他手腕微转,落雪回到他手上。
无力的感觉几乎充满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谢明垂眸,左手反手握住落雪剑尖,将那锋利的一端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其实没什么。
他只是把言翊给他的还回去而已。
这本就是他计划的一环。
可是……可是他看到言翊到如今都没有睁开的眼睛,心脏绞痛到无以复加。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想和言翊对视都成了一种奢求,只是在反应过来后,自己所要面对的,竟是比自己预想的,要沉重得多的多的多。
极致的痛苦过后,思维反倒是冷静下来。
落雪没入胸口,鲜红血迹瞬间染红浅色的衣裳,看上去触目惊心。
“谢明!”简君皱眉在下面喊了一声。
但那前面的威压实在是太重,他身后还有很多无辜的人,他离不开自己所在的地方。
谢明知道这声叫喊代表着什么。
简君想让自己别死。
应该说……别去送死。
抽取剑魂需生剖心脏,以其浑身灵力做导引,将隐藏在心头血里的剑魂抽出来。
术风和微昊定然不会在他极度虚弱的时候放过拿下他的机会。
剑越插越深,血肉被深深剖开的痛楚让谢明的脸色惨白如纸,冰冷利器和血肉缠搅在一起的声音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谢明没忍住,失力直直跪在地上。
他的手未曾离开过剑身一步,剑尖也未曾在他身体里退却一步。
越插越深。
直至剑尖靠近心脏。
那一瞬间,屋檐上的言翊睁开了眼。
只一眼,爱恨交加,爱占头筹。
他要如何恨谢明,他想不明白。
世人在遇到麻烦之时皆是逃避,为何到了他这里,逃避毫无作用?
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谢明了。
说出两清已经用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同谢明周旋。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自己是谢明的软肋?
眼前人毫无从前那般风光,狼狈到不知道要多少看不惯他的人笑红脸。
却叫他心疼的难以呼吸。
言翊踏出去脚步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所以在那道暴雷砸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跪在了原地,头脑都有些发昏。
“别……别……”他吐出一口血,说话都说不利索,“别把……别把剑插进去。”
他插过,他知道有多疼。
真的太疼了。
他舍不得。
谢明疼到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魂魄和身体在撕扯。
怎么会这么痛……那言翊之前是如何过来的……
恍然间他又想到言翊胸口那道食指长的疤痕,疼到发胀的脑子似乎短暂地清明了一瞬,而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想清楚了什么——
剖心取魂不需要剜那么长,只需将剑插入心口取出心头血即可。
言翊那么长的疤,约莫是疼的不行的时候手腕没有用上力,往下掉误划的。
他那个时候,才十五岁而已……
谢明闭眼,捏住落雪的手又重上一分,狠狠朝着下面划了下去。
他这个当师傅的,自然不能让自己徒弟受不开口的委屈。
他日若是幸运还能和言翊说几句话……至少,他还有资格可以说和言翊感同身受过。
“谢明!”言翊喊得撕心裂肺,“谢噗——”
夹杂着怨魂之力的暴雷每劈一下都好像要劈进灵魂里去,言翊又被劈得呕出一口血,随后被术风的阵法困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明手里的剑越没越深,深到谢明身上的衣物都像是要被他的血染个浸透。
可他除了喊谢明的名字以外,还能做什么?
谢明抬眼朝着言翊那边看去。
他神色有些悲怆,眼眸里面的情绪浓到要溢出来。
别看……
他现在真的太狼狈,别看……
咕叽一声,是剑彻底插入心脏的声音。
刹那一声,纯白光芒猛地爆开,磅礴剑意如浩瀚大海,几个眨眼的时间,便将奉天彻彻底底包围在其中!
纵使是术风,也被这震撼景象惊得微微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还没完——
谢明手中的剑又刺得更深了一些,这一剑直接将他整个人贯穿,后背处也漫上了血。
下一瞬,淡蓝光芒自谢明心脏处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刚刚那是苍云剑的剑魂,如今的,是言翊的。
他要全部,还给言翊。
第109章 反转
其实在被落雪贯穿的时候, 谢明是感受不到什么痛楚的,他已经有些麻木,视线涣散到……连言翊的身影都看不清。
而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于谢明来说, 一切的疼痛来源,都出自于他的心脏。
他于言翊的愧疚, 于言翊的欢喜,混着落雪一起, 深深插进了他的身体里。
远处的血红结界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在那磅礴剑意覆盖住奉天的刹那,复杂的符文从地底升起,密密麻麻盖住了结界本身。
术风唇角微弯。
打开千重佛陀的钥匙就在眼前,他没再管脚边的言翊, 唇中念念有词。
那似乎是某种禁术的咒语,在他出声的刹那,血红结界猛地爆出光芒,无数冤魂之气聚集在一起,以包围的方式,将那剑意围了起来。
“归还剑魂的方式总是很麻烦。”术风右手手腕微转,苍云被托举而起,缓缓升上天空,“尤其是想你这样的人归还剑魂。”
他看向跪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谢明, 眸底似乎闪过一丝同情:“你知道吗, 很久之前,我也曾像你这般痛苦过。”
他妻离子散, 某种程度来说,如今的谢明, 和当初的他没什么很大的区别。
毕竟,他若是拿到苍云的剑魂,也必然是不会放言翊一条生路的。
仁慈之心最是无用,他很早就将这个东西抛弃掉了。
他同情别人。
谁来同情他?
磅礴的剑意顺着阵法的指引渐渐围绕在苍云周围,然后像是找到了归宿一般,一缕又一缕得钻进了那把毫无灵气的剑里。
何尝不是十三年后的重逢?
约莫是这场景实在是太过于震撼又或者说太过于让人兴奋,以至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光芒吸引了过去。
无人在意的角落,谢明周身淡蓝的剑魂被那纯白的光芒覆盖住,隐于那白色光芒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言翊的身体里。
那一刻,好像万物归寂。
叠加在那血红阵法上的引魂阵在最后一丝剑魂都进入苍云剑的剑身之后渐渐淡去,半空中那巨大的红眼好像又闻到了猎物的气息,将视线狠狠钉在了跪在地上的谢明身上——
他早就看出来,在这成百上千的人中,唯有此人的灵魂最是有力美味。
别人根本就比不了。
它早就已经垂涎欲滴。
眼睛不懂什么别的。
它不知道什么苍云剑,也不知道什么千重佛陀,它只知道周围有很多实物。而那个最为鲜美最为有力的灵魂就在自己眼前不远处跪着,只待自己主人一声令下,它就可以一口将其吞噬,然后美美饱餐一顿。
它贪婪的目光像是可以化作实物。
但突然,它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以至于那贪婪的目光在刹那间竟然转成了疑惑与不解。
若是有眉头,它定然能做出一番几位精彩的表情出来——
那跪在地上的、被称为天下第一的、原先生命力已经流失得差不多的人,像是回光返照了一样,虽然剑仍旧插在身体里,但体内的灵力却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汇聚在一起,顺着他的脚底,钻进深不见底的地底。
那只眼睛有点迷茫。
它越迷茫,它就越好奇,它越好奇,便越专注地盯着那地上不知死活的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磅礴的剑气和越发有灵气的苍云剑所吸引,唯独这只眼睛,将视线死死锁在谢明身上。
看上去像是怕到手的猎物跑掉——如果忽略它本身越来越紧张的视线的话。
如果要用人类的词汇去形容,那约莫和恐惧可以挂上关系。
藏在地底的阵法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在那源源不断的灵力灌输下,渐渐不满足藏于地底,叫嚣着想要冲出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静止了一瞬。
漂浮的灰尘、被吹到弯曲的树枝、天空中将落未落的雪……以及术风在察觉到什么时瞪到一半的眼睛。
一切混乱像是被什么东西强制静止,就连一丝细弱的风声都听不着。
谢明在这片静止里抬起了头。
他眼眸仍旧垂着,视线里空无一物,周身似乎仍旧围绕着淡淡的死气。
可他胸膛里的落雪是何时拔出来的?
他身上的血是何时止住的?
他身下……又是何时出现如此宏大的阵法的?
宏大二字,形容一个阵法,或许有些夸张。但当一个阵法以其自身力量同那吸取人灵魂的邪阵相对抗时,其阵法里溢出来的坚毅和守护之力,生生让那血红的阵法正中心有了一丝裂痕。
惨死却没有归属的魂魄在半空中徘徊着,它们盯着自己还未冷下去的尸体,发出无声的哀嚎。
谢明吐出一口浊气。
舌尖保命的药实在是太苦,却也正因为这份苦,拉回了他原本快要被疼到晕过去的神智。
他笑一声,又想到了那日送落仙仙出城时手心里滑过的一丝温热。
那是一枚黑色的药,闻味道便知道这药定然不普通,绝非是一般的药修可炼制。
藏酒散人那般宠着落仙仙,能放心她一人下山出来参加这起师会,定然是给了她保命的东西。
如今这保命的东西,被落仙仙交到了他手上。
原先来说,所有的计划似乎都欠了点什么东西,无论怎么走,似乎都可以一眼看到失败的尽头。
但有了这枚保命的丹药,便完全不一样了。
要把苍云和言翊的剑魂还回去,这一直都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只是剖心取魂本就需要全身的灵力进行引导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在这般情况下,纵使是他谢明,也无法保证在这之后还能从术风和微昊的打击下退出来。
且最为关键的是,他绝大部分灵力,其实都在脚底那个深藏于地底的阵法里。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阵法,这阵法是他一路走来根据自己的领悟以及摸索自创,其作用便是拦住那些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亡魂,以免它们被术风所创阵法所吸收,作为他们见不得人的修为的养料。
再者,以其阵法本身,同那个邪阵对抗。
他在阵法上面确实极有天赋,但毕竟走的并非这条道路,所以在创造阵法上面,还有很多不足——
譬如他在阵法的叠加上无法如术风那般做得毫无痕迹,所以只能在建第一个阵法的时候借冲破这血红结界的由头将所有的人视线集中到他身上来,再以刹那间的间隙,将这阵法打入地底。
说白了,就是他瞎弄的。
所以才会控制不住灵力,以至于苍云的剑魂在覆满奉天的时候,磅礴的剑气都泛着白色。
苍云的剑魂为什么会是白色的?
所有人都被那磅礴的剑魂所震撼,没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当他们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谢明不知道这个阵法其实是为他准备的吗?
谢明知道。
谢明什么都知道。
只是这个阵法集齐了太多怨魂的力量,他无法一时之间将其毁掉,便只能以结阵和苍云剑剑魂归契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以供他服下丹药后,能缓过来。
这个阵法只是给他争取一些时间,所幸,争取到了。
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道极其微弱的风声。
刹那间,万物恢复巨颤!
谢明起身,抓住了身后不知何时袭向自己的一道被冰封住的雷电。
术风说过,这个阵法是为他而准备的。
他的灵魂本是重生,韧性比一般人要强。且他本身实力过硬,再加上有苍云剑和言翊的剑魂加持,这么大阵仗的阵法,倒确实是不夸张。
想必刚刚那被他抓住的雷电,便是给他的最后一击。
只可惜,没完成。
“我很紧张。”谢明低笑一声。
他身体并未站直,看上去似乎还有些踉跄。
但奇怪的是,没人觉得此时的谢明气势低于那站在高处的人半分。
砰的一声!
地底的白色阵法和天空中的血红阵法在半空中交汇,激烈对抗之间产生的暴风,甚至让人有些站不住脚。
红白对抗。
谁也不肯让谁。
但好奇怪。
胜负似乎已经分出来了。
谢明转身,眸色如墨,冰冷如霜:“因为把控不好建阵的起伏,以至于苍云的剑魂都覆上一层白色。”他瞧着术风,语调平平,“我深怕你认出来,我这次便是真的栽了。”
他说着说着又弯腰捡起地上的落雪:“我这阵怎么样?够你嫉妒到眼睛都要红了吧。”
他笑着:“这还是我仓促之间瞎建的。”
虽有领悟,但还不足。
磅礴剑意渐渐蕴藏在苍云剑里,术风眉心紧皱,谢明仅三言两句,竟让他生出一股自己已然穷途末路的错觉。
不……不会的……
苍云剑如今就在自己手上,就算不能将谢明杀死在这里,但只要他手上还有言翊,就还可以有转圜的机会。
对……言翊……
他如今已然有了在谢明冲上来抢人之前将言翊扼杀在手里的实力,他定然可以——
那是手掌穿过人身体的声音。
谁的身体?
微昊心下疑虑,随即一阵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刹那间,他的呼吸被一口血水挡住,当即只发出一声闷咳,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双眼。
他低头,看到了一只捏着自己心脏,满是黑红血液的手。
咕叽……
言翊猛地把手抽回来,冷眼之间,灵力汇聚于手掌,朝着微昊后背猛地拍去!
血肉碎溅。
言翊只是红着眼,一把扯住奄奄一息的微昊的头发,将他跪着的身子转了个面,直面南方。
“我要拿你的魂魄,去祭小溪村枉死的两百多口人。”
在这灵力对撞的风口, 没人把视线放到谢明那个已然失去剑魂的徒弟身上。
世人或许知道言翊很强,也愿意承认他是个极为罕见的天才。但失去剑魂的天才,纵使天资再卓越, 也无法成为他们在修行道路上的阻碍。
他们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说着可惜, 但在这情绪过后,便会把言翊弃置于脑后, 然后又把视线转到别的天才身上。
“方才谢明身上是不是出现了一道和他那寒冰之气截然不同的气息?”沙叶办跪在简君身边,因为自身身体过于虚弱, 这会在这两道对抗着的灵力的压迫下竟然有些难以站起来, “那是不是言翊的剑魂。”
“……”简君盯着谢明浑身浴血却仍旧站得笔直的身影,似乎是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是。”
他看向谢明的神色极为复杂。
他看得出来,谢明完全是不要命似地在赌。
他以把自己逼到绝境的方式,为归还言翊的剑魂做了万全的准备。
归还剑魂何其艰难。
若是谢明早有能力将剑魂还给言翊, 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给予一个人剑魂容易,唯一的难以保证便是给予剑魂的人能生生捱住剖心之痛,且有足够的灵力将剑魂送出去。
简君认为,此等需要勇气于决心的人,约莫挑不出几个出来。
归还剑魂需要以阵作引,否则在那剑魂出现的刹那,便会因为找不到宿主而生生消散在这尘世里。
谢明不会。
此等阵法过于复杂,他虽有着很好的修阵天赋,但毕竟走得并非是这条道路, 很多东西还是难以触及。
或许他来奉天的这一路从未停止过找寻这类建造这类阵法的方法, 但又因为身份保密的原因,能接触到的人还是太少。
所以有些苍白。
但言翊的剑魂他不可能不还, 这是他心里的刺,能让他一辈子吃不好睡不好的刺。
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术风的身上。
术风要他身体里苍云剑的剑魂, 便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建造归还剑魂的阵法。
他借着这个阵法将言翊的剑魂还给了言翊。
剖心取魂实在是太难太痛,世间罕有。
他却一下子见到了两个。
两个都在想着为对方付出的人,却已然发展成了难以站在一起的关系。
简君想着谢明当初在屋檐上拜托他的事情,沉着眼吐出一口浊气。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只是还未等开口,那直冲天际的雷光竟是逼得他闭上了眼睛。
微昊没那么轻易地死。
即使心脏被生生捏碎,即使他身上的血液几乎要流失殆尽。
他吸收了太多怨魂的力量,长久以往,其实身体早已承受不住。若非他实力超群,否则早已被那怨魂的力量吞噬殆尽,成了被怨魂操控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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