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嘴!”方惊愚吃痛,扇他头脸。
楚狂不过得意了半晌,便觉头上遭了雨点一般的拳头。他本不在意这扭打的,但兴许是那拳头打中了额上箭疮,他忽觉头上忽传来一阵斧凿似的剧痛,两眼登时一片发白。
“……唔!”楚狂猛地捂住额头,箭疤火烧似的剧痛。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他被箭穿过一次脑门,自那以后,梦魇、疯狂与疼痛便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他正忍痛喘息,然而此时方惊愚忽而一拳捶在他背心,力劲透骨,震到他伤处,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楚狂狼狈地松了手,滚落在地,又被踢飞出去,倒在台边。
老妇低声道:“竖子休逃!”
刀光宛若长鞭,劈破夜色而来。楚狂不顾伤痛,翻身跳起,到台上抓起那骨弓便跑。
他撒了谎,其实今夜他压根便不想杀玉鸡卫。那老儿是他生平的仇敌不假,可他如今体弱气虚,只有送上门任其揉搓的份。何况玉印卫也在此,一次对上两个仙山卫,他哪儿有胜算?
因此他不过是打了这骨弓的主意,只要拿到弓,他便拍马撒蹄,到僻野之处休养生息,练个十年的武学,也不愁杀不得玉鸡卫。
玉印卫发觉他已闪至窗边,缓缓扬刀。然而借着熹微月光,老妇却惊觉他正直起身子,端弓拨弦。背着一轮银月,他身影漆黑,宛若琰魔。
楚狂说:“我不逃,要逃的是你们,听好啦,接下来我要出三箭,每一箭都要射到你们屁滚尿流。”
突然间,他急拨弓弦,三道霹雳般的弦声响起。玉印卫与方惊愚俱是一震,挥刀剑抵敌,然而很快发现这厮是在唱一出空城计。方要进前去追,却忽觉身上一痛,几枚泥丸从暗地里打来,准确无误地落在穴道上,教他们身子一僵。原来楚狂空引弓弦,实则错开时机,将泥丸自指尖弹出,声东击西。
这小伎俩自然无法敌过玉印卫。只一瞬的工夫,她便破了穴道桎梏,重新起刀,这一刀优美之极,如白鹭展翅,却带着凛然杀意。
然而楚狂早有防备,用肩颈猛撞窗扇,脱出窗外。他挟着骨弓,踩轮子一般撒腿便逃。
“真是个黠奴。能在我手里逃脱,算他有些微末本事。”老妇低低地道,收起刀。
“逃?他既在老夫面前口出狂言,老夫又怎会轻易放其走脱?”暗处里忽而传来一道威严的笑声。是玉鸡卫发话了。
他从方才起,便未动过分毫,不过是在留神着玉印卫和那刺客的周旋。此时他抬起一只粗粝大掌,拇指与中指相扣,对准那挟弓逃去的影子轻轻一弹。
只不过轻轻一弹,便似有浓烈冲斗剑气而起!夜幕被撕裂,窗扇遭冲落在地,山岳崩颓似的巨响在众人耳边震鸣。楚狂与他相距四百步,却忽觉浑身如遭重捶,肌肤皲裂,血花四溅。
相隔四百步,一弹指便能杀人取命!方惊愚看得满心震悚,才知刻日在白草关外玉鸡卫果真未出全力。这老儿的实力深不可测,他与玉鸡卫间有着天渊之别。
楚狂从檐角落了下去,如折翅的雁。霜白的月光流泻在青瓦上,世界仿佛静无声息。
老妇提刀起身,向着玉鸡卫恭敬一揖:“今夜让此邪佞入室,惊扰了您,是我做得不到,脸上无光呐。”
老人哈哈大笑,“无妨,不过是一场嬉闹,颇为有趣。”
老妇一振刀,将门锁割断,将在外抖抖索索跪坐着的鸨儿唤进来,“去将那刺客小子拖进来,我要拿他好生讯问。”
“不必了。”玉鸡卫却道,“一只恼人小蝇,交给鸨母再作区处便罢。”
玉印卫似还要争辩,可瞧玉鸡卫那言之凿凿的模样,便也不好置喙。那老者料定的事,便是玉帝天皇皆无法改更。鸨儿慌忙叩首:“竟教一小贼入园,扰了您吃酒,是老奴罪该万死!老奴一定将那贼子剥皮抽筋,以解您心头之恨!”
“呵呵,倒也不必。老夫今日在你这儿带去了一支舞,已教你损失不少银两,再折一条性命,今夜沾染的杀气便太重了。将他责罚一顿便放了罢,”玉鸡卫噙了一口酒,“老夫先时服了‘仙馔’,近来又在吃斋念佛,不忍杀生呐。”
鸨儿说不出话,只是猛然叩头。
“既然玉鸡卫大人如此发话,便罢了。”老妇叹息,对鸨儿道,“只是往后若再出现这等丑事——”
她倏而睁眼,目光冷若天雪,“醉春园一园上下的脑袋,皆休想保住!”
此时的庭院内,残柳参差。楚狂浑身是血,在地上艰难爬动。
玉鸡卫那一弹的威力甚大,竟似隔山打牛,教他骨断筋折。堪堪养好的伤再次撕裂,他强撑起身子,爬至湖边,敲碎湖冰,将骨弓沉了进去。
他得先保住这骨弓,只要繁弱在,多少次他都可以卷土重来。楚狂恍惚间似看到了师父的脸庞,他还在蓬莱这片荒土里挣扎。他究竟何时能成就师父遗愿,逃出这片牢笼?他还未向玉鸡卫寻仇,要做的事仍有许多。
师父垂死前的呢喃犹盘桓耳畔:“替我寻到一人……将他带出蓬莱。”
然而那人的名姓尚未吐出,师父便咽了气。师父生前曾与他说,他要寻的那人绝群脱俗,他一眼便能将其认出。只可惜楚狂浑浑噩噩地在蓬莱闲晃多年,依然未能找到师父所说的那人,反落下了一身伤病。
他离这个心愿还太远了。楚狂双目一闭,昏了过去。
第9章 夜雪初霁
侵晨时下了小雪,方惊愚回到清源巷时,路上已是素素皑皑的一片,像一张干净的宣纸。
几个着夹棉衣的下仆、妇人正在门首扫雪,见了方惊愚回来,他们脸上显出热昵神色,叫道:
“喂,惊愚,你从蓬莱仙宫里逍遥回来啦!”
“嗯。”方惊愚淡淡地点头,从他们身边走过。
“玉印卫她老人家素来对你青眼有加,定是招待你去好吃好喝一顿了罢!”
听到这话,方惊愚反而止了步子。玉印卫收他作徒可不是看中了他的资质,他禀赋畎浍平庸,不过是凭熬人油、点人蜡的苦学功夫脱胎换骨。
经昨夜被袭一事后,玉印卫将他劈头盖脸地唾责了一顿,一是因为他曾持剑胁迫玉鸡卫,二是为他将行刺之人引入屋中、剑也被其夺去此事。老妇最后冷冷地对他撇下一句话,“五日后到演武场来,我要重锻你的筋骨!”看来五日后师父的一通暴揍是在所难免了。
他又想起昨夜袭击他们的那位花脸刺客,那人身手矫捷,让他觉得有似曾相识之感。之后他也想去庭中寻那一位刺客,瞧瞧其人真容,然而却被师父玉印卫阻住。玉印卫与他说,既然玉鸡卫已下令让醉春园勾管此事,他们便不便再过问。在蓬莱,玉鸡卫便是权威。于是最终,他也没能见上那刺客一面。
方惊愚敛了心神,对街坊们摇摇头,“没有的事,粗茶淡饭而已。”说着,他的肚子却配合地咕咕作响起来,昨夜他一宿未合眼,光顾着听师父的训了,饭都没吃一口,此时确是又冻又饥。
街坊嘻嘻笑道:“瞧你这模样,还真是被玉印卫短了衣食!”一个粗壮妇女入了屋去,不一时便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糜来,热情地递与他,道:“你家今儿还未来得及开灶,便拿这先点点饥罢。”
方惊愚摇头,将碗推回去。“不,我不饿,你们自个留着吃吧。”
“方大捕头,你同咱们客气啥呀!上回你逮住了入室贼子,咱们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呢!”一个着麻布衫的老汉走上前来,手里拿一只装咸齑菜的小碗,硬塞到方惊愚手里,“光喝粥口淡,还得配上小菜,拿去拿去!”
街坊们一拥而上,将家中的面片、才出炉的烧饼、新纺的凳棉垫塞入方惊愚怀中,一阵喧闹过后,方惊愚怀抱着满当当的一摞物什,面无表情。
众人围着他笑:“都拿去罢!就当是咱们偿了平日里得的情。”
方惊愚道:“我不要这些物件,你们都拿回去。”
岂料他说罢这话后,众人散阵投巢的鸟雀一般,纷纷嬉笑着入了门去,叫道:“不拿,不拿,方捕头收着慢慢享用了便是!”
方惊愚抱着这些馈赠之物,放也不是,追也不是,遂只得无奈地拿回家中。他回到自家的低矮小院前,正恰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张俏丽脸庞探了出来,少女一袭红衣,像在雪地里燃烧的一团火,是在他家里白吃白喝的小椒。
小椒自幼便与他相识,往后便赖在他家里不走,往后做了奉公缉盗的仙山吏,便与他同出同入。他俩虽同住,却无男女之情。方惊愚将小椒视作一只饭桶,并无他意。街坊也将其看作他的小妹,同样亲热对待。
小椒头上挽着一蓬乱丝,见了他,打着呵欠道:“扎嘴葫芦,你回来了?”
缁衣青年点了点头,小椒叉着手,蛮横地问他:“我要吃赵家的细馅大包、四色馒头,你给我买回来了么?”
“没,不过有别的吃食。”方惊愚道。小椒随着他的目光,低头望了他怀里的物什一眼,轻哼一声,自门边让开,让他进院。
方惊愚走进了小院。一株大梧桐树,一口古井,几间破旧却整洁的厢房,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他将邻里所赠的吃食一件件放下,又先寻了纸笔来,将这些物件一样样记清了,以便以后再偿。脱粟粥不能久放,他舀了一碗给小椒吃,两人便在下厨里坐着马扎,就着炉火取暖。
小椒狼吞虎咽地吸完碗里的粥后,指着烧烂的锅,对他大言不惭道,“扎嘴葫芦,你昨夜被师父叫去后一宿未归,我本来想自个儿烧饭吃的,只可惜手艺不精,烧坏了锅底。我本还想敲几块冰来化水吃,谁知用力过猛,弄坏了桶的提梁。”
方惊愚对她此举见怪不怪,淡然地道:“毕竟你四体不勤,做坏了事也是常事。只是有时我同你分开办差,没人与你做饭,那该如何是好?”
小椒涎着脸皮道:“不打紧,我会到街巷里蹭吃蹭喝。谁家为我开了门,我便入内去把他家米缸吃净,费的钱全记在你账上。”
“这不是长久之计。”方惊愚放了碗筷,冷着脸揪她衣衫,“你倒是好,还在外头败坏我名声来了!”
“我这不是坏你名声,不过是替你收收人情。”小椒抱着手道,忽而吊起眉头,数落道,“倒是你,逮了不少凶徒,立了许多大功,为何如今仍过得贫悴?是不是又做散财童子去了?”
方惊愚撇开眼,小椒说得不错,他的薄俸通常没在手里捂热几天,便又散出去了。有时路遇苦寒丐子,或是见到为葬椿萱而插草卖身的可怜孩童,他便会施些银两,结果便是他一年到头只得穿一件旧缁衣、破披风,饥一顿饱一顿,吃喝西北风。
小椒骂道:“你在发善心之前,能不能先将咱俩肚子养好?你养活了外头的饥民,家里却要多出两具饿殍来了!”她气闷闷地说了这些话,忽而眼珠一转,道,“对了,你不是常替些舆隶赎身嘛,既然他们被你赎出来后多半是入大庄子里帮工去的,不如下回你便招一位入咱们家来,替咱们料理些烧饭洒扫的家务罢!”
这话虽说得有理,可方惊愚听了,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道:“我替他们赎身,也不是为了料理家事。”
小椒道:“我知道!但你便顺水推舟,寻个帮工回来嘛!他们在外帮工和在咱们家帮工有什么区别?咱们按月发给工钱便好了,也不会短了他吃喝!”
她叽里咕噜地讲了一通话,十分固执,看来是偏要寻个管灶的回来了,方惊愚听了也不觉有些动摇,最后淡淡地与她道:
“好了,我明白了,得闲便去人牙子手里赎位厮役来,也教他看管着你,免得你在外头乱撒泼。”
红衣少女欢呼,跳起来搂他,却被方惊愚嫌弃地一把推开。
雪停了,屋里透入濛濛的光。两人回到了正房,方惊愚擦净了手,仔细地拭了供桌上的灰,换了供奉于灵牌前的草钟乳和蒸糕。小椒趴在凳子上,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她看到方惊愚恭敬地上了三炷香,合掌瞑目。桌上放着一只灵牌,用老宋体镌着:“先兄方悯圣之牌位”。
小椒眨巴着眼,轻声问道:“这里供的是你哥么?”
她与方惊愚结识许久,知道他从很久以前就在祭拜着这个灵位,然而因为怕伤了他的心,她便一直没问过这灵位背后的密辛。如今她总算按捺不住好奇心,将疑问道出了口。
方惊愚点头:“是。”
小椒道:“可我记得你与方家之间嫌隙颇深,你爹待你凉薄,当你像影子似的,你也不是正因受了这口气,方才从方家跑出来的么?为何还要祭拜方家人?”
方惊愚垂眸,悲哀的涟漪在瞳眸中泛开。良久,他道:
“悯圣哥不一样。旁人都当我是影子,只有他把我看作一个人。”
红衣少女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惊愚的身影仿佛凝固在了天光里,像一尊安静的泥像。而就在这泥像里,藏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见方惊愚抿着唇,一副不愿多提过往的模样,小椒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那位兄长,是怎么……”
当方惊愚将目光移过来时,她做了一个抹脖子、吐舌头的动作。
方惊愚闭上眼:“是我杀了他。”
红衣少女怔住了。
“他是个好人,但我害了他。悯圣哥师承琅玕卫,也就是我们的爹,剑法炉火纯青,远胜侪辈。他是方家的长子,爹对他寄予厚望,但他却被我害死了。”方惊愚说,“我欠他一条命。”
说罢,他对着灵位徐徐叩首,飞尘在他头顶悬舞,被日光一照,好似菩萨洒净的香露。他的身影清寂而悲苦,仿佛一幅静谧的图画。
很长时间,小椒看着他顶礼以拜,身影躬下去,似被过往的痛楚压垮。然而他再起身来时,从脸上又看不清那痛苦的端倪,他已然学会将伤痛隐藏在一幅淡漠的壳子下了。方惊愚坐起身,久久凝视着灵位。
“嗯……那个,斯人已逝,节哀顺变,你哥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你这般伤心。”小椒努力转着脑筋,生硬地拣着词说话。
方惊愚摇头,“这是我犯下的罪过,一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你去赈济饥民,是想赎罪?”小椒问,她忽而明白了方惊愚的举动,“你这辈子的心愿是什么,是想一生都在遗憾里度过么,扎嘴葫芦?”
“倒也没甚心愿,若说有的话,那便是做个像悯圣哥那样的好人,还有便是替悯圣哥缮个灵位,重新下葬。他死时没一个像样的棺材,而我如今连他的棺材本都没赚够。说不准等逮着‘阎摩罗王’后,我手头便能松动些。”方惊愚看了一眼那低矮的供桌,不禁欷歔。
小椒不欲同他继续苦大仇深下去,有意转移话题,叉起了腰,显出一副怒容,“你跪完了没?别哭丧着脸了,有一件事我还没拿你是问呢!”
“什么事?”
小椒跑回房里,从褡裢中翻出一本字册,拍在他面前,“你还记得前几天的事儿么?学塾里的先生叫我照着范字临写,我正恰要去捕‘大源道’那伙教徒,没空誊字,便让你帮我抄抄这些文章。”
这红衣少女虽长到十五六岁,却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有时连通缉令上的赏银数额都看不懂。方惊愚没法子,将她送去学塾里念书。可惜小椒活泼好动,坐下来听课一个时辰于她而言便似火烧屁股。她成日和学塾里的半大小孩混作一块,未长分毫缥缃气,倒给不少学岁之童沾染上了匪气。
“是有这事。”方惊愚点点头。
“瞧你写的什么破字!”小椒气咻咻道,“像虫似的扭作一团,横竖撇捺和线团一样!先生见了我,便拿戒尺敲我的手掌心!”
方惊愚道:“你既明白让我抄字的后果,当初便不该叫我替你抄,你这是自食其果。”
小椒恼恨,却似乌龟吃萤火虫,心里明白此事怪罪不得他,撅着嘴在一旁生闷气。方惊愚站起来,走回后厨,收了他俩的粥碗,用化开的水就着草木灰洗碗。他坐在桶边,挽起箭袖,露出一双白皙而遒劲的手。而就在那手臂之上,竟显出几截嵌入皮肉的铁条。
而正是因为这嵌入身躯中的铁条,他写起字来时常手颤,无法控制运笔。所以他的字写得极丑,像猫儿打卷的胡须。
方惊愚有个常人不知的秘密。
世人虽将他传作百年难遇的天才,但其实并非如此。
他自幼便得了软骨病,十数年间若无旁人扶掖,便不可独立站起。幼时大夫为他断脉,连连惊呼,道他天生手脚便筋痿无骨,不可医治。他也因此受方家冷落,饭食是残羹冷炙,穿的是破衣烂衫,他便似一个在方家幸生偷存的叫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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