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窝忽像被掏空了似的,方惊愚又坐了下来,紧握住他的手,在霞光中久久无言。
————
瀛洲近日有一流言生发,说是近日有吃人恶兽“山魈”出没。那“山魈”生得人模人样,却有一口厉鬼样的口齿,若撞上了他,便会被其撕咬抓挠,不少人被啮掉了面皮,咬折了手脚。一时间,瀛洲人心惶惶。
这传言生了翅膀似的,风风雨雨地传扬,然而却始终未落进被幽囚于青玉膏宫的司晨的耳中。
自那日将方惊愚带去青玉膏宫、被玉鸡卫捉住后,司晨便被囚在一间别室里,寸步难行。
她坚决不从玉鸡卫,因她做不到亲手杀害这些年来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义兄言信。然而有一事却教她震愕不已,而今尚觉恍惚,如在梦中一般——
玉鸡卫说,她是他的女儿。
这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现今仍教她脑壳嗡嗡作响。司晨检视起自己的一生:生于渣滓笼里,无爹无娘,生来便有一只鸡纹烙印,人人皆叫她“司晨”,不敢亲近她。若她真是玉鸡卫之女,关于她出身的种种谜题确能迎刃而解。
只是她猜测,玉鸡卫多半在这仙山间处处留种,自己不会是他唯一的昆裔,玉鸡卫也仅将她视作卒子。司晨忽而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出身,她宁可爹娘是一对狠心摈弃自己的舆隶,也比这流毒瀛洲的仙山卫强。
虽是卒子,司晨却不愿教他摆布。她偷偷敲底下的楸木板子,哪处声软,她便拿头上的簪子撬哪处。不知弄了几日,板子总算有些松动。士卒对她的监看不严,她悄悄撬得一只洞出来。洞下便是漆黑的溟海,于是她一头扎进海里,凫了出去。
司晨熟水性,游了许久,攀上浮桥。天上落着无边丝雨,桥亭里架起棚铺,卖杂帛、粗瓷、钢鞭炮,然而人烟甚稀,贩子也不招呼,在小櫈上木呆呆坐着。司晨松了口气,只觉意外,逃出青玉膏宫比她想得要轻易,玉鸡卫视她作荒蓬野草,似无一定要囚拘她的意思。
行过一个摊棚边时,她忽听得贩子们交头接耳:“‘山魈’昨夜又出来了,听说上弦船边的卫寡妇被生生咬掉了半张脸巴子呢!”
司晨听了,不禁打个寒噤,不自觉将耳朵移过去听,又听得有人道:“这‘山魈’也是怪状奇形,传闻里应是长毛大猿的模样,他却一身漆皮,光溜溜像秃猴似的,还会讲话。”
“他说过什么话?”
“讲的话便更奇了。他见着人,便会发狂似的扑上去,口里叫道——”那摊贩四下张望,压着嗓儿道,“‘玉鸡卫,你这老匹夫!’”
司晨耳朵尖,听见了这话,愈加不安。这听来不似是一只妖兽,而是一个狂人。这时她忽听闻前头月盈桥边传来一阵骚乱,舆隶们似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朝她涌来,有人大叫:
“‘山魈’!吃人的‘山魈’出来了!”
人群如汹涌怒潮,顷刻间吞没了司晨。司晨心中不祥的预感愈重,顶着人流往前走。待挪步至月盈桥边,她却见地上七横八竖地倒伏着许多尸首,腥风厚重。
鲜血如地衣一般,染遍桥面。而尸丛里立着一个影子,佝背含胸,衣衫褴褛,肌肤是火炭样的颜色,正如野兽般嗥鸣。那影子急跃而出,血盆大口猛张,咬向司晨身畔的一位民妇!
“危险!”
司晨不及多想,急蹿到民妇跟前。她手无寸铁,但毕竟和玉玦卫学过几年拳脚工夫,当即迅捷地扯下外衫,罩住两手,绞作粗绳样。当那“山魈”扑来时,她用外衫拧作的绳索架住那凶猛的口齿。
然而“山魈”力道甚大,将她翻扑在地。司晨感到“山魈”紧咬她外衫,涎水直流,血腥气劈面而来,他含混不清地叫:“玉鸡卫……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司晨心里一抽,将那“山魈”仔细打量一番,却见他脸盘漆黑,窑里废砖一般,然而能辨出其上的一对粗眉大眼,不禁失声道:
“言信哥!”
这人却是她的义兄言信。
原来当日在凤麟船上窃得如意卫的“仙馔”之后,言信报仇心切,一仰脖便将那水液喝尽,当即便觉筋舒体热,气力上涌,神勇无匹。他抱一腔怒火走出凤麟船,却见天已麻糊亮,一个人影正自浮桥边走来——身如砐硪高山,一身雉纹衣裳,不是玉鸡卫又是谁?
于是他大吼一声,扑将过去,拼命挝打。兴许是吃了“仙馔”之故,玉鸡卫在他面前便孱弱如轻羽,一下便倒在血泊里。言信喜极,然而一抬眼,摊棚里、蓬船里,一个个影子皆是玉鸡卫的模样。那玉鸡卫形色各异,有的着绿,有的抹红,有的老,有的小,可言信怎会认错那张脸庞儿?
言信了然,那老匹夫心思毒辣,竟雇了不少人妆扮成自己的模样,好教他认不出来!他当即怒极,冲上去一番拳打脚踢、撕咬抓拶。因服了“仙馔”之故,刀剑反不称手,于是他赤手上阵。
不知厮打了许久,他立在一地血泊中,四周的玉鸡卫皆伏倒在地,奄奄一息。言信哈哈大笑,红着眼仰天大吼:
“阿初,闺女,我给你们报仇了!”
然而一转眼,他却见街上挨挨塞塞站着成千上百个鹤发鸡皮的玉鸡卫,都拿古怪的眼神瞅他,连连后退。言信颤抖:这老妖怎么杀也杀不尽!于是他大吼一声,复冲上去,有一人他便杀一人,有“仙馔”之力在,他便所向披靡。
他昼伏夜出,一次又一次地拧下玉鸡卫的头颅,扭断其脖颈,然而玉鸡卫无穷无尽,充塞于瀛洲各个角落。这日他在月盈桥上又见着了玉鸡卫,他将其扑倒在地,却见那玉鸡卫眉心一攒,竟落下泪来。那嘴巴开开合合,似在说话。
言信心想,这老鸡公又在摇唇鼓舌什么?他不管不顾,伸拳向玉鸡卫脸上挝去,然而这玉鸡卫左闪右躲,自己的拳头全不能沾边。言信性急,扭头见着一旁立着一个人,也是玉鸡卫的模样,于是跳起来,率先攻他。然而地上那玉鸡卫也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死命拦在他身前。
言信怒极,他出拳、踹打,有几下结结实实落在那拦阻他的玉鸡卫的身上,然而那玉鸡卫一声痛不叫,也不还手,同以往他杀的玉鸡卫全然不同,只是嘴巴张张合合,像是焦急地要同他说什么。
言信五指并拢,手作刀状,他打定主意,下一击便要穿透这老贼胸膛,夺其性命。他飞奔上前,与玉鸡卫翻滚在地,浮桥在身下吱吱惨叫。言信用上杀招,眼目通红,胸前却忽而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枚簪子插在自己心口。
“老猪狗,卑鄙无耻!”他痛骂道,然而这时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再度醒来时,他张眼望见天穹里暗云浮沉,层层迭迭。雨针落下来,扎得他胸前创口剧痛,簪子深入心口,他流血甚多。“仙馔”早耗尽他性命和气力,他本是强弩之末,再经这样一扎,怕是已活不久了。
脸上火烧火燎地痛,那是“仙馔”带来的苦楚,自服食那物起,他便似无时不在炎热地狱中。他四下张望,欲寻到那害了自己性命的玉鸡卫。
然而一转眼,他望见了司晨怆然泪下的脸庞。司晨散着发,那往日秀丽的面颊分明青紫不堪。
言信眨着眼望向她,心中的怒火忽被浇熄了。他吃力一笑,只觉胸口痛得厉害:“阿妹,你没事罢?”
司晨见他转醒,忽而抱着他痛哭流涕。言信道:“是哥不好……一心念着杀玉鸡卫那狗厮鸟,竟忘了救你。”
“我没事……”司晨凄怆流涕。“我自个逃出来了,身上没受伤。”
言信却见她鼻青眼肿,身上也流血,不禁心疼,勉力道:“瞎说。”
痛楚再一次袭上胸膛,玉鸡卫与他对战时,将一枚簪子深深贯入他心口,他想不通玉鸡卫怎会随身带着一枚女子用的簪子,这时只见司晨大放悲声,发丝披散,心里觉得古怪,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对。
“哥杀了许多玉鸡卫……”言信口中流血,笑道,“如此一来,雷泽营……能暂且……安宁些时日。”
司晨欲言又止,这时言信道:“阿妹,是谁打的你的脸蛋?”司晨不说话,只是抽噎。
言信道:“谁敢欺负……我小妹,我要教训……回去。”
他努力想摸摸司晨的面庞,然而眼缝慢慢眯上,手脚也僵冷起来。
“欺侮我小妹的人……一个也不许有……”
突然间,他的手软软垂下,司晨忽觉怀里抱着的身躯似轻了些,一点性命的光火在方才突而熄灭了,只留下一片无生机的余烬。
一幅诡谲的图画此时正映在瀛洲舆隶们的眼中。
他们望见月盈桥上已化作一片尸山血海。走卒、妇人、贩子、脚夫,各式各样的尸首横倒地上,而在尸丛血泊中央,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孩儿怀里躺着一具尸躯,那尸首面皮漆黑,似被烟炭燻过一般,心口刺着一枚发簪。
漫天寒雨里,女孩儿抱着那尸体,号恸崩摧。
————
此时的画舫中,躺在榻上的红衣少女忽而羽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
守在榻边的郑得利本是昏昏欲睡的,见她有动静,立时直起身来,兴奋叫道:
“秦姑娘,你醒了!”
郑得利顾不上眼睏,赶忙凑过来问道:“身上可有哪处不安适么?觉得痛么?”
小椒睁着一对杏眼,怔怔地盯着舱顶,缓缓摇头。郑得利忽觉不对,按理说,她被玉鸡卫一爪掏了心,这伤势常人怎可能活着?小椒此时醒来,究竟还能不能保有人的神智?畏惧之情慢慢染满他心房。
“咱们在青玉膏宫里遭逢玉鸡卫,你被他重伤,不省人事。咱们幸得雷泽营军士帮援,藏身在了此处。”郑得利讲罢前情,小心翼翼地再问她,“秦姑娘,你怎样了?若是有哪里痛,说与我听便是。”
然而下一刻,小椒便大叫起来,“叽里咕噜地吵谁耳朵呢,我快饿死啦!”
她一骨碌翻身起来,对郑得利颐指气使:“没蛋子,去给我盛碗粥来,若有细馅大包,也一齐贡与我!”
见她同往常一般生龙活虎,郑得利心下一喜,连忙点头出了门。
乘他出门舀粥的间隙,小椒坐在榻上,敛了活泼神色。她还记得在青玉膏宫里遭逢的一切,玉鸡卫的天山金爪刺破腔膛的剧痛也仍记得,那老者将自己心脏掏出,一把碾碎,后面的事却记不大清了,只觉一股热流涌上胸口,让她伤势渐而痊愈。
有一事教她不安,她此时能说能走,与常人无异。
然而当她悄悄将手按上平滑无疤的胸口时,却听不见其中心脏鼓动声。那里静悄悄的,如一片坟茔。
一个深埋于心中许久的疑问突而浮起。小椒坐在晦暗的舱房里,愣愣瞌瞌地想:
“我究竟……是什么?”
第69章 薪尽火传
青玉膏宫万烛荧荧,明堂上九龙捧日,殿中摆一张黄铜镀金椅,堂皇富丽。玉鸡卫坐于灿灿金光里,手中把弄一只矾红小瓶,沉思熟虑。
有士卒入内,跪地禀道:“玉鸡卫大人,雷泽营言信已身故。”
玉鸡卫回神,笑道:“甚好,是谁动的手?”
“是其义妹司晨。”
“呵呵,虽说小女并未直下答应老夫的话,结果却如老夫所料。”玉鸡卫说罢,自言自语道,“老夫杀言信是轻而易举,但便如玉玦卫那时一般,光是杀人不能教反军死心,不久又会有一位领袖被推举出来,因此要用这两败俱伤之计策。而今言信、司晨,一人身死,一人心伤,反军已成乌合之众,再不得翻身,妙哉!”
卒子畏怯地叩头,“是、是,大人明鉴。”
玉鸡卫笑意更甚。他对着昏黯的殿阁,徐徐叹气:
“‘仙馔’本不该是常人可碰之物。大多人吃了当即发狂,唯有能挺过焚心烈火之人才可做仙山卫之胚苗。呵呵……如意卫也是晓得此人必死无疑,便索性将‘仙馔’留予他了罢。”
他沉吟片刻,微笑颔首。
“果然欲要杀人,须先诛心呐。”
————
雨还未歇,长街短巷中处处淖潢。雨雾如纱如幕,望不清前路。
就在这雨里,一个蓬头垢脸的女孩儿艰难跋涉,她身上负一具漆黑尸首。尸体双脚曳地,留下两道血痕。
司晨身心被冷雨浇透,一个劲地打寒噤,她想起数日前玉鸡卫所言,说她若能对言信下死手,雷泽营义军便能逃过死劫。然而司晨深知玉鸡卫之鹗心鹂舌,若遵照其言,最后只会鸡飞蛋打,两头都救不得。
但她现今阴差阳错,害了言信性命,这也算遂了玉鸡卫之愿。司晨心中恚恨,眼里滚滚落泪。
雷泽船坑坑洞洞,遍体焦黑,舵楼塌毁,野鸡篷上尽是透光窟窿。士卒们挨坐在船栈上,没精打采。
此时距他们厮斗已过了半日,司晨强打精神,好不容易走近雷泽船。阍吏们见了她,先吃一惊,待司晨将身上负的尸首解下来,放在地上时,他们更是愕然。
“言大人!”“头儿!”士卒们惊慌失措地凑过来,一通嚷叫。人墙愈来愈厚,惊愕之后是怒吼和噎泣。不知过了许久,人群里复归静谧,所有人都泪落潸潸。
司晨垂着头,似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我在月盈桥碰见的他,他现下已断气了。”
悲恸而死寂的人群里渐而起了窃语。有人上前一步,疑道:“言大人是遭了什么事才归天的?”
“是……是玉鸡卫害的。”司晨不敢多讲,只懦懦地道。
“我听熟识的脚行兄弟说,你在月盈桥同言大人厮打,是么?”
司晨道:“那是因为言信哥突而发狂,要咬人哩,我不过是要拦着他害人性命!”
这话却引来军士们生疑的目光:“言大人好端端的,怎会发狂?”
“我也不晓得,总而言之,这都是玉鸡卫的奸计。”
“胡吣什么!”忽有人大声疾呼,“我还听闻有做扛活路过的人道,是个女娃娃杀了言大人。那女娃娃便是你罢!”
司晨浑身发冷,“我被玉鸡卫捉去后,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言信哥发狂,变作四处啮人脸皮的‘山魈’。我为自保,才同他过了几招……”
有人将言信的尸首翻过来,瞧见胸膛正中的血洞,打断她说话,大呼道,“这儿有伤!”士卒们三三两两地凑前打量那创口,不似是刀痕,像锥子。又有人觑一眼司晨,直捅捅地问:“你头上的簪子去哪儿了?”
原来那簪子是言信替她买的,是雕作竹节样的骨簪,打磨得光滑透亮,司晨爱如珍宝,日日戴着,故而士卒们皆认得。司晨见瞒不过,跺脚大吼道:“是,是我杀了言信哥!可那时情急,我哪有别法?现下应究的是言信哥为何会变作这模样!”
军吏们面面相觑,神色中染上怀疑。言信去了趟青玉膏宫后,便不知所踪,再回来时便是尸首一具。那“山魈”病狂血性,他们怎也无法将这传闻里的妖异与言信想作一人。而据言信所说,司晨被玉鸡卫捉去,当初被玉鸡卫捉去的阿初和兵丁尽数亡故,可为何仅有这女孩儿毫发无损?于是有人疑三惑四,问:“咱们倒想问你,为何拿去的人质里净你一个毫发未伤?”
“我……”司晨支吾。
有人眼含热泪,肝胆俱裂,“是啊,咱们的弟兄百余人遭俘,大多作了水下白骨,怎么唯你一人能脱身,还带回了头儿的尸身!”司晨争辩:“我洑水逃出来的!”
“只你一个逃得出,咱们其余九十六名弟兄便只得下黄泉么?”
一只粗壮臂膀突而捉住司晨腕节,将她臂上的烙印亮给众人瞧。“大伙儿看,我早发觉了,只是一直未说——这分明是鸡纹,是玉鸡卫那老茶壶的私印!”一时间,众人一片哗然。司晨总将这烙印遮盖着,少有人见。于是立时有人叫闹道,“她是玉鸡卫的亲信!若无这层干系,那老砍脑壳的怎会放她走?”
司晨吼道:“言信是我哥,我凭甚要害他?现下不是究这事的时候了,我要去寻玉鸡卫报仇,你们莫非都不想去么?”
她说罢这话,不知谁人叫了一声:“殃星!”一时间,司晨只觉她心口也似被冰簪子楔入一般,冷冻彻骨。这喊声掀起一阵海潮,许多人苦大仇深地嚷道:“丧门星!”“分明是你晦气,害死了言大人!”
石子、臭鱼一块块砸过来,司晨被打得浑身流血。忿怒的人潮吞没了她,她余光觑见不少兵丁拾掇起行囊,丧脸自雷泽船中走出,身影在雨雾中渐行渐远。她忽而绝望,原来许多人慑于玉鸡卫威势,不敢与其正面抗衡,便想教他们的忿恨寻到一个发泄之处,而她便是他们寻到的标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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