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的手指忽而变得灵巧而迅捷,不过片时,便上紧弨弦。最后他身子突而直起,肩、肘、手平直如箭,架起弓。
风雪击面,天云一色。他持弓对向雪原,若有人此时在马棚,便能望见这乞儿肩臂紧实流利,隐蓄着猛虎一般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右眼,拉开了弓弦。
客堂之中,独眼男人正缓缓起身,红衣少女在一旁搀着他。
突然间,一道霹雳似的弦声自外传来,两人浑身一震。
独眼男人反应极快,身子猛然弹起。旧日的噩梦瞬时如浮沫般现于脑海,他几乎是同时低吼出声:“是这声音!”
“什么?”小椒不解。
独眼男人趔趄着站起,跨步冲出客堂。出门时脚边踢到了一物,翻倒了,铛啷啷作响,然而他无暇顾及。大风扬雪,天地仿佛为一层厚羊毛毡子所覆,茫茫皑皑。他却想起了一年前的箕尾大漠,那一日也是风沙大作。
那道声音已然深深刻进他的脑海中,那是他的梦魇,是恶鬼的足音。
独眼男人浑身觳觫,望着风雪:“是他……”
红衣少女自后赶来,困惑地睃巡四周:“谁?这儿不是没人么?”
男人的视线落在马棚里,石桩上空空荡荡,三匹马俱已不在。这时他忽觉脚上传来一片温热感,扭头一望,只见足边落着一只铜壶,是方才遭他踢倒的物件。
廊上空无一人,只余那铜壶转动着,汩汩地冒着茶水。
风狂雪暴,男人浑身发冷。那道惊弦声清晰印于脑海,他咬牙,齿关间沁出声音:
“是他……阎摩罗王!”
————
愁云变色,雪雾如纱,两匹黑骊在晻霭寒氛中疾行。
月光犹如水银,泻满大地,勾勒出两个杀气腾腾的身影。
出了铜井村,四面浸而开爽。缁衣青年紧盯着前方的人影。陈小二虽骑了足力更健的马,然而那马性子甚烈,左右冲撞,更不愿认个生人做主子,故而反倒不如后来者快。
一里、半里,两人间的距离渐而缩短。缁衣青年的一只手已然搭上腰间长刀,蓄势待发。
然而正于此时,青年忽觉一阵震颤,身子一歪,却向一旁倒去。纳头一看,却见雪地里竟挖了陷坑,上用草蓐浮土掩盖,约莫是陈小二先前备下的。马蹄陷了进去,一时跑不动。
眼看着陈小二的身影即将远去,青年却不紧不忙,从怀里取出一管筚篥,放在嘴边运足了气猛地一吹。刹那间悲声大放,管声尖利,划破夜幕。
那前头的马儿似受了惊,一阵嘶鸣,高扬前蹄。陈小二持不稳羁靮,颠来簸去,几欲坠马。黑衣青年运气高吼一声:
“招财,回来!”
黑骊似得了令,嘶叫着回身奔来。那本就是青年的马,虽说性子极劣,倒也认主。陈小二冷笑一声,满面是汗,低喝道:“官爷,你这马安了个好俗的名儿!”
刀剑出鞘,月光在薄刃上跃动,锋寒逼人。青年将黑骊牵出陷坑,再度翻身上马,道:“是,这是俗人骑的马。我是俗人,我爱钱。”他一夹马肚,如疾风般上前,眼里精光四绽,“而你是害了铜井村数条人命的‘山魈’,‘大源道’的教徒,赏银百两!”
嵌钢长刀与铁腿在空中相接,震得雪雾净荡一空。陈小二将两手撑着马背,两足如陀螺般回旋,靠刚劲拦下每一刀。疾驰的马儿行过卢桔树,震得满树积雪簌簌而落。
陈小二冷笑:“官爷,怕是这银子您有命赚没命花!”
他铆足气劲,大喝一声。碎冰随足风飞出,如千万道细小的柳叶镖。青年手中刀剑飞旋如轮,挡落冰屑,忽而沉声问道:
“你为何要杀人?”
“怎么?官爷想要劝服我?”陈小二笑了一笑,舔舔唇,脸上露出邪狞的微笑。
“不,只是你的口录尚不充分。”青年面无表情地扫落冰屑,道,“我不好同仙山卫交代。”
陈小二沉默片刻,仰面大笑,直露嗓子眼儿。
“方才我也说了,我是在等着‘阎摩罗王’现身。这缘由尚不足么?”
“为何要等他现身?”方惊愚说,“他是你姘头?”
陈小二愣了一愣,似是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问。他睁大了眼,瞳仁漆黑,像一口井,映不出光。
“官爷,您休要胡吣。‘阎摩罗王’是咱们的明日,是司南。”他磕磕巴巴地道,忽而气喘起来,愈说愈急。“蓬莱已然腐朽,如无根之木,私跨过溟海之人会被发落为奴,这里便是一方无边的樊笼。然而‘阎摩罗王’却不同!”
陈小二忽像吃了狂药,双目中滚着一团火。那火似要烧出眼眶,一直烧到缁衣青年心里。
“‘阎摩罗王’所向披靡,所至之处无人能敌。他脱然无虑,可破仙山卫重围,冲破蓬莱铁壁。他是悬空北斗,引路明光,咱们这群恶鬼的君王!”
缁衣青年冷声道:“所以你扮作跑堂伙计,就是为了在此地肆无忌惮地杀人?用人命铺一条谒见那凶徒的路?”
陈小二冷笑:“不错!仙山吏皆为蛇豕奸徒,怎知我们的鸿鹄之志?”他一弹腿上机括,从铁腿暗格里捉出一只大而黑的毒飞蚁,举到眼前。
“这是什么?”青年问,“你的撒手锏么?”
陈小二嘿嘿直笑:“不错,不过不是用在你身上的撒手锏,而是……”他忽而张大口,将那毒飞蚁吞入,狞笑道,“用在我身上的!”
突然间,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如负犁老牛。肌肉可怖地虬起,筋脉如槎枒黑枝,盘踞于臂。他高吼一声,忽踩着葵花镫站起,一撑马背,飞鼠一般跃向青年。
自吃了那毒飞蚁后,陈小二便似变了个样,动作更为狂暴有力,青年一怔,黑骊如伤弓之鸟,长嘶不已。他亦龙骧一跃,持刀剑在空中与陈小二相接。一串火花闪过,两人急速换了个位,分别落于对方马背上。
寒风呼啸,卢桔树好似衰迈老人,低低弯着腰。两人在一片枯寂里策马回旋,像转鹭灯上的两幅画儿。
陈小二桀桀冷笑:“你是天纵之才,咱们寻常人不可与你比肩,只得靠些旁门左道才能与你平分秋色。想必你生来便含着金汤匙,不曾见过咱们这些泥涂里挣扎的蝼蚁,也没动过出蓬莱这襁褓的心思罢,方小少爷!”
缁衣青年一言不发,然而脸上略略渗出细汗。方才一交手,那巨大的冲劲教他虎口开裂,血浸入缠带。陈小二吞的毒虫似能使人膂力暂长,他如今在同一个疯子对垒。
朔风如钐,割进皮肉,寒入骨髓,让青年的动作愈发迟缓。陈小二再度欺身而上,双腿舞动,在月下泛出的银光,气势汹涌。在以铁腿砸向对方时,陈小二拨弄机括,一大群毒飞蚁再度弥散而出,他打着唿哨儿指引它们去咬那青年,然而青年亦机变神速,一手刀光漫溅,如绚烂星火,另一手探入怀中,摸到了那只筚篥,放到嘴边,以尖利之声打断了陈小二操使毒虫的唿哨声。
毒虫虽受筚篥声干扰,微微散开,然而一心二用最是致命。青年惊觉陈小二突而已飞身至眼前,两条腿似剪子一般夹向自己头颈。
情势不妙!
若是被那铁腿击中,脑袋便会化作一摊血泥。青年心念电转,本欲提剑猛刺,但此时突而刮起一阵狮吼似的狂风,玉琼乱走,迷了他的眼睛。
漫天风雪里,那泛着森然寒光的铁腿渐而近了,烈风飕飕,即将斩上他的脖颈。缁衣青年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要落败于此了么?同先前在此地失去踪迹的几位仙山吏一样?他望见陈小二骍红的两眼,染着嗜血的疯狂,状如厉鬼。
然而此时,远方忽而传来一道尖厉的鹰唳声。
缁衣青年的两眼渐渐睁大,眼帘里映入一道银虹。弥月之下,那星光亮一闪而逝,却撕破了重重碎雪。
突然间,陈小二像被巨钟撞中,半空里的头颅忽往旁一偏,在那铁腿落到青年颈项上的前一刹,他的身子似被极大的力道猛冲开来。
片晌后,陈小二落在地上,软绵绵地瘫倒着,像一只断线的偶人。
方惊愚惊魂未定,下了马,提剑走过去。只见陈小二头侧插着一枚长箭,箭镞没入脑门,顷刻间丏夺了这杀人鬼的性命。
而箭筈上似刻有字,缁衣青年就着月光一看,是一朵细小却妖冶的赤箭花。
这是阎王鸣镝!
心上像被重重一击,震得他四肢百骸俱颤。方惊愚猛地起身,向远方遥望。月钩像眯细的眼,静静注视着一切。乳白的雪雾对面有个朦胧的身影,跨马持弓而立。
“等等!”青年冷峻的神色突而动摇。他狼狈地收起刀剑,飞也似的跨上马,向那人影追逐而去。“站住,阎摩罗王!”
诸多疑问纷至沓来,涌入方惊愚的脑海。
“阎摩罗王”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插手他与陈小二之间的交锋?既然那阎王是恶人,又为何要救自己一命?
朔风卷地,雪大如席。峦壑皆白,天地茫茫。
而在雪雾的另一头,有一人跨坐在白青毛马上,放下了彤弓。那不是旁人,却是那先前在吉顺客栈里帮工的乞儿。
射罢方才那一箭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朔风掀开他散乱的墨发,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眉眼锐利而张扬,锋铦毕露。只是乌眉之下的右眼格外令人心惊,煞气腾郁。
那是一只重瞳,是霸王曾有的重瞳。两只瞳眸粘连作一块儿,蒲芦似的形状,隐隐透出血光。
万里风寒,碎琼急舞。乞儿闭了眼,轻狂一笑,喃喃道:
“手生了。”
他策马旋身,静静离去,身影像一点洇开的墨,渐渐隐淡在寒埃雪尘里。
【作者有话要说】
1.CP:方惊愚x阎魔罗王,背景架空,奇幻武侠,会有很多不科学的设定出现。
2.排雷:受非处,被人虐待过所以疯了,不能接受的小伙伴勿入哈,感情线是纯爱1v1
第3章 自幽囹圄
苍山负雪,一轮明月在其间吞吐。风雪大作,两匹快马在摧折白草中穿行,撕开夜幕。
缁衣青年冒风而行,遥遥大喝:“‘阎摩罗王’,站住!”
黑骊足力极佳,他们二人间的距离渐渐拉近。方惊愚隐约望见那人的身影,负着熔银似的月光,宛若缥缈神祇。
方惊愚心中一颤。那便是蓬莱最大的要犯,“阎魔罗王”。
乞儿往后瞥了一眼,发觉方惊愚追得紧,自己不一会儿便会被追上,于是便拿起披在身上的毡布,将头脸包住,忽一牵嚼子,拨转马头,端起彤弓,对准方惊愚。
见“阎摩罗王”举弓朝向自己,方惊愚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在仙山吏之间流传着一句话——阎王鸣镝,避无可避。他是见过那人在自己与陈小二激烈交锋时仍能准确无误命中的深湛箭法的,登时汗湿重衣。
突然间,“阎摩罗王”一拨弓弦,一道霹雳似的弦声瞬间于耳边炸响。
方惊愚猛地拔剑,往身前一格。
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未传来,方惊愚睁眼一望,却见阎摩罗王已背向自己快马而行,一溜烟逃了。原来方才不过是他虚拨弓弦,根本未发箭。
“……这刁滑鬼!”缁衣青年咬牙切齿,纵马跟上。
乞儿驱着马,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耳畔,像有千百怨魂在呼喊他的名姓。
他是有名姓的。“阎摩罗王”是举世皆晓的恶鬼,却有个鲜有人知的人名——楚狂。
“楚狂”这名儿倒也不是爹娘予的,而是他师父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后随意起的。
那时的天空灰白,一枚枚残旌飘舞,如招魂的鬼手。他和师父坐在尸山峁上,望着绵延不绝的断剑荒冢。师父抚摩着他的头顶,喟然道:“当今确是‘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昔有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你往后便叫‘楚狂’罢。”
他低头不语。
“怎么,不喜欢?”
“我不识字。”他抬头看师父,眸子黑睃睃的,如一摊死水。“叫什么都无所谓。叫我‘臭泥巴’也行,‘粪蛋儿’也可以。”
师父笑道:“怎会无所谓?你是命定之人,你的名字将来注定会响彻宇内!”
他又低下头,看在尸堆里蠕蠕爬动的蛆虫,师父说得不对,他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他像尸蛆一样卑贱、遭人嫌恶。长至弱冠之龄,尚不知自己根由,因为他只是个疯子。
他只记得起自己是仙山玉鸡卫的囚奴,一条贱犬,受尽折辱,后来又被充兵。他曾被箭矢扎中了脑门,从此在他眼里,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他也再不为人。
兴许是因为脑门中了一箭,刺断了不知哪根脑筋,他的心志从此异于常人,能身披数创如若不觉痛楚,可为开三尺弓而拉断手筋。皮开肉绽、骨断筋折更是常事。往后师父虽授他武艺,可却唤不起他的人心。自此他浑噩度日,宛若走兽。
因他箭法超群,矢无虚发,令敌人闻风丧胆,一个名号悄然流传开来——杀人盈野的“阎摩罗王”。
这名号一出,处处传喧,并在他叛出边军后愈演愈烈。大半时候,楚狂也记不清自己是否做过传言里的那些惨无人道之事。他平生只欲就两事,一是向昔日的主子玉鸡卫寻仇,二是完成师父的遗愿,带一人跨越蓬莱天关,前往仙山之外。然而先皇白帝下令封锁蓬莱天关,凡越关之人皆会被下狱,仙山卫也因此而对他大肆追捕。
而如今他再度落入窘境。
在铜井村蛰伏几月养伤后,扮作乞儿的他尾随仙山吏方惊愚与陈小二两骑,并在两人交手时暗出一箭,断送了那杀人魔的性命。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多管闲事,兴许是善心大发,抑或是对那百年难遇的天才生出了兴趣。一个疯子时常是想不清自己为何要做某件事的。结果这一箭确然引起了那缁衣青年的注意,如今方惊愚正策马疾奔,对他穷追不舍。
此时,更深夜静,方惊愚紧随“阎摩罗王”之后纵马狂奔。所幸缁衣青年对这黑骊谙熟,追了二里路,还能堪堪咬住“阎摩罗王”的尾巴。
只是这逃犯狡狯,驱马赶向铜井村左近的阳山村。村径逼狭,只容一马通行。村舍前有不少盛水瓶罐,“阎摩罗王”引弓射碎。瓷片裂了一地,马不肯行。
方惊愚当机立断,拨转马头,绕过村房,从另一条村径抄去。一路追至河边,胧月溶溶,冰面半泮,一匹白青毛正驻足不前,“阎摩罗王”似是在犹豫是否要涉水。河冰泮散,此时渡河甚是危险。且那白青毛不过是他才从仙山吏手里夺来的马,尚未磨合,怎有心胆涉险一跃?
“既然无路可逃,不如随我回蓬莱府。”缁衣青年从树影里走出,冷冷地开口,“‘阎摩罗王’。”
“阎摩罗王”猛然抬头。月光如银霜一般落下来,方惊愚这才第一回看清他的身形,虽包着头脸,身姿却矫健而年轻,有一种锋棱毕显的气魄。
“谁说无路可逃了?”“阎摩罗王”开口了,嗓音压得很沉。“没有路,我便踏一条出来!”
“阎摩罗王”忽一拍白青毛,那马竟乖顺地长嘶,沿河岸奔行,俟至水浅处扬蹄一跃,踏上河冰。原来先前在吉顺客栈的马厩时,他便给这马儿饲了上好精料,又加了些细盐,还净了蹄叉、梳了毛,倒是将这马儿伺候得甚好,无形中在他们间添了些热昵。“阎摩罗王”打着轻轻的唿哨,引着马踏上厚冰。方惊愚看得心头火起,白青毛对这厮还真是热络非常!
方惊愚猛地自怀里取出筚篥,用力一吹。声音凄厉如鬼号,两匹马受了惊,白青毛失足踏空。方惊愚觑稳时机,急跃而出,宛若豺狼。
浮冰浸在河里,横亘着几道伤疤似的裂隙。方惊愚踩着浮冰,猛冲上去。白青毛还未行远,他腿脚发力,高高跃起,捉住了“阎摩罗王”包在头上的毡布,将那人拽落马下。
“阎摩罗王”一惊,一手护住裹面毡布,另一手用彤弓背去打方惊愚,却被缁衣青年用力握住。那手腕如钢铁,丝毫不动。两人滚落冰面,碎冰四溅,像惊起了满河繁星。
“拿住你了!”方惊愚厉声道。
然而“阎摩罗王”却不愿束手待毙。他猛一抬腿,伸足踹向青年裆中。方惊愚一震,慌忙伸手扣住他膝头。“阎摩罗王”又乘机一旋弓梢,刺向青年眼睛。方惊愚险险避过,同他拳脚上拆了数招,看出这厮是个无耻之徒,专攻人下三路与要害。
河面震动,雪尘纷飞,冰块在他们脚底咯吱作响。方惊愚头上却发了一层薄汗,他冷声道:
“我以为我追到了一位阎罗天子,却不想是只奸诈卑葸的油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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