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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纵骄狂(群青微尘)


方惊愚被带入了兄长的厢房。方悯圣房中洁净敞阔,一张紫檀嵌玉床,红木半圆桌上置一盆罗汉竹,青翠欲滴,散着一股熏衣豆蔻香。日光洒入房中,四处如傅金粉。
方惊愚不曾住过好屋子,此时四下张望,掩不住好奇。方悯圣唤了杂役,不一时,他们便捧着烧好的热水进来。方悯圣屏退下人,自己挽起袖,仔细地将巾子叠作方块,替方惊愚擦起头脸来。
不一时,木桶里的水便变得污黑。方惊愚赧赧道:“我……我太脏了。”
“人没有不脏的时候,所以才要勤沐身洗面。姆姆是不是待你不好?”
方惊愚点了点头。
方悯圣哼了一声,道:“他们若不肯照料你,你便搬到我房里来住。我来替你洗脸、擦身。”
方惊愚愣住了。半晌,他嗫嚅道,“可、可是……”
“咱们是血胞,我替你做这些事,是天经地义。凭什么要他们把你关十数年,教我们今日才得相见?”
方悯圣又接着叹气道,“以前我也曾听过你的名姓,但爹不许我见你,说是已将你送至关外瀛洲。且说这府园别院里住着许多方家祖戚,让我莫乱走动,我今日这才见着了你。”
“是爹……不让咱们相见的。”方惊愚说,不安地缩作一团。“他一直不喜欢我,因为我逆生,害娘难产而死,又是个废物,连路都不会走。他一直让我待在别院里,若他知道咱俩见了面,他会罚你的。”
“罚便罚去罢,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事,问心无愧。”方悯圣一脸肃容,从镜台前拿起梳篦,沾了水,替方惊愚细细理着发丝,篦尽虮虱,又自剔彩柜里取出一件洁净的曲领深衣,给他换上。
兄长的动作细致而一丝不乱,只一会儿的工夫,方惊愚便改头换面。望进镜里,只见得一位明秀的小公子,哪还似向日的鬅头垢面样?方惊愚看自己看得痴了。
“念过书么?”方悯圣忽而问。
“只听过先生的讲学,是贴着墙听的。”
“那明日起,待我学完功课、习完剑后便来找你罢。我来教你。”
方惊愚愣怔怔地听着,舌头又开始打结,“可我……这……”
“爹不愿教你,那便由我来教。”方悯圣认真地道,“别怕,有什么罚,我揽下便是。”
于是自那日起,方惊愚的日子便遭了天翻地覆的一变。
平日里照料他的仆妇见了那身衣裳,脸上色变,忙不迭问他那衣衫是哪儿来的。方惊愚如实以告,她却对他破口大骂,认定他是做了贼子,偷了旁人的衣裳,将他一阵踹打,又同旁人嚼牙帮骨去了。然而第二日,她便被换走,调了一批新的佣仆过来。方悯圣照旧出现在别院里,给他带来了纸笔和食水,教他贯炁于骨,教他横竖撇捺。在方惊愚抖着手习字时,方悯圣坐在一旁,为他补被扯烂的衣裳,方惊愚偷偷抬头一望,只见衣衫上的破孔处缀着一朵俏丽的缠枝花儿。
方悯圣日日皆至,他的日子从此有了悬望。他的兄长亦是一位严格的师父,方悯圣分明也是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教起剑术、写字、仪礼来却有板有眼,眉眼间别有一股威严之气。方惊愚学着走路,几度摔倒,方悯圣也不搀扶,只是抱手望着,安静地等他用双腿走过来。
方惊愚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丝毫不觉辛苦,反而似自泥涂里一举攀上了云端。他曾惴惴不安地向兄长发问:
“为何……你要待我这样好?”
“因为咱们是手足昆弟。鹡鸰生于水畔,若被困于野,便有兄弟前来救援,咱们人还比不得鸟么?”方悯圣只是这样道。说这话时,他嘴角微微上扬,眉眼清俊如画。
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很快便被琅玕卫撞破。家中的下人嘴碎,向琅玕卫透露了方悯圣日日同方惊愚往来之事。琅玕卫勃然大怒,听闻他摔裂了桌,打碎了方家祖传的那只斗彩龙凤瓶。方悯圣被他唤去,痛斥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方惊愚悄悄溜出房门来,在廊子里轻手轻脚地爬动。仆从们在屋里静立,大气也不敢出,无人望见一个小小的影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挪动。他爬到了正堂外,听得里头传来琅玕卫轰雷一般的怒吼:
“我同你嘱咐过多少回,莫要去别院,别见方惊愚那孽子!”
他心里一颤,浑身如枝梢枯叶般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爹,我不过是见见他,又有何妨?”是方悯圣的声音,依然是那般平静无澜,从容不迫。
“你也知是何缘由。他生来便不该与你见面的!听闻你还教他课书习字,教他走路使剑?好大的胆子!”
方悯圣道:“我只是觉得他应做一个人,而非一条狗。”
屋里忽而传来一道清脆的爆裂声,是琅玕卫捏断了木椅的弧梁。他愤怒地喘息,像野兽一般向家仆们低吼:“取杖子来,今日我要打折这倔牛的脊梁!”
方惊愚惊心动魄,只听得屋内传来一阵骚动,过了许久,荆条破空声猛厉地响起。一点血迹飞溅上槛木,屋内仅有皮肉鞭笞声,而无一声呻吟,不知过了许久,他望见家丁们抬出一条长凳,其上伏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影。
大公子遭了杖责,卧床不起。
这消息便似一场疫病,悄然间传遍阖府上下。方惊愚在屋中坐卧难安,心里似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他知道兄长被责打的原因,那是为了自己。
悄无人声的夜里,月色冰凉入骨。方惊愚顶开槅扇,弓起身子,像猫儿般爬过莲花纹砖。他爬到了方悯圣的厢房前,却望见门扇在外头挂了锁。他拼命用孱弱的身子顶了顶,却只开得一条手指大的细缝。
一个虚弱的声音自屋中传来,夹杂着几声咳嗽:
“惊愚?”
“是我,哥。”他忙不迭贴着门缝,轻轻叫唤道。
“你怎么来了?若被爹发现的话,他会罚你的。你为什么要来?”
他怯怯地道:“因为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弟。我知道我不能走路,惹得人人都厌弃我。但我想看看你的伤势,即便是爬也要爬来。”
房中之人久久无言,良久,咳嗽声再度响起。忽然间,一道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方惊愚惊叫一声:“哥!”他贴着门板,从门缝里窥见一个身影摔下了床榻,一点殷红从单衣下显出,像是摔裂了伤口。
“不能走路又如何,凭什么要因此而厌弃你?你是方惊愚,生来便自由自在,不需看别人的脸色。”方悯圣喘着气道。
方悯圣似是伤得甚重,无法起身。他用肘支着身子,慢慢爬过来。方惊愚用力将手指挤进门缝间,欲要够到他。兄长也将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两个低伏于地的影子隔着门页,十指相接。忽然间,一种酥酥麻麻的暖意自指尖涌入心头,那似是一道细小的电流,教方惊愚浑身为之战栗。
清皎的月色里,方悯圣的面庞苍白如雪,素来端严有礼的他此时忽而莞尔一笑,漆黑的眼仁里似盈满了天宇里的星光。
他伏在地上,对方惊愚道:
“而且你瞧,现在我也没法走路。我和你一样了。”

自那番责打之后,方悯圣的伤便不曾见好过。
这倒不是下人奉侍的汤药不好,而是方悯圣不曾猛省,哪怕拖着病体,也规规矩矩地在温习罢功课后去见方惊愚。教罢写字、念书后,他又教方惊愚如何注炁于身,奔走持剑。方惊愚天资聪颖,又刻苦肯学,没一段时日便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运炁果真是件极难的工夫,纵是弦歌不辍,他也常走不过几步路,便累得如暑日里的老狗,大汗淋漓。
方悯圣愈是放心思在他身上,便愈是挨琅玕卫的剋。起初,琅玕卫怒发冲冠,时常杖责这倔豆儿子。后来兴许是伤添得比伤愈得快,倒不敢再罚了,便常常叫去家祠里罚跪。方悯圣果真生了副犟牛性子,便是被荆条抽也一声不吭,整夜整夜地跪在灵位前一动不动,把自己跪成了一座雕像。靺鞨卫与琅玕卫走得近,也时常过府中来走动走动,见了方悯圣独自跪在家祠里,一副孤魂野鬼的伶仃样儿,叹道:
“老方呐,收手罢,免得坠了家声。你府上便一位可造之材,若将他身子骨打坏,又有谁来承袭琅玕卫之位?就凭那手脚萎弱的次子么?”
于是琅玕卫怒哼一声,再不去过问此事。方悯圣也愈发肆无忌惮,明着同那别院里的孱弱兄弟往来。
方惊愚渐而学会了走路,只是走得歪歪斜斜,没几步便要歇上半宿。他以前不曾用过好衣好食,如今日日受方悯圣照拂,倒受宠若惊,仿若进了天堂。方悯圣见他平日里总在那晦暗无光的屋子里蹴头缩脑,像一条小狗般趴着舐碗碟,眉头蹙了一蹙,与他道,“下回用膳时,你上膳厅来罢。”
方惊愚怯怯地道,“我、我不敢。”
他知道琅玕卫亦在那里,那男人素来面容冷峻如冰山,眼帘里从未映出过自己的身影。
“不打紧,若要罚你,杖子也应先落在我身上。”方悯圣说,抱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方惊愚嗅到了一股清冽的药苦味儿,心里也一时发苦,兄长替他做了太多事,可他无以为报。
于是第二日用午膳时,方惊愚鼓起勇气,去了膳厅。他用炁强撑着身子,一路跌跌撞撞,却在入了膳厅后如坠冰窟。只见紫檀云纹长桌首坐着一位魁梧男人,着玉色襕袍,剑眉斜飞入鬓,目射寒星,器宇轩昂,正是琅玕卫方怀贤。
自他呱呱坠地以来,琅玕卫便对他不问不管,似是因他的先天疾患而对他满心厌恶。如今他踉跄着踏入膳厅,琅玕卫登时眉关紧锁,喝问道:
“谁许你来的?”
方惊愚立时颤抖不已,如惊惶的小鹿。
方悯圣正坐在桌旁,此时发话道:“是我让他来的,爹。”
琅玕卫的目光顿时压向他,如一片沉沉山岳。方悯圣抬起头,独目里射出一道坚定的光,亮如星火。“他也是方家人,为何不让他进膳厅?莫非戴天履地的琅玕卫,还怕一个小孩儿对你行刺不成?”
琅玕卫额上青筋暴起,眼角跳动,望向这位口出狂言的长子。他知道方悯圣的性子,这少年郎虽看似冬日夏云,温文有礼,实则是一副年少气性,锋芒毕露,极是执拗,若认定了一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转颈子。他低喝道,“胡闹,真是没有规矩!”
方悯圣道:“哪家的规矩是不许人入屋吃饭?”
说话间,他已招过手,吩咐仆侍将饭食端上来了,先为方惊愚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葱烧土肉,又添了些三丝黄鱼翅。方惊愚好菜吃得少,见了这旨甘珍馐,当即垂涎三尺。可再一望琅玕卫那黑虎虎的面,他又怯懦起来,将手缩回。
“吃罢,怕什么?”方悯圣催促他,于是方惊愚大着胆子捉起筷,吃了一大口饭,将腮帮子鼓得实实的。他也不敢坐桌,贴着方悯圣的腿脚矻蹴着,雀儿啄米似的,吃一口便警觉地动动脑袋。
方悯圣又对下人道,“替他拿张椅儿来罢。”
琅玕卫冷声道:“拿什么拿!”
他一声暴喝,吓得下人连忙屏息退下。方惊愚亦浑身发抖,将筷箸小心翼翼地放下,缩进桌底。琅玕卫怒视着方悯圣道:“我不发话,倒有人越俎代庖,做起方家家主来了!真是放肆,这府里如今还有规矩方圆么?”
方悯圣也是硬气,直视琅玕卫道:“那位子本来就是要予我坐的,提前坐坐有何不可?他是我弟弟,俗话道‘兄弟如手足’,我若不管他,便似教我自断臂膀。你若要教他跪着吃饭,那我也只好跪着了。”
说着,他便将木红漆椅拉开,撩衣下跪,脊背仍挺得笔直,如傲雪欺霜的翠竹。
琅玕卫眼见此举,赫然而怒,眼里红得似有火烧。他道,“好,好。方悯圣,你很好!”
男人拂袖而起,踏步离去。他年轻时于沙场上遭了一剑,正恰划破脚筋,往后便跛着一条腿。然而另一条好腿落步的气力极大,发出山摇地动似的声响,走过的每一块水磨石砖上皆隐隐现出裂痕。
自那日以后,方惊愚便在膳厅里有了一席之地。他能坐上一张低矮的小藤心椅儿,捧着饭碗吃饭,再不必趴跪于地。琅玕卫似是默许了这一举动,然而每每他出现在膳厅之时,男人的脸便会冷下几分。
方惊愚的日子虽过得依然惴惴不安,但却有了转机。方悯圣授他以二观法门,以气观、神观调心,以修身定心来使炁自然贯遍周身。方惊愚按着这法子勤加操练,摔得浑身乌青,口齿崩裂,虽极是艰难,却终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行步。方悯圣又将他带到溪边,踏水下暗石而行,方惊愚常坠入溪中,作了落汤鸡。然而他有一股惊人的刻苦劲头,能走的路愈来愈长了。他那虚孱的脊背渐而挺直,如勃然新发的幼苗。他也曾期盼地向兄长问道:
“哥,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般走路、挥剑?”
方悯圣却摆出一副严肃模样,答道:“光是贯炁于骨,尚是不行,支撑不得多久。若想长久行动,还得再想法子。”
“那该如何是好?”
“约莫还要打一副骨架子,嵌到皮肉里去。不过这法子甚是痛苦,你先练练以炁贯筋罢。”方悯圣道。方惊愚打了个激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却也仍勇敢地挺起胸脯,“痛又如何?我也能忍得下来!”
看着他逞能的模样,方悯圣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府里的日子孤寂,得闲的时候,方悯圣便会带着他偷偷翻越院墙,去往府外。府外的一切皆教方惊愚感到新奇:挂满字画的席棚、以红漆杆围起的茶社、黄穗子的红灯笼、飘香的五香扒鸡……外面的世界便似一张斑斓大画,看得他眼花缭乱。他紧紧地牵着方悯圣的手,仿佛方悯圣是他的南针,因此他才可不致迷失。
他们爬到山上,从坡顶眺望远方。山上盛开着一片赤箭花海,针样的花片直刺向天际。此时正是春光骀荡之时,花海热烈盛开,如天边夕曛。
方悯圣看着那花儿,道:“赤箭花便是蓬莱的血,是受了一代又一代仙山卫鲜血的浇灌,方才从土里茁出的花。”
方惊愚远睐那花海,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他只从破洞的窗纸里望见过这种花,赤箭花不分寒暑和地处,在蓬莱各地盛放。
“爹也想让我们成为仙山卫,承袭琅玕卫之名,然而确是有些急于求成了。”方悯圣接着叹道。
方惊愚垂下头,沮丧道:“我既名为‘惊愚’,想必爹曾对我有所期待。可我确是一段拙笨朽木,教他对我失望了。”
他又仰起脸,艳羡地望着兄长。兄长英秀绝伦,身段颀长挺拔,剑术高妙精绝,有他所不及的一切。他又看看自己,因常年趴伏于地而磨出厚茧的膝头和手掌,矮小而孱弱的身躯。他分明和方悯圣同岁,却相去甚远。
“教他失望又如何?莫非人生下来便是为了教他合意的么?你只消鼓起勇气活下来便好,只要你能迈出第一步,往后定能大有所成。”方悯圣拍拍他的肩,“你会胜过我的,惊愚。”
这一拍仿佛为他四肢百骸灌注了一股力量,教他挺直了脊背。一阵清风拂过,二人的衣衫猎猎起舞,方惊愚忽而觉得一股生机在自己心中萌芽,他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仿佛要变作一只随风展翅的玄鸟。
话语忽而涌上喉头,冲出口唇,他夸言壮语道:“我要变得比爹更厉害!”
方悯圣吃了一惊,但很快微笑起来。
方惊愚便似一只初生的小牛犊,将身子里按捺着的冲劲儿倾泻而出。他接着道:“琅玕卫只能守护蓬莱,而我要远跨天关之外,登峰造极,俯瞰六合之景。”
“到了那时,我想同兄长共游天下,并肩同行!”
他豪气生发,一箍脑地吐了这些话,却忽而脸上发烫,一阵羞赧,慌忙捂口。他也随着兄长念过一些书,知道翻越天关乃是大罪,他方才是口出狂言。
然而一只久居暗室的蝼蚁确也对天穹心仪神往,这确是他的一个被压抑已久的心愿。
清风拂掠,赤箭花海中波澜再起。方惊愚又放下了手,转向兄长,鼓起勇气,与其目光相接。
出乎意料的是,方悯圣并未责备他这逾矩之言,只是微微一笑。那笑也似春风化雨,沁人心田。
他说:“好,若有那日,我会陪你。”

第20章 灼艾分痛
时光如电抹,方悯圣的生辰快到了,五洲四海的宾客踏破门槛,将各地奇珍献上,叠嶂玉山、金珀笔架、昆仑玉镯堆满厢房,亦有一柄光灿九霄的长虹嵌珠剑被恭敬献上,贺祝者如流水般来去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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