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做“方少”的人穿着一身深色西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浑身散发着一种斯文儒雅的气质,来酒店视察,既显得重视,又不会过分严肃,看起来成熟稳重,对工作游刃有余。
然而他的手已经搭上了车门,却并没有钻进车里,而是被对面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哪儿?”
经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抽了一下嘴角道:“是彭家的私人会所。”
“出什么事了?”
怎么会有警察在那儿?
“好像是一星期前酒精中毒死了几个人,昨天又失踪了几个富家少爷,本来也没警察什么事,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突然就有警察跑来封锁了现场,说彭家涉嫌违法,要封锁调查,来了也不进去,就在外面干等着,也不知道在调查什么。”
经理说:“不过方少放心,对咱们酒店的营业没有影响。”
“……”
他在意的不是酒店的营业,而是看到了熟悉的人。
其实也并不熟悉,他们连正式的面都没见过。
但是自从他出国一趟回来,那个人就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出现在酒店里的人正是方铎。
方铎远远地望着,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他莫名就是被那个人的身影捕捉了视线。
会所外,喻明忠拿了一分笔录正让方棋在上面签字……程序还是要走的。
他看起来只是在配合调查。
但不论是警察说话的语气神态,还是特意将他送出警戒线范围,都足以说明警方对方棋的重视。
“那人好像是市局刑警支队的喻明忠。”跟在方铎身边的助理突然开口。
方铎:“喻明忠?”
“对。”助理说:“就是那个破了好几起恶性杀人事件的市局警察,前段时间岩华区的地基埋尸案也是他负责的……方棋怎么跟他搞到一块儿了?”
方铎侧头睨了他一眼。
助理察觉到了什么,顿时挺直了身体,说:“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他挺有本事的,能跟市局的警察搞好关系。”
“难怪方总和夫人对他的态度能有所转变,连方文瑞少爷提起他都总有夸不完的话。”
方铎目光落在对面已经准备离开的人身上,脸上神色不明:“是吗?”
助理说:“是啊,前几天他们在学校里办鬼屋,小少爷还特地去给他捧场呢。”
“……”
方铎什么话都没说,视线停留了一会儿,低头钻进了车里。
助理微怔,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替他关了车门,然后自己坐上了副驾的位置。
车从酒店门口驶走,经过了会所的正对面,只不过被中间其他的车辆挡住了视线。
会所门口,方棋已经拉开了出租车的门,却见寅迟在路口不远处停下,看着街道对面的某个位置。
方棋:“……怎么了?”
“没事。”寅迟收回视线:“走吧。”
“……”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之前问起了因果线,方棋本以为寅迟已经知道了自己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或许他确实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什么都没问。
方棋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问,也不想自讨没趣。
坐出租车离开了西城区,他侧头问:“你回哪儿?”
寅迟没说,反问:“你呢?”
方棋都不用想:“公寓。”
今天学校里又没课,除了学校,他就只有公寓可以回了。
寅迟似乎不意外这个答案,笑了下说:“那我回书店吧。”
方棋:“……”
“你不用回尹家?”
寅迟摇头道:“不用。”
“……”
程锦他们完成了委托,几乎都迫不及待地回去“复命”了,这人也是接了委托来的,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急。
他真是为了悬赏来的吗?
方棋管不着,也不想管,他撇开头不问了。
这时手心里一动,有什么东西塞进来了,方棋低头一看,是之前在鬼域里大展神威的傀儡娃娃。
“……什么意思?”
寅迟道:“说过的啊,送你的。”
方棋:“……”
是说过,他当时也收下了,但他以为那只是普普通通的布娃娃,最多有点灵性可以卖卖萌。
但是鬼域里这娃娃一把傀儡丝困住了十几只鬼,还都是程锦他们那种玄门天才都难以应付的厉鬼,他再收下这个娃娃就不合适了。
这很可能是尹家给寅迟的一种保命手段。
话说这娃娃不是尹家身份的象征吗?是可以拿来随便送人的吗?
方棋觉得这娃娃有点烫手。
寅迟却道:“拿着吧,我回去再做一个就行了。”
他说着伸手,捋了一下娃娃手上收缩之后看起来像普通毛线一样的傀儡丝,他捋的是傀儡丝,手指却轻轻从方棋拿着娃娃的指尖上蹭过,带着微凉的温度。
方棋默然片刻,把娃娃收下了。
两人在书店处分开,方棋回了自己的小公寓,他把傀儡娃娃放在了床头,打算先去冲个澡,过程中听到门外的房间里有动静,但因为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也就没在意,结果一出来,发现床头上的抽屉被拉开了。
傀儡娃娃安静地待在床头柜上,抽屉里的东西也没乱,只是少了一样,现在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是那块已经碎掉的玉。
不小心弄掉了吗?
方棋走过去把玉捡起来,随手扔回了床头柜上,他转头拿了毛巾擦头发,刚一抬手,就听到背后“叮棱”一声。
他转头垂眼,玉再次躺在了地面上。
床头柜上,自以为做得隐晦的娃娃正缓缓缩回它伸到了柜子边缘的小短腿。
方棋:“……”
这娃娃有毒?
方棋觉得他是脑抽了才会收下这个娃娃。
据说人在小的时候有一个年龄段会特别喜欢调皮捣蛋, 但他没想到娃娃也有。
但这娃娃又和低龄儿童不一样,它更像某种动物。
以前在一家杂货店里打工的时候,店老板散养过一只牡丹鹦鹉, 性格很皮,如果不是体型所限, 它的拆家能力不输二哈。
那只鹦鹉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 就是把桌上能掀得动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上, 听到响声之后,走到桌子边缘歪头查看。
寅迟的傀儡娃娃也是, 它好像见不得床头柜上多出除它之外的任何东西,非得把东西弄到地上。
可这块玉他走的时候不是收进抽屉里了吗?
它自己拿出来的?
方棋不由得看向靠在床头柜上装玩偶的娃娃。
它没有女孩子喜欢的洋娃娃那样清澈的大眼睛,它的眼睛是用布缝的, 一双纯白的瞳仁, 看久了会有点瘆人,但它的表情却灵动得很,被方棋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它一动不动的身体看起来就“僵”住了。
如果不是它不能流汗, 它这会儿可能已经汗流浃背了。
但是总共就巴掌大点儿的娃娃, 方棋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顿了一会儿,他再次低身把玉佩捡起来, 塞进了抽屉里合上。
他装作继续擦头发, 微微侧着身体用余光关注着床头柜,果然在他的手动起来时, 床头柜上的娃娃动了。
它从床头柜上爬起来, 又趴在了柜沿,仗着自己体积小身体软发不出动静,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勾抽屉的边缘,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方棋:“……”
有点智商,但不多。
连他擦头发的动作停止了都没发现。
而且方棋很快发现,它翻抽屉似乎不只是为了玩,它对抽屉里那些银行卡和小零件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目标明确,就是那块玉。
它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玉扒拉到手里,眼见着又要丢出抽屉。
方棋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你跟它有仇么?”
娃娃再次灵动地一僵,或许到底不是人的神经,它身体僵住了,手上的动作却没跟上,猛的颤了一下,本就抓得不太稳的玉啪嗒一下又掉回了抽屉里,这次发出的声音比较沉闷。
娃娃不动了,继续装尸体。
“……”
他这是带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
他不知道那娃娃为什么总跟那块玉过不去,大概是娃娃天性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但因为那块玉碎了,又红不红黑不黑的,所以被娃娃讨厌了。
但方棋连两个活人在他面前打得死去活来他都懒得管,更不想管一个娃娃和一块玉的恩怨情仇,于是他手动把娃娃归位,重新合上抽屉,直接开始威胁:“再让我看到它掉到地上,你就跟它一起躺地上。”
娃娃:“……”
它委屈地瘪了瘪嘴,终于消停了。
由于它的表情过于灵动逼真,方棋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玩意儿会饿吗?
他没经验,所以他问了一个有经验的。
书店楼上,寅迟同样冲完澡从洗手间里出来,刚拿起手机,就看到了某人发来的消息。
——它吃什么?
寅迟:?
方棋看到他的问号,原本想回“娃娃”两个字,又觉得这种对话太像是在交流育儿经,于是又加了傀儡两个字,看着还是不得劲儿,干脆把字全部删掉,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照片上的娃娃,丧丧的小脸,委屈得不行。
寅迟:它怎么哭了?你打它了?
方棋:……
他倒是想打。
他回:没打,吓哭的。
寅迟:……
所以你是怎么把一个厉鬼都不怕的傀儡娃娃吓哭的?
然而寅迟并不护短,丝毫没有要把受了委屈的娃娃接回去的打算,直接说:它不用吃东西,你如果实在想喂它,可以买点香亮给它上点儿供。
方棋:……
所以他是请了一位祖宗回来了?
还给它上供?
方棋:我这里没地方供它,你把它接回去。
寅迟:……
好无情一后爹!
他无奈道:那你给它喂点儿阴气也行。
方棋:?
方棋:这不是玄门的东西?
寅迟:是玄门的,但它是我做的。
方棋:……
寅迟本身可没有灵力制作傀儡娃娃,也不可能用灵力供养它。
但是用阴气制作这么一个精细又灵性的东西……他体内的阴气不是不受他控制吗?
方棋有些疑虑,但还是试着做了,他指尖释放出一缕阴气,正要喂过去,看到娃娃被缝住的嘴时又沉默了。
那人是不是成心想饿死它?
是亲爹吗?
他只能又问:怎么喂?
寅迟:把阴气点进它眉心就可以了。
方棋试着照做。
随着阴气一缕一缕浸入,原本僵住的娃娃很快舒展了身体,原本绷紧的傀儡丝也变得柔软松弛,蓬松地贴在娃娃身上,让它看起来胖了不少。
娃娃一改之前的沮丧,看起来容光焕发,它双手捧住方棋喂它的手,可劲儿地蹭了蹭。
方棋:……
他脑子里冒出来几个字:有奶就是娘!
解决了娃娃的饮食问题,方棋才终于能静下心来处理工作的问题。
覃瑶和那十几个女鬼。
被超度之后,覃瑶就变得格外安分,方棋也没想过再把她放出来。
他让办事处的鬼来取走了两个玻璃罐子,关于覃瑶和那些女鬼的处理结果,他一个字都没问。
本以为这段因果已经干净了结,没想到覃瑶继他哥哥之后,同样来他梦里走了一遭。
是在他初中一次生病住院的时候。
因为从小没人管没人问,他一向格外注意身体,因为生了病,死不了还得遭罪。
但病毒侵入总是防不胜防,寒天腊月里,他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方慧赶到了楼道里罚跪……
方慧罚他一般不会太久,毕竟他的命关系着她儿子的命,她害怕方棋出了什么毛病会影响到覃元彦,所以出完了气就结束了。
那天晚上大概是喝多了酒,方慧一觉睡过去了没醒,把罚他跪在了楼道里这件事给忘了,第二天天亮才想起来,那会儿他已经冻晕在了楼道里。
被救回去之后,方棋不出意外地发起了高烧,方慧没有送他去医院,喂他吃了两粒退烧药,就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了。
高烧的事方棋自己其实没多少印象,他一直昏昏沉沉,迷糊中听到了覃瑶趴在他的床前哭,哭了半天之后,偷拿了覃元彦的手机打电话,叫了120把方棋送去了医院。
方棋醒过来时高烧已经退了,睁眼看到的是覃瑶哭红了的眼眶和一夜没睡浮现出的黑眼圈。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去的医院,又是怎么接受的治疗,覃瑶跟他说是方慧怕他死了,所以出了钱给他看病,方棋虽然觉得意外,但当时也没多想,直到回去之后,看到了方慧在大发雷霆。
她说她的钱被偷了。
家里总共三个孩子,两个是她亲生的,她首要怀疑的自然就是方棋。
在方慧一耳光扇下来之前,方棋就明白了整件事。
方慧并没有出钱给他看病,医药费是覃瑶从家里偷的,但是覃瑶没有承认,她被歇斯底里的方慧吓坏了,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就算是之后哭着替他求饶,也没敢承认钱是她拿的这件事。
那是方棋第一次对覃瑶感到失望,但他好像不应该失望。
如果覃瑶当时没有把他送去医院,他有可能会死。
所以就算被冤枉被打,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覃瑶供出来。
不过事情最后还是败露了。
就在他挨打的第二天,方慧在覃瑶的衣服兜里发现了她没花完的钱。
方棋知道这件事,还是覃瑶自己告诉他的,只是不知道方慧是对自己的女儿格外宽容,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冤枉了方棋,又或者是觉得覃瑶肯定是受了某人的撺掇,就算知道了也没对覃瑶怎么样。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但方棋当时很气愤,一种很矛盾的气愤。
他心里没有觉得气愤,他一直觉得气愤是一种无能的情绪。
但他当时确实生气了,连覃瑶都感受到了。
在梦里,方棋还看到了以前根本没思考过的问题——方慧是怎么发现覃瑶兜里的钱的。
他看见覃瑶当天晚上脱下来的衣服,就那么大张旗鼓地摆在沙发上,米白色的呢绒外套,粉红色的毛爷爷从她的衣服兜里露出了一角。
方棋:……
方慧从来不会帮覃瑶洗衣服,更不会没事去搜她的兜。
而覃瑶被吓了一遭,根本不敢再把钱揣在兜里,还那么神经大条地把塞了钱的外套扔在了沙发上。
覃瑶为什么会那么不小心?
她的外套又是怎么出现在方慧出门的必经之路上的?
还有,他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方慧的不平等对待?可他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第二天早上睁眼,方棋望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缓缓地把自己从梦里那种愤怒的情绪抽离出来,现在再次回想,他依旧觉得那不是什么值得愤怒的事情。
那种割裂的矛盾感,就好像……当时有人在替他生气一样。
方棋不觉皱了皱眉,好像已经抓住了什么,但是还没抓牢,就被头顶一道热切的视线打断了。
他微微仰头,对上了一双纯白的瞳仁。
见他醒了看过去,那双眼睛还灵动地眨了一下。
方棋:“……”
这玩意儿好像不需要睡觉。
所以他是被盯了整整一晚上么?
但是娃娃对他没什么威胁,他也没被打扰睡眠。
方棋抬手,又在它眉心点了一下,有了阴气喂养,娃娃顿时精神一振,眼睛都笑弯了。
然后它就被抛弃在家了。
鉴于这娃娃来家的第一天表现不好,喜欢扔东西,方棋不打算带着他去学校,再者这么一个“活”的东西,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恐慌。
他在娃娃泫然欲泣的恳求下,冷酷无情地出门了。
出去之后又回来了一趟,拿走了抽屉里的那块玉。
现在玉还只是有了裂痕的“碎”,如果把玉丢在公寓里,他担心他回来的时候这块玉会被“分尸”。
校园里总是热闹非凡的,在两次鬼域下坚持下来的外国语学校更是如此,且离奇的事频发,这所学校里的人对不同寻常的事比外界的其他人更加津津乐道。
雅庭会馆的事,涉及西城区一众有名的富商,又是公益外皮下隐藏的违法犯罪,这种具有争议性的事情被媒体大肆报道,很快传得人尽皆知。
“那种看起来高档的娱乐会所,就是有钱人的销金窟,里面烂七八糟的什么事都有。”
“那个什么彭万举还是林江市出了名的慈善家,yue——去他妈的公益慈善。”
“那些被资助的女孩子好可怜。”
“我听说警察原本封锁会所,是因为有几个富二代在会所里失踪了,这本来是一桩失踪案来的,没想到最后受害人成了加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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