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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废物(青衣杏林)


姬溯居然当真就闭上了眼睛, 呼吸平稳了下来。姬未湫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端着桌上的残茶就给自己灌了两口, 尚且有些余温的茶水入了喉咙,清香逼人。
喝了大半盏,姬未湫端着茶盏也没敢放回桌上,生怕这点声响又惊动了姬溯——没事没事,茶水还是温的,应该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到。
怪不得姬溯也在睡,他要一睡两个时辰,姬溯还能在寝宫里才是撞了鬼,还好还好……姬未湫突然反应过来这盏茶应该不是他的,他的那盏比较苦。
他有些心虚的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回原地,假装没动过,悄悄下了罗汉床,正打算回偏殿,就听见姬溯道:“站着。”
姬未湫回头望去,便见姬溯睁开了眼睛——这次应该是真的清醒了。姬溯扶着凭几半支起身,一缕长发自他肩头垂落,他目光平静而清明,道:“去更衣。”
姬未湫顿了顿,这是摆明了告诉他今天下午的班他是上定了。姬未湫应了一声是。
宫人们自殿外鱼贯而入,有宫人捧着姬未湫的衣物到了近前,与他屈膝行礼,又引着他去更衣。姬未湫也没啥反抗的心思,宛若一条咸鱼一样跟着去了。
入隔间之前,他眼尾余光扫过姬溯,见姬溯伸手端茶,不知道怎么的就把茶盏又放下了——估摸是察觉到茶盏的份量不对了。
他好像就只喝剩了一个茶底……早知道他就把杯子端走了!
姬溯肯定知道是他干的了吧!
果然姬未湫这里换好了衣服,宫人们就自然而然地送上了一盏茶来,低声道:“殿下,圣上还在更衣,请您稍候。”
姬未湫接了茶盏坐在椅子上慢慢喝,茶有些烫,不是他喜欢的那种温凉的冷茶,但喝下去后好像嗓子都被热水给犁了一遍,干净又清爽。
待他放下茶盏,宫人们请他出去,便见姬溯迎面而来,他换了一袭月白常服,玄黑的披风拢着一圈银灰色的短毛领,越发衬得他面冠如玉。姬未湫看了一眼便垂首行礼,“皇兄。”
“免礼。”姬溯清淡地应了一声,姬未湫身后的宫人送上了披风为姬未湫穿好,姬溯见状举步出了寝宫。姬未湫见姬溯上御辇,有等他的意思,他抬首隔着车窗与姬溯对视,笑道:“臣弟想活动活动筋骨。”
姬溯闻言便不再看他,宫人放下了帘子,御辇缓缓向前驶去,姬未湫跟在一旁,见阳光明媚灿烂,只觉得可惜——这样好的天气,却要去上班,怎么就不算一种晦气呢?
已是冬日,车帘换成了密不透风的锦缎,看不见半点车内景象,姬未湫瞧了两眼便不再多看。宫人们皆垂首避让一侧,明明有那么多人,却只能听见车辕滚滚。
风扫落尘,不见残叶,青瓦如波,浮光跃金。
姬未湫拢了拢披风,忽地一手撑在了车沿,轻轻巧巧地跳了上去。御辇一沉,驭车的庆喜公公被吓了一跳,却见姬未湫一指抵唇,笑眯眯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庆喜公公摇头而笑,只当是无事发生。
不多时就到了地方,姬未湫随着姬溯进去,就见几位‘同事’都早已候在了殿中,他目光一扫,就发现王相没来。
在顾相、刘相行礼之时,姬未湫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姬溯叫起后,便令庆喜公公送来了几本账册,人手一本,交换着看。
此外还有一人随着账册入殿,那便是邹三他爹邹赋流。邹赋流升为吏部尚书的文书早在半月前就已经下达,实打实的要臣,往下数完内阁后就是他和户部尚书了。
邹赋流对众人行了一礼,对着姬未湫时那笑容更为殷切,姬溯叫赐座,他便坐在了姬未湫的下首。
账册落在姬未湫手里,姬未湫瞧了一眼,屁都没看出来——他又不是学会计的。再看顾相、刘相,两人看得那叫一个全神贯注,时不时还要凝眉瞪眼、拍案怒骂,苦大仇深不足以形容他们的神情。
要不怎么说内阁是全能秘书团呢?坐在内阁不光要能提笔安天下,还要揣测得了圣心,能装会演——这两人十成十是装的,都到内阁议事这一步了,谁不是心知肚明?
姬未湫虽然看不懂,但他弯道超车知道这就是扳倒王相、扳倒王家的证据。
姬溯真是太坏了,早不处置晚不处置,这个时间处置。等定罪查抄这一套走下来,突厥使团进京刚好能看见一个加急砍头的戏码。
他不太担心姬溯怎么料理王家那么多人、那么多人脉,他敢掏出来,就说明他有把握。
邹赋流低声与姬未湫道:“下官略通经会,王爷请看这一条……重修云州水利,本是利国利民之举,可惜这上好的青石换成了碎石,本该用糯米灰浆,用的其实是普通灰浆……价格却按照糯米灰浆来报,光这一项,就贪墨了百万两都不止……”
姬未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修河道这么赚钱?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
此言一出,刘相、顾相乃至姬溯都不禁看了他一眼,邹赋流更是险些没忍住出声,这话说的,怎么像是这位主儿也想去修河道然后也跟着贪点?
姬未湫很有自知之明的没继续说下去,‘早知道不如让我去,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调侃的话还是别在这个场合说比较好。
这一眼过后,大家继续低头看,邹赋流又低声给姬未湫讲解了不少东西,姬未湫一边听着,一边心道果然能竞争阁老的都是有点本事的——他能说的这么细,说明这件事情是他办的。
刘相第一个看完,他拍案道:“这王氏简直是无法无天!王相身为阁老,尸位素餐,玩忽职守,为一己私利陷云州百姓于不顾!这样修出来的水利,最多十年,必然决堤,其心可诛!”
顾相端起茶盏,茶碗轻拂,就这氤氲地雾气,他眉目含笑:“刘相此言差矣,十年后云州都不知换了几届,定是后续官员维护不利,与王氏何干?”
姬未湫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问邹赋流道:“这修河,难道不追究时间长一些吗?”
邹赋流颔首,给了一个数字:“九年。”
九年,正常官员都换三任了,再长下去,未免有人抱有玉石俱焚的心思,舍出一身剐,也要拖当年主修河道之人一道死——毕竟能修水利成功的,大多都是重赏,九年过去,大约都是身居高位了。
姬未湫一手支颐,这议事没他什么事儿,只是因为他代表的是宗室,或者说他代表的就是姬溯,姬溯将他推入内阁,所以这样的大事姬溯也必叫他旁听,然后跟着姬溯的意思迎合最后的决断,以示权柄所在。
忽地,姬未湫听见有人道:“臣以为,瑞王最为合宜。”
姬未湫闻声侧首望去,说话的人是刘相,刘相低着头,也看不见表情,他刚刚走神,还真没听见要他去干什么,他正打算求助一下顾相,邹赋流却道:“刘相高见,查抄王氏牵涉甚广,唯有瑞王爷最为适合。”
好家伙!
姬未湫心中感谢邹赋流,这事儿其实他也没什么好推拒的,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有人镇场,刘相、顾相这时候是要避嫌的,他这个当王爷的不去,总不能让姬溯亲自去吧?
而且是个肥差。
姬未湫应下了,道:“臣弟年少,邹大人善于经算,还请以邹大人为副使。”
姬溯颔首:“允。”
这件事就这么谈完了,又议论了许多细节,这才散场,大约是事情比较要紧,刘相和顾相也不回文渊阁了,姬未湫干脆正大光明的当场和顾相请假,美滋滋跟着姬溯走了。
这回姬未湫不说自己要走路了,开玩笑,太阳都下山了,宫里的穿堂风很冷的!
在车上,姬未湫看着闭目养神的姬溯,笑问道:“皇兄这回怎么又要派我去?不怕我做些坏事?”
姬溯淡然道:“什么坏事?”
“比如贪墨些银钱什么的。”姬未湫比划了一下:“还有什么稀世珍宝,古玩字画什么的,听说李太白的惜樽空真迹就在他们家呢,我要是悄悄拿了皇兄不心疼?”
姬溯道:“还有呢?”
“当然还有。”姬未湫想也不想说:“比如还有良田良庄,铺子产业,我都很喜欢!”
姬溯听着,竟然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他自问从未亏待姬未湫,姬未湫吃穿用度一律出自宫中,说是金堆玉砌也不为过,怎么养出来这么一副财迷的样子?
“放肆。”姬溯平静地阻止了姬未湫接下来的话。
想要什么,自己去取便是,难道还要他给他下一道手谕不成?

一个堪称喧闹的朝会, 宣告一个庞大的家族即将消失在滚滚尘埃中。
姬未湫神清气爽地带着人出宫了,左跟邹尚书右带刘御史,见雾霭沉沉, 阴云万里,雨若银竹, 落在禁卫素黑的斗笠与蓑衣上, 不禁感叹道:“真和话本里的情节不谋而合啊……”
邹赋流闻言有些好奇地问道:“王爷说的是哪本?”
姬未湫笑道:“就是那本最近最时兴的《蜉蝣记》,那里头主人公萧然本是世家贵胄, 奈何年少时家中获罪, 满门抄斩,那一日也是大雨,穿着黑色斗笠的锦衣卫冲破了他家府门,萧然便藏在米缸中,从那一线看刀光血影, 母亲兄弟挨个惨叫倒下, 他暗自发誓……”
还未说完呢,刘御史严肃地说:“王爷, 圣上有令,令王爷查抄王氏府邸, 而非灭门。”
言下之意, 是以为姬未湫动了杀心。
邹赋流摇头道:“刘大人误会了,我也曾听闻, 确有此书。”
刘大人这才点了点头,用眼神狠狠地警告了一番邹赋流, 浑然不惧此乃权势滔天的吏部尚书兼下一任阁老——今天要是瑞王爷在这儿把人满门都杀干净了, 那他们两的乐子可就大了。瑞王怎会有错?错的必然是他们两人。
首先就治他们一个无能之罪。
邹赋流只当是没看见,若无其事地与姬未湫笑道:“王爷倒是提醒了臣, 一会儿叫人将米缸水井都查上一遍,断断不能跑丢了人——圣上只降罪王濯这一支,不杀九族,已是宽仁至极!”
姬未湫心道是这个道理,在今天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那么庞大的一个家族,一位权倾朝野的阁老,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落下了帷幕。
他之前还担心王氏几十万人口,真要灭九族这要抓到什么时候去,就算人一个都不跑,挨个排队搁菜市口站着,那杀头刀估计都得砍到卷刃。
没想到姬溯是四两拨千斤,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反正最后就是王相这一支被王氏彻底抛弃,今天早上甚至有王氏族人出来指证王相,王相败得彻底。
王氏依旧存在,可过了今天,便是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想必再有几年、十几年,他们也便隐入尘埃之中了。
姬未湫再度确定自己没什么政治天赋,他觉得姬溯也没做什么,他的行程和姬溯重合了许多,感觉上姬溯和他过的日子差不多,就每天吃饭睡觉批折子,他这里还在哀叹上班命苦,姬溯那边已经把王相给料理干净了。
这个大概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羡慕不来。
不过他也有他的优势,比如他精通‘此子断不可留’的理论知识,可以从全方位执行‘此子断不可留’打击工程,别说是什么地道密室,就是王家的蚯蚓,他都会让人竖着劈开的。
但让姬未湫意外的事情是,抄家的流程走的很顺利,甚至是一种异常的顺利,入门后,王相夫人端坐于主厅中,一旁是准备好的账册、钥匙、花名册等物,女眷与小儿分坐于三间房内,装扮的素雅端庄,侍人们排着队立在院外,等着清点名录,无人苦恼,哪怕是怀中幼儿哭了两声,都叫他们自个儿捂住了嘴,不许哭闹。
姬未湫看了看,就吩咐了一声先不上枷,也不必抓,等着院子里清点完了,最后一步再带他们走——王氏女眷提前一步得知消息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王氏倒了,王家女眷的母族尤在。
王相夫人起身向姬未湫行了一礼,文静优雅地感谢道:“小妇人代阖族谢王爷宽仁。”
当反派的即视感更强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姬未湫还是冷酷无情地让人掘地三尺——该查还得查。
饶是王氏配合,也应是办到了傍晚时分,才算是匆匆结束,姬未湫带着邹尚书、刘御史先将人犯送进天牢,刘御史留在天牢办差,邹尚书与姬未湫先行回宫复命。
邹赋流在回去之前将一只木匣交给了姬未湫,姬未湫随手接了打开一看,就见那是一匣子地契,他挑了挑眉——他此前与姬溯说的还真是开玩笑的,有些东西可以拿,有些就算了,他也不是就等着这一口吃饭,王家贪墨了修水利的银钱,总不能说人抓了,水利就不管了吧?
这点钱还是给姬溯拿去修水利吧,万一回头又淹了还不是姬溯操心吗?
邹赋流见姬未湫如此神色,坦然自若地道:“按例,查抄官员府邸所得一律充公,银钱自不必说,如商、田地契,田庄别苑、仆婢、古玩字画等,一律由户部出售,换为银钱,充入国库。”
“到底是犯官所属,价格自然不会太高,一般是市价的六成。”邹赋流道:“王爷只是省了户部那一步流程罢了,不妨事的。”
言下之意,虽然省了流程,但钱还是要给的——不过是由邹赋流给。
姬未湫闻言将匣子塞回了邹赋流手上:“邹大人,还是走一走流程吧,免得账目算出来不好看。皇兄回头怪罪下来,本王又要挨训斥。”
邹赋流眉目不动,依旧是笑得和蔼,他将匣子收了起来:“既然王爷这般说,那还是走一走流程吧!”
末了,邹赋流告退出宫,姬未湫则是折返回了清宁殿,走到半道他犹豫了一瞬,转头去了云池宫。今日雨下的太大,时间一长,靴子也抵不住寒气直往上窜,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点数,自从夏末中毒以来,多少带点虚,还是不拿自己开玩笑了。
云池宫在姬未湫来之前就已经得了消息,等他到了之后,殿中一切都布置妥当,姬未湫犹豫了一下,没有在姬溯专属的正殿泡,而是去了偏殿——虽然无耻会过得舒服很多,但也不能太无耻。
姬未湫也不敢多泡,半个时辰就出了来,从云池宫回清宁殿一路都是连廊,根本不惧风雨,他从池子里出来浑身都冒着热气,裹着披风回来压根不觉得冷。
一共也没几步路,就在半路遇上了姬溯。
姬未湫行了一礼:“见过皇兄。”
姬溯目光在他披风领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道:“免礼。”
说罢,他率先一步向云池宫走去,与姬未湫擦肩而过,姬未湫抬起头时,面前已经只剩下侍奉姬溯左右的宫人的身影了。姬未湫不以为意,又往回走了两步,忽地转身快步往姬溯的方向追过去了。
姬溯听见脚步声,止步回首望来,他微微皱眉,直到姬未湫近到他身边,他方开口,语气中不掩冷淡:“何事?”
“皇兄!”姬未湫唤了一声后便是一怔,他刚刚突然想到有事要告诉姬溯,这么一想人就跑过来了,可到了姬溯面前他突然就给忘了——查抄王氏的事情也交过差了,他还有什么事儿来着?
似是看出了姬未湫的踌躇,姬溯道:“跟着。”
姬未湫应了声,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跟着姬溯回了云池宫。一进云池宫,便有宫人上前来为他们解披风,哪想到姬溯却道:“退下。”
正打算上前为姬未湫解披风的宫人顿时躬身退下了,姬未湫一愣,伸手就打算自己脱了,又听姬溯斥道:“穿着!”
姬未湫手快,系带都被他扯松了,姬溯一斥,他的手便僵在了原地,捏着披风的领子不知道做什么好,姬溯见状便走到了姬未湫身前,抬手将他的披风系上了。
姬溯垂眸看着姬未湫,道:“何事,说。”
姬未湫不自觉地仰头看着姬溯,他犹豫了一瞬,说了实话:“……忘了。”
姬溯唇角微微勾了勾,但姬未湫很确定,这是被他给气笑了。他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姬溯却已经转身绕过了屏风入了池中。
等姬溯一从他眼前消失,姬未湫就想起来是什么事儿了。他也没敢跟着过去,隔着屏风与姬溯道:“今日去查抄王家的时候,邹大人要给臣弟行贿。”
不是给他送点钱也不是帮他贪污点钱,而是给他行贿——邹赋流的意思算不上隐晦,他说日后那些田产地契还是会走户部的流程,但他们这里是一手,要他们先送到户部,户部才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数字,今天他但凡收了邹赋流那一匣子,那么就会被认做他默许其他官员在此间抽些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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