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联超过七天约定期限的时候,城外又恰好传来你昏迷不醒的消息。”郑灿闭了闭眼,“是我建议主治医生让你多休息恢复身体的。”
霍序则的异能一直在以一种并不正常的速度极速暴涨,要不是因为他反复自残,反反复复伤害与他根本就是同根生的精神体,恐怕现在就连北部基地第一异能者刑厄都早已奈何不了他分毫。
“失控就意味着精神力增长速度同步失控。”除了霍序则本人,没有人能伤害他那只完全展开长达七八米的庞然巨物精神体蜘蛛。
郑灿遗憾又残忍:“十四天已经是我们可以拖延的最长期限了,刑厄,你必须前往秘密实验基地对他进行……”
“处决”二字,郑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亲眼见过刑厄在被幻觉控制的情况下卸下自己一只右臂抵抗控制,他气急呛出的那口鲜血,郑灿不曾忘记。
同性感情在末世并不罕见,郑灿的弟弟同样是……
她的亲生弟弟郑燃曾经也是一名异能者,当时明明已经逃出北部基地的郑燃在丧尸病毒真正发作前又再次潜回基地,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为要替被执行处决的同性恋人报仇。
郑灿停顿一秒,然后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干练果决的郑所长:“抱歉刑厄,我想你需要履行你的职责了。”
刑厄从郑灿口中得知霍序则失联的消息后,从头到尾没有过任何表态。
直到郑灿说完所有执意等待刑厄的回复,刑厄在静默了许久后,开口:“他在哪里?”
他只问了四个字,他在哪里。
郑灿最后也没能得到刑厄的一句肯定答复,这像是一道无解的难题,末世、生存、人性、爱情、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这样的位置上,她的丈夫又在这样的位置上,郑灿也不得不承认刑厄的妹妹刑运有句话没有说错——
人性是不能被要求的,对于许多个体生命而言,所见即世界,她的世界如果只有一个哥哥,全人类存亡的确都抵不过他哥哥的一个笑容。
刑厄与霍序则的感情到底如何,刑厄究竟会怎么做,郑灿在目送刑厄坐上离开北部基地的飞机上时都毫无把握。
这一次,飞机驾驶座上的人不再是梁幸。
“序则在他老家的地下室里。”北部基地不可能一次性放两名顶级异能者离开,梁幸拍了拍刑厄的肩膀,“你妹妹这里我会看着,你……”
“序则留了句话给你。”梁幸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说,“他说他见过你的母亲,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当刑厄很小很小的时候,从他记事起,他的母亲就是疯狂的、怨恨的、不可能爱他的,但霍序则见到的刑厄母亲,那一次千里万里地离开,是他的母亲对儿子无声的爱与歉疚。
霍序则的原话是:“刑厄母亲的躯体绑架了她的灵魂,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那么不要让绑架我的躯体,再去束缚你的人生。”
霍序则的恋人,刑厄,前半生一直被母亲的悲惨遭遇所累,他的母亲身不由己,害了他的妹妹,也害了他,霍序则绝不愿意看到刑厄往后的人生再被一个同样的“疯子”阻挡通向自由与幸福的道路。
“月光不会消失,只是黎明将至。”
“刑厄,我们一起等一个日出。”
从霍序则的家人在末世初期意外惨死后,霍序则其实从没惧怕过死亡,他背负了太深的自责与悔恨,死对于他来说,反倒是一种枷锁的解脱。
唯一的意外,只是霍序则遇上了刑厄。
刑厄,黑夜终将过去,月光皎洁,但阳光也不该错过。
“我一个外人本来也不该说什么。”梁幸这段时间修身养性,很长时间没爆过粗口,这会儿却还是破了功。
“他大爷的什么人类存亡关你们毛事,找到霍序则就他妈远走高飞啊,糟心玩意儿受那么多罪不该享受生命?死什么死,要我说……”
“梁幸哥。”梁幸话说一半,同样跟来送行了的刑运拽了下梁幸的衣袖,“我想和哥哥说几句话。”
言下之意,是希望梁幸可以回避。
梁幸狠狠呼出口气,霎时闭嘴,利落转身。
等梁幸的身影走得远了,刑运慢慢走上前去牵哥哥的一只手:“哥,你高中退学后说将来想修飞机,是因为序则哥吗?”
刑运早该想到,哥哥在被学校劝退后一度在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门也没说过一句话,好像一刹那失去了所有前行的方向与动力。
可是有一天,哥哥办完退学手续从学校回来,一切仿佛又忽然恢复了,那之后哥哥开始每天出门,他找了一份前期并没有什么收入的汽修学徒工作,每次回家都很累很脏,可哥哥的精神却一天天好了起来。
而序则哥……是哥哥的高中同学,序则哥是飞行员。
“哥,谢谢你托举我的人生,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刑运从小营养不良尤其瘦弱,她的手握着哥哥的手,一只手甚至圈不住哥哥宽大的手背。
她的小手在哥哥青筋凸起的手背上珍惜地轻抚,刑运说:“序则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哥哥是更好更好的人,所以序则哥望着哥哥的眼神才会总是那么专注欢喜。”
无论在一起前还是在一起后,刑厄平日里在霍序则身边时,其实极少真正去与霍序则对视。
霍序则是刑厄年少时遇见的一束光,破开他生命前方道路引领他前行追逐的光,从前的刑厄习惯了黑暗,不敢直视这道光,哪怕是在时隔九年后,他依旧不习惯直视这道光。
“你出门执行任务的时候,序则哥总是一遍遍告诉我,我不是哥哥的累赘,我是哥哥的礼物。”
霍序则是真正可以理解刑厄、心疼刑厄,也是懂得照顾刑厄的人,每一次哥哥为序则哥做点什么,有些只是很小很不起眼的事,但序则哥的反馈永远都会在下一秒即时出现。
哥哥给序则哥剥虾,序则哥会细心替哥哥擦手,一人一天轮流做饭,每当轮到哥哥做饭时,序则吃的都要比自己做的那一天更多几口。
霍序则也一直鼓励刑运。
他告诉刑运,她的存在拯救了刑厄,哥哥的人生不是因为刑运而负重累累,而是因为有刑运存在才坚定前行。
霍序则说:“被人需要也是一种能量,你就是他的能量,我也要谢谢你,小运。”
序则哥那样温柔优秀的人,哥哥喜欢他,他喜欢哥哥,刑运希望他们在一起,不被任何人任何事裹挟妨碍。
“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和序则哥更好更好。”刑运放开哥哥的手,那双牵了她二十多年的手。
“哥,你做什么,怎么选择,都是对的,你要幸福。”
刑厄最后抱了下单薄又坚韧,如同小树苗般在自己无暇顾及的角落努力茁壮成长的妹妹。
刑厄从来话少,他的感情表达如果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的爱都融在骨血里,强大、坚定、寂静无声。
他揽着刑运瘦小的身躯,慢慢说:“如果没那么喜欢,不用勉强自己。”
靠在哥哥怀中的刑运一怔。
她抬头,刑厄同样低头看着妹妹:“霍序则什么都没发现,也没有将你推给别人的意思,我也没有。”
刑厄与刑运相依为命二十载,刑运可以说就是长在刑厄背上,由刑厄背着长大的。
他第一次不知道妹妹看霍序则的眼神是因为什么,可那么小的屋子,多次的同桌吃饭、近距离共处,霍序则又是一个那样耀眼夺目的人。
他不是没注意到妹妹的目光,但霍序则于他不一样,他只能装作毫无察觉……
“不是,哥。”刑运慌乱摇头,她极力否认,“我没,我没有……”
“小运。”这是霍序则称呼刑运的方式,刑厄拍拍妹妹单薄的背脊,“我只是想告诉你,梁幸不行,还有别人,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你可以慢慢遇见,慢慢了解,不要着急。”
刑运静默下来,静了很久很久,她才仰头虔诚望着哥哥:“除了序则哥,没人配得上哥哥,我没有勉强,梁幸哥很好,我想多了解他。”
臭豆腐与飞行制服,是刑运对那个小小的方寸之家以外,这个世界上陌生善意的最初印象与美好向往。
而她的哥哥刑厄,值得被这种美好独一无二地偏爱。
霍序则睁开眼前,只觉得右手手臂酸麻,血液流淌不通。
他皱着眉头睁眼,入眼是一颗扎乎乎十分熟悉的后脑勺?
刚恢复意识清醒过来的霍序则愣了下,盯着眼前圆润的、青色的、短而有那么点毛绒绒质感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刑厄竟然在他怀里。
此刻,赤条、满身伤痕的……刑厄正枕在他的右臂上,背对他微微蜷起身体,似乎正在熟睡?
霍序则没管麻木的右臂,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忍住动手擦擦眼睛的冲动,反复眨了有个十来次眼睛后,缓缓低下头——
他不再蒙着一层诡异血色的视野里,他的恋人刑厄赤条着身体蜷在他的身前,肌肉紧实力量勃发的后背上满是咬痕、牙印、血迹,而他们甚至直到现在某个身体部位都还负距离串连在一起。
刑厄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做了什么……不,应该是他对刑厄做了什么?
霍序则不敢动,身前的身体皮肤滚烫,睁眼前霍序则不过稍微动了下腰,传来的那声嘶哑的低哼显然并不来自于他自己。
地下楼层没有窗户,由于霍序则当初选择在这里独自完成感染阻断实验,担心精神丝通过气流外溢,发电机连排气扇都没有连通,自然也没法将这满屋子的腥膻味祛除出去。
霍序则从小号称神童的大脑在冷静观察了目前处境超过十分钟后,尝试动了下自己的手臂。
刑厄并没有完全枕实他的胳膊,不然霍序则现在大概不是手臂麻木而是该截肢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两次动静相隔的时间太短,霍序则的手臂只动了一寸不到的距离,身前还未睁眼的人倏然抓住霍序则的手腕。
霍序则顿住,安静下来。
在身前的脑袋转动,扭回头看向自己时,电光火石间霍序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选择了闭眼装睡。
于是乎,刑厄扭头看见的,就是霍序则“沉静安宁”的睡颜。
刑厄抓着霍序则手腕的手是感觉到动静无意识间抓的,力度有些大,他很快清醒过来,放开霍序则的手腕。
霍序则感觉到身前的恋人在缓慢抽离,整个过程,刑厄咬紧牙关,屏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对于其实已经清醒过来的霍序则,这样触觉清晰而缓慢的过程却是不小的挑战。
霍序则的眼皮没忍住跳了跳,好在刑厄的注意力此时应该也没在他的脸上,所以没有发现异常。
刑厄从霍序则身前抽离起身后,第一个动作是回身跪到霍序则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装睡的霍序则:“……”
由于耳边破碎世界的轰鸣少了许多,霍序则甚至在刑厄凑近自己探鼻息时,还能辨析出恋人滚烫的粗重呼吸。
刑厄……生病了吗?
霍序则回想刚才枕在自己手臂上过于温暖的温度,忍不住蹙眉睁开眼睛。
他本打算装作刚醒,然而还跪在他面前的刑厄见他睁眼,条件反射般干脆利落一把倾身压制住他,在极度轻车熟路地锁住他的两只手臂后,下一刻便将自己的血迹斑斑满是撕咬伤口的胸膛送到了他的嘴边。
刚准备说话,却被一片胸肌“捂住”,一下子出不了声的霍序则:“……”
他的恋人在做什么?
霍序则睁着眼睛,看到自己的恋人刑厄主动献上胸膛后,看也没看他的眼睛,只是机械性站起身,抬起一条长腿,跨坐到他的身上,再然后……
眼看着恋人就要这样直直坐下去,霍序则天人交战了0.01秒,在刑厄莽撞且一定会受伤的动作彻底贯彻前,张开嘴唤了声:“刑厄。”
因为长时间没开过口说话,霍序则勉力叫出“刑厄”两个字后咳了两声,在他咳嗽的这两声里,刑厄第一声是愣神,第二声反应过来什么,立即松开钳制住霍序则手臂的手,连起身都忘了,就那么跪着膝行两步拿起地面一个粉色水壶。
拧开,喂到霍序则嘴边。
霍序则就着刑厄的手喝了口水,垂眼看着模样熟悉又陌生的水壶,忽而笑了笑:“你从哪里翻出来的,这是我小学一年级秋游我妈选的。”
那时候,霍序则的妹妹霍由心才出生不久,还整天只会在摇篮中躺着吃了睡睡了吃的霍妹妹十分受宠,家人给小女儿置办了几大屋子的吃穿住行粉色用品,连带着那段时间霍序则新买的东西也全都变成了粉嫩嫩的颜色。
只是六七岁的男孩子怎么都不愿意用粉粉的水壶,于是这个水壶一次都没用过就被打进了冷宫,霍序则还以为这东西早扔了呢……
霍序则过目不忘的脑子重现完当时的情形,发现恋人半晌没回自己的话,他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向恋人。
刑厄从来稳稳当当、健壮有力的手此刻握着水壶微微不稳,竟还洒落了两滴到手上。
霍序则怔了下,很快明白,自己应该已经很久没有清醒过来了,所以刑厄见他睁眼、听他说话才会这个反应。
“没事了,吓着了?”霍序则抬起手摸摸恋人的脸,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刑厄没出声,保持跪坐喂水的动作也不动,红着眼盯着霍序则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霍序则自己想坐起身,刑厄才倏然惊醒似的回神,嘶哑着声音问:“……霍序则?”
“是我。”
“霍序则?”刑厄又重复一遍。
“在的。”
“霍序则……”
“刑刑。”
刑厄一遍遍仿佛毫无意义的重复霍序则的名字,霍序则也耐心一遍遍温柔回应恋人。
不知第多少遍后,他的恋人跪在他面前终于不再重复“霍序则”复读模式。
霍序则撑起身,感觉身上有些沉,有点乏力,可能是因为挺久没动了,但距离丧失意识前浑身骨头钝痛的感觉反而消失了。
“刑刑,我们的衣服呢?”
霍序则从刑厄滚烫的皮肤和呼吸确定恋人就是发烧了,他有些自责,不用想也知道刑厄的这一身伤,如此备受“欺凌”的模样只可能来源于他。
闻言,刑厄还是没回话,霍序则只好自己爬起身想给刑厄找点什么盖一盖,而当他双手撑地要从地上起来,刑厄握住霍序则的一只手。
“去哪里?”他抓他抓得很紧。
“不去哪,就在这。”感受着手上的力度,霍序则从刑厄的反应判断他应该处于没有意识失控状态很长时间了,“我记得上次有记忆是八月中旬,现在还在八月吗?”
他主动去抱还跪着的刑厄:“你来多久了?身体除了发热还有其他难受的地方吗?有没有出现过幻觉?”
刑厄这一身伤,撕咬的牙印为主,脸上、脖颈、肩膀、前胸、后背、手臂,能看到的地方到处是伤,霍序则唾液中含有高含量强感染性致幻精神丝,但就目前观察,刑厄应该是能够自控的。
果然,刑厄摇头回答:“……距离你上次清醒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我没问题,我很好。”
可惜刑厄这一身狼藉说自己“很好”也实在没有说服力,霍序则冰凉的掌心一点点抚摸恋人背部的伤口,从肩胛骨一路往下摸至尾椎骨,再然后是……
“我出发到这里前带了些常用药,我记得有止血消炎的?”
霍序则已经不记得这是刑厄第几次因为他发烧了,高中时的刑厄家庭那样困难,每天要上学、要打工,还要照顾家人,可他从没见过刑厄什么时候生病。
然而只和自己在一起不到三个月,刑厄受伤生病的频率实在高得让霍序则惭愧。
“药用完了。”
刑厄任由霍序则抱着自己,只攥紧霍序则的一只手,低声说:“你身上的伤我都给你上过药了,这里信号出了点问题,我去远一点应该可以联系到基地再派人送。”
“是你要上药。”霍序则实在无奈了,“药都上我身上了,你身上的伤都没处理过?”
难怪又一次发烧了……
刑厄现在形容实在太惨了,一身血迹斑斑不说,眼下青黑以及眼底的疲惫就连霍序则清醒的惊喜都无法压过盖住。
刑厄说他有一个月没清醒过了,也不知道刑厄是什么时候来这里找他的,后来又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其中被他这样折腾了多久?
霍序则觉得自己也需要时间思考和消化现在的情况,于是他提议:“我们去打点水,一起洗个澡,然后换到楼上的房间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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