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当怪物不知第几千次再度念起这个名字时,神奇的咒语似乎终于有了效用。怪物停止了颤抖,那道不断在脑海里回响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他醒了过来,极力压抑着浑身的痛楚,在魔王的手心间写字:【杀了我。】
为着世界的生,而去寻自我的死。
那天,雨水是灰色的,裹着厚重的铁锈味。席上人们灰暗的面庞掩映在雨幕中,见不分明。魔法编织的隔雨罩如同私人的彩色面具,为一件件华贵的礼服增添光影。
那天,行刑场上,他与同伴们跪在中央,多日的牢狱关押剪破了昔日的衣衫,替换上伤痕与污渍。骑士们兵甲锃亮,魔法师们压低厚重的帽檐,席上观众们打扮夺目,高高在上,有人举着精巧的铜制望镜,如同欣赏剧场的演出。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皇家行刑场。这座据说是世上最壮观的行刑场,原由古时期的斗兽场改建,几乎未有冷清的时候。周围一圈观众席足以容纳数百人,只有身份尊贵者得以收到请帖。年幼时分,他曾随父亲进入,据说人们把这种旁观行刑的活动称作上流圈子的社交活动。
他那时坐在观众席,当场中央皇室骑士团长向罪人刺出第一道剑,周围男士与女士们得体地掩面遮笑,闲聊着某些趣闻,他下意识低下头,坐在染着香薰的软榻上,只望着自己短小而尚不点地的足尖。
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足以名正言顺剥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尊严?
他困惑而无端恐惧。
在象征“洗礼”的十八道贯穿伤过后,骑士团长退下,奄奄一息的罪人仍被捆在台上,被迫站立,四肢张开。
一名白袍的老人上前,头戴重重珠宝,浑厚嗓音在扩音法阵下传达到每个席位:“迷途的羔羊已忏悔。”
随后,便是魔法师们上前,施展他们最擅长的焰火。那是安息之火,据说沐浴者的灵魂可经此前往主的国度,寻求主的谅解。
漫天火光中,罪人终于爆发出今天的第一场哀嚎,深入骨髓的痛楚在燃烧中滋滋作响,席上人们控制不住地咯咯笑起,似乎在围观舞台上顶尖小丑的表演。
他苍白着脸,终于忍不住弯腰干呕,并随后在当晚被关又一次禁闭,从此不再被带出参加这种“上流社交”。
“那个人会上天堂吗?”他在第二日问老师。
“天堂?不,那个愚蠢的家伙将一名恶魔私藏在家里,为其提供庇护。这样邪恶的行径,只会下到地狱。”老师露出鄙夷与不屑。
再度登临昔日的行刑场,却是十几年后。他从观众席的视角转为行刑台,于是方知这座巨大的刑场原来如此之小,像一只死寂的漏斗,盛满熙熙攘攘。没有人为他们撑起隔雨罩,雨水顺着关押期间增添的皮肉伤划下,如同剜骨。
他想起来队伍里那位怕疼的治愈师,又想起那位格外注重形象的弓箭手,以及某位酷爱名誉的炼金术师,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失败的队长。
他知道他们其实并不在意魔王,他知道他们跟随他一路走来各怀心思。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将他们视作同伴,他知道他轻视着他们身上各种各样的俗世恶习。
他想,他才是那个唯一的小丑。
那天,雨真的很暗,好像要洗刷到眼前一切颜色。尊贵的国王陛下站在观众席上视野最开阔的位置,隔着层层雨幕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他不理解,为什么杀死魔王归来后,会被视作叛徒打入牢狱,一夜之间他们从救世主堕为与恶魔勾结的罪人。仅仅只是因为权势中的排挤与争斗这种无趣的理由么?
他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似乎有太多的不理解,而这很快将得到解脱。
逃走么?他是有能力挣脱的,但他没有能力将同伴们活着带出。
……罢了,至少杀死了魔王,也算是不负人世来这一遭。
彻骨的疼痛中,他闭上眼,心中却隐隐有某种不安在攒动。
漫天的火焰中,他于死亡间睁开眼,那是他作为人类在这世间所看到的最后一眼,也是作为恶魔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
——满目虫群。
他这一辈子的时光好像真的在做小丑。
以为用十年的冒险与生命换来世界的和平,到头来不过是自我满足。
神明似乎果真厌弃他,一定要他在生命的最后看见世界的真相,不叫他心安闭眼;又要他在灰飞烟灭后再度睁眼,独自于漆黑深渊品味这份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痛。
如若神明当真厌弃这个破烂而无趣的世界,为何要让众生苦苦挣扎,为何要叫他清醒地思考这一切。
年少时也曾想成为一支火炬,照亮世间前行的路,那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有的英雄主义。
现在他仍想成为一团火,但不想照亮什么了。
——他想要一把火烧干净这个世界,让一切彻底结束,让一切走至终结。
他想他大概是病了,病得不轻。
曾为人类时得不到的话语权力,如今轻而易举拥有。他成为了恶魔们眼中可敬的存在,他成为了最后一名魔王的照料者与指导者。他的一句话,一个指令,便可以轻松影响这群恶魔们仅剩的家园,甚至煽动他们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他们知道,他曾杀了多少只恶魔么?
亲手捏碎一名魔王的心脏……缪伊缪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么?
他好像还是当初那个迷茫的孩子,如今手握着一支巨大的火炬,轻易便可以烧毁整片树林。曾为人类时不理解他人的误解,现如今作为恶魔又不理解那些炙热的信任。
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在众人簇拥下不知悲喜地走着,望着追随者们脸上笑容愈发增多,眼见高楼起,眼见繁华兴。
而那只被他所照料的年幼魔王却站在高楼上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出深渊,肩负起作为魔王的责任。
“可你会死的。”
“可我是魔王。”
……可你会死的。
在转化为恶魔,或者说半个魔王之后,他自那位黑魔王的力量中继承了许多知识,获得了对世界更真切的感应。
他得知人类中也会有极为稀少的灵魂无垢者,生来未沾染上虫斑。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又会在短暂的生命中被社会同化,堕落成虫群的一份子而不得知。
只有极少数的少数,终其一生不改灵魂底色,随后……被戴以大罪处死于行刑台上。
他想起年幼时问于老师的问题:他们死后会进入天堂吗?
现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答案,如果那群巨龙所治理的云端能被称为天国。
他找上了那条银龙,希望能合作解决恶之虫的问题。
银龙却邀请他一同前往新的世界。
【你的灵魂很干净也很稳定,或许这便是那个老家伙选择你的原因。我可以原谅你过去的无礼,只要你……】
他知道所谓的老家伙是指那位黑魔王,他只沉默着没接话。
干净么?他该为之欣喜然后自傲么?
随后便是因理念不和而爆发的一场无趣打斗,他吞噬了那条银龙的绝大部分血肉,没留丝毫情面,毕竟——这头龙说需要他献上缪伊缪斯的心脏。
当初巨龙与人类合作攻入深渊,大抵顺势拿走了不少魔王之心,因而云端的污染程度相较而言要轻许多。
他看着那条龙一身银白,却觉得无比肮脏。
自从魔王们纷纷陨落,这个世界的衰败速度越来越快,当他再见那位森林中的精灵王时,对方已经不记得当初拜访森林的那名人类。
他还记得当初巨龙们抢夺生命树时,精灵王誓死守卫的决心。他望着如今对方阴森而精明的眼,望着那棵被汲取生命、快要死亡的树,望着被禁制藏于生命树中的王虫卵,忽然觉得他好像不是经历了一百多年,而是一千多年,一万多年。
他化作了一只普通的精灵——自从于深渊中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便发觉自己可以改变灵魂的形态,甚至分出一部分灵魂操控。
他的灵魂早就在生前行刑时被那“安息之火”打散,碎成很多片,还未来得及自行修复便被魔王之力强行用巨龙之眼缝合到一起。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具破烂的躯壳,什么都可以装进去,什么都可以变化,唯独缺失了他自己。若再度死亡,便是迎来灵魂层面的灰飞烟灭,连转生都不再拥有。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一步步向上攀爬,收拢人心,揽控权力,最终悄无声息囚禁了这位可怜的精灵王。类似的操作他已经在不同族群中,以不同的身份上演了许多次。
“你也想吞噬那棵树的生命吗?它自己都快要死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昔日优雅的精灵王歇斯底里。
——曾经有一个朋友,拜托我保护好生命树。
他如此在心中轻声说。
随后便是面无表情走出囚禁法阵,换上一副温柔而略带苦恼的神情,对其余精灵们说:“王病了。”
有时候,他也会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如若是当初那个作为人类的自己,一定想象不到未来的今天,他也会游刃有余地游走于权势之间,精通于如何打消上位者的疑心,也精通于如何作为上位者治理一切。
他穷尽了世界每个角落,吞噬掉每个藏匿极深的王虫卵,他的足迹遍布世界,他的身影遍布世界。
缪伊缪斯找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他”。
不知为何,他竟然感到些许……愉快。或许他真的病得不轻。
如果在故事中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在这个无趣而可悲的世界中唯一的救赎之路便是魔王杀死虫母,那么他愿意清除掉一切障碍,用他自己替代掉原本危险的反派,乖乖等待他的英雄前来讨伐。
时隔百年,再度立于行刑场中央,再度淋着一场昏暗的雨,只是这次看台空旷,不再有观众置身事外欣赏——
在理智消亡的最后,“它”嗅到熟悉的气味。
霍因霍兹在寻死。
那个将他一手培养至今、总是冷着张脸、似乎任何情景都能游刃有余、总是对他高要求的强大恶魔——或许此刻不该再称之为恶魔——正可怜地求他给予死亡。
魔王很是冷静。
当局面前行到他最恐惧的情形,他发觉自己竟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
缪伊缪斯看不见对方此时的面容,但他听得见黑暗中断断续续的声响。沉闷的,颤抖的,似是呼吸又像是痉挛,从异形怪物的某些器官中发出。
他猜测霍因霍兹在忍受某种痛苦。
他曾在战场上见过许多伤者,再骁勇的战士都难以忍受极端的苦楚。他们向他寻求解脱,那些恶魔破损的呼吸声同怀中的怪物一样。
他是一名恶魔,一名恶魔中的恶魔,最多只会点霍因霍兹教给他的小型治愈法术,至于那些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从来不会眷顾深渊中黑暗的存在。
他能吞噬恶魔们灵魂中的污染,却对肉|体的伤痛无能为力。曾经无数次,他所能做的唯有沉默,在被风吹起的战火中扬起沾血的剑,给予对方解脱。
那时候的魔王队伍简陋而粗糙,未来建设起的精密医疗团队堪称天方夜谭,没有童话般美好的合家欢结局,魔王一路走来损失过数不清的追随者。不会缅怀,亦不会停下脚步伤感,就连一个个面容和名字,都在百年征途中遗忘。
弱者承受不了太多,弱者随时可以选择退出;强者才需要抗下一切,强者没有权利后退。他如此对自己说。
在“弱者”们寻求解脱时,名为缪伊缪斯的魔王从不会有丝毫迟疑。
可如今,面对最亲密者的求死,魔王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很冷,他审视着自己的本能与理智。
他的本能告诉他,面前是一只刚诞生不久的虫母。对方身负重伤,正藏于茧中自我修复;对方周身萦绕的力量强大,应当是刚吞噬了上一只虫母,那些伤口便是在厮杀中所获;其余的虫子们同样于茧中陷入休眠,无法护卫它们的首脑……这是杀死它的绝佳时机,这是他生来的使命。
但理智却并未在意这一切,魔王只冷静而近乎偏执地分析起一个问题,找寻着一条出路:他要霍因霍兹活下来。
既然对方尚存有一定人性,那么他或许可以将其带回深渊,监禁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他会砍下对方的足、触须,以及所有的危险器官,如此一来霍因霍兹在失去理智后也仍然无法攻击他人,便不会在清醒时刻因此而伤心……
他会用焰火定期清理房间周围的环境,避免霍因霍兹将污染传递出去,或是制造出更多的子虫……
有龙炎在,他甚至或许可以为霍因霍兹重塑肉身,哪怕会比从前多了某些器官,但好歹活着……
他会用自己的血肉喂养霍因霍兹,直到他们一同陷入永恒的安眠……
【缪伊。】
那奇异的声波再度传来,紧贴着肌肤震颤入骨髓。听到怀中的呼唤,魔王眨了眨眼睛,立即将方才那点执拗的想法抛之脑后,仿佛他仍是那个懵懂的需要由教导者牵引的单纯后辈。
“我在这里。”他的回答带着浓厚的鼻音。
可漆黑中却并未再传来更多的语句,负伤的异形只是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间或参杂零星几个“杀了我”的短语。
魔王有些失望,随即强行打起精神,似是安慰着什么人又似是自言自语:“我取来了龙炎,就是那条银龙的心脏。它的心脏简直比太阳还要耀眼,一点儿污染都没沾上,足以可见它这么多年过得有多自在……”
说到这里,魔王停顿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的心脏也同样过分干净。这不正常,容纳了太多污染的魔王之心,本应逐渐腐化。
他想起许多年前霍因霍兹强行将心脏剖出喂给他吃。那是一颗如此璀璨的钻石,闪烁着晶莹的光彩,只是硬得磕掉了他可怜的牙。自那以后他再未见过对方心脏的模样,或许霍因霍兹同样不敢让他看见。
银龙逃避了它自己的责任。
有只恶魔替他这只正统魔王承担了许多。
如果残酷的神一定要让这个世界下一场漫长而昏暗的酸雨,那么总得有高个子站出来,替更低矮的人们遮挡下酸雨的腐蚀。
只是缪伊缪斯发觉自己醒悟得太晚:从一开始,就有人踮起脚尖,选择成为他头顶唯一的伞。
——那是一柄骄傲的,有着自我尊严的伞。
魔王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似乎有某样晶莹的星光在眼尾轻颤,却始终没有滑落。
当不知外形的怪物再度破碎地念出那句请求,他终于在漆黑中回答说:“好。”
这一天,繁荣而美丽的希望之都、永恒之都、永不落日的圣王之城,终日被血雨笼罩。
这一天,温暖而明亮的火焰自王都中央升起,破开天幕,洗尽脏污。
伴随着不详气息的消失,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茧在同一时刻消融,虚弱的人们,疲惫的人们,迷茫而困惑的人们于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城镇中睁开眼,在短暂的张望后,视线不约而同被高空中一道奇异的光景吸引。
那是一柱虚幻的彩虹流,伫立于城中央,一直延伸入天际的尽头。彩虹流的下方,是那座拥有悠久历史、古时被用作奴隶斗兽场、现如今被视为皇家行刑场的地方。有太多血腥与仇恨于此扎根,有太深的恩怨于此蔓延。
“它好美。”人群中有人情不禁呢喃。
那对魅魔姐妹赶到时,便见他们的王孤身站于肃穆广场中央。昔日飘扬的人类皇室旗帜早已低伏于地,形同破皱麻布。行刑场内终年洗不净的血污已被一场奇迹的大火抹去,因而她们未能猜出此地的用处。
深海魔砂铺就的地面被阳光映成象牙白的色泽,如同绵延的纯白之海。“海”上环绕着一圈石柱,柱上用她们看不懂的符文刻着金色的凹陷图案。凭借魅魔的敏锐感知,她们能辨认出此处曾长久布下镇压魔力的法阵。
但见她们敬重的陛下孤独站立于纯白之上,赤发飘扬,身前便是那一道美丽的贯天长虹。长虹的更前方立着一座更为洁白的石像,只是似乎因为先前剧烈的打斗,这座石像同城中大多建筑物一样平等遭到破损,自腰上半截摔碎于地面。
唯有石像那高而宽阔的祭台,与脚下精致的布置得以证明,它曾长久接受人类的敬重与供奉。
或许是人类信奉的神明吧?这对姐妹默契地在心中猜想。石像粉碎于地面的脸部,与那些昂贵的深海魔砂混到一起,已不可供辨认,不过这里所站立的三只魅魔中,原本也没有谁会对这样一尊神像的真容怀有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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