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僵硬地站了两秒,并未贪恋这份柔软,便利落抽出手,走出帐篷去找随军的药师。
那浑身是毛的领主还呆呆站在外面。
他与之擦身而过时随口道:“今日的事情我当做不知情,你也当做并未看见我。”
信任,这个词语的出现仿佛是为了被打破。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信任的?
信任自己的母亲?可她却只冷眼旁观他的处境,甚至伙同仆人们一起,将偷窃栽赃到他的头顶,以此博得父亲的欢心。
信任自己的父亲?可他却亲手带来这个家庭的阴影,想要通过摧毁他的精神,来抚慰自身仕途上的痛苦。
信任自己所帮助的人们?可他送出的钱袋却出现在了父亲的桌上,他所怜悯的人指认他用金钱买下对方的贞洁。
教给他基础魔法的老先生说:“你还这么小,不可能研究出这种文章来……所以,这是我刚完稿后被你偷走了,对吧?”
与他同行结伴的队友们说:“假清高什么啊?你不就是想要独吞龙眼吗?笑话,你说它有污染,放在你身上就没有污染了?”
他所守护的人们说:“他们怎么可能杀死得了魔王?他们一定已经成为了恶魔的傀儡……烧死他们!”
或许,在这个世界和他之间,有哪一方出了问题。
或许,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道理便是:这个世界不存在信任。
世界真的出了问题。
那是一道极狭窄的裂缝,透过裂缝他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他在缝隙的一端,看着另一端漆黑而绝望的创世真相,突然觉得自身所在的虚假一端也没了意义。
濒死之际,魔王之血在他体内燃烧,他的灵魂在沸腾,将被煎成另一种形态。他知道属于魔王的契约开始运转了。
透过魔王之眼,他看见了世界真正的面貌。他所怜悯的人们伸展着丑陋的虫足与虫须,他们如此狰狞,却浑然不觉,用病态而痴狂的目光看着他,怪物们舞蹈着如同进行远古的邪神仪式。
“烧死这只怪物!”
“烧死他!烧死他!”
高台之上,尊贵的当权者皮囊破开,干瘪的躯壳中钻出一只肥厚臃肿的黑虫。黑虫触须摇晃,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双复眼即将要看到他。
他却停止呼吸,最后一点火星中,这条生命终于熄灭。
原来所有人都出了问题,原来他所生活的世界本就遭受了污染。
这样的世界,他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再度睁开眼睛,大脑被源源不断灌输着庞杂的知识。周围是漆黑而窒息的一片,隐约有啃咬声,隐约有血肉撕扯声,隐约有怪物们哀嚎。
这里是圣典中所讲述的深渊,是属于恶魔的世界。
他曾无数次诵读过圣典中的告诫:灵魂腐朽之人,死后会永堕深渊。
原来圣典是不可信的,创世神也是不可信的,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现在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新的庞杂的知识,又难道可信吗?
够了,够了。
他只想要永远睡下去,不要再睁开眼。
漆黑中,咀嚼声仍在继续,鲜血淋漓。渐渐的,声音稀疏下去,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最后一只怪物也倒在地上成了骸骨,不再动弹,成为漆黑的一部分。
这片漆黑中只剩下他一个怪物了。
这样很好,很好。就这样睡下去吧。
时间在黑暗中踉跄而行,在前路带来一声属于幼崽的哭泣。
那是怎样的一道哭声呢?隐忍而胆怯,似乎知道哭泣换不来安抚,甚至连回音都无法听到。
那个脆弱的小东西只是默默地抽泣,小声轻喊着疼。
那是一只孕育中的魔王,灵魂封锁在石中,如果无法破石而出,生命便会在诞生前凉尽。
他没有睁开眼睛,不想去思考这一切,也不想听幼崽的任何躁动。
可魔王之血却令他的灵魂被迫产生共鸣,他不得不日日夜夜接收来自同类的灵魂震颤。
那个小东西又哭了,哭得一颤一颤,这一次的破石又一次失败,柔软的身躯被粉碎。
……这是第几次了?
在不知多少次颤哭声中,他犹豫着终于睁开无神的眼睛,主动感知起哭声的来源。
他以魔王之灵魂,感应另一只魔王的灵魂。这是魔王对未出世同类的灵魂联络,可笑的是深渊中只剩下他这么一只身份存疑的魔王。
他终于辨认出,那是一只魅魔。
——事情似乎变得更为可笑了。
究竟是恶作剧,还是故意的陷害?谁会给魔王之石浇灌魅魔之血?
他只觉荒谬,几乎在下一刻便在心中对那只素未谋面的幼崽判下死刑。
石中封印是对魔王的考验,唯有历经千百次淬炼与粉碎,才能在一次又一次重塑中锻造出最为坚韧的意志,非如此者无法忍受作为魔王生来的使命。
但,一只魅魔?
那样柔软的身躯注定冲不开枷锁,无论努力多少次,都注定成为“死胎”。
最后的魔王,是魅魔。这样的结局,或许便是命运对这个种族最后的嘲弄。他想那只可怜的小东西甚至没必要痛苦挣扎。放弃求生,放弃破壳,安安静静等待死亡,不失为一种解脱。
这个荒诞的世界早就该解脱了。
一切到了奔向死寂的时刻,一切罪孽与恩怨都该结束。
他闭上眼,不再思考那些哭泣。
黑暗继续向前延伸。
那个小东西仍在哭,只是哭的频次少了些许。
漫长的时间里,有时他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直到熟悉的低低哭声将他唤醒。在苍白而漆黑的空洞中,这声音像是生命的雀跃,向他告知着彼此的存在。那个小东西还活着,他也还活着,这个世界还活着。
直到某一刻,他恍然发现自己早已关注起那灵魂的颤动。他熟悉那灵魂的每一声啼叫,他知道什么样的哭声代表着什么样的语气。他知道对方的角又一次断了,他知道对方的四肢又一次粉碎,他知道对方委屈而焦虑,恐惧而不安。
他开始心疼了。
他竟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现在去到对方身边,将自己的血投喂,或许那个小东西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他知道这是一种妄想,毕竟那只幼崽的灵魂已十分微弱,几乎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连他现在都需要费力才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深渊如此广阔,他找到对方无异于大海捞针。在找寻的路上,他恐怕就会失去与对方的感应。
只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将自己从泥泞的沼泽中拔起。他黯淡的绿眼近乎灰色,扫视周围一圈,看见了怪物们的骸骨。现在,他也是怪物了。
他运转起身为魔王的力量,却只感到晦涩和阻隔。他无法主动吸收污染,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魔王。他伸开手掌,毁灭之力清扫起眼前的一切,为他破开前路。
这是深渊最底层,他将这一大片区域清扫得很干净,至少视觉上是这样。唯有魔王之眼中,污染仍沉淀于土壤中,吞噬着每一个试图活着的生命。
他与断断续续的哭声作伴,他渐渐开始为那遥远之外的灵魂而喜悦。过了有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那个脆弱的小东西竟然还顽强抗争着,不向死意屈服。
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簇烛火,明明那么微弱,那么不堪一击,像是任何一阵微风都能将其熄灭——可毕竟仍傲然站立着。
简直是一个奇迹。
小小的蓬勃的生命力,隐忍的哭泣,绝不服输的坚韧,他在脑海中勾勒起那灵魂的色彩,连自己也没有发现,心底里已开始期盼这奇迹能够继续明亮。
他确认完这一层的每个角落,没有一处存在有他的石头,他便打算向上走。
就在这一刻,灵魂彻底断了感应,火光熄灭了。
他茫然站立,许久才坐下来,将自己坐成一尊灰色的石像。
直到时间被忘却的尽头,一抹艳丽的红色撞入这片漆黑的世界。
精致的皮囊,魔王的共鸣。
“你就是那个杀死了我父亲的家伙?听说他死前将我’托付‘给你,只要把你抹杀了,这个约定就作废了吧?”
这只年幼魔王的身上,隐隐散发着魅魔的气息。
凝固已经的思绪,在死寂中被唤醒。他终于想起几十年前那颗小小的爱哭的石头,想起曾经那只年迈魔王口中,属于第一颗星星的名字。
他忽然笑了起来,提起手中剑:“你说的对,我应该先让我的学生明白,何为尊师重道。”
恶魔从漫长梦境中醒来,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那股熟悉的气息,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整个身体被抱在温暖的怀里。
这是史莱姆的躯壳。
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乌泱泱站着一片,有人类也有恶魔,均被金链捆起。那金链由生命树树枝所幻化。
随后他听到自己头顶上传来清脆怒斥:“都给我在这里站好了!谁敢再吵再打再逃跑,下场就和这棵树一样!”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旁边一棵树被拦腰截断,倒在地上。
烟尘四起,某些个人类和恶魔当场哭出声来,其余则要哭不哭,瑟瑟发抖。
霍因霍兹陷入沉默。
如何管理一群心思各异的人群?阴谋?阳计?还是多方制衡,千层约束?
魔王只用他的一贯思路即答:武力威慑,不听话的就挨打。
“安静,明白了么?”随着缪伊缪斯最后一句话落下,就连那要哭不哭的几声低泣都不再继续,没有谁愿意那比腰还粗的断口转移到自己脖子上。
无论人类还是恶魔,都眼睁睁看着那壮硕无比的粗树倒下,而赤红色的身影只是轻轻弹动手指而已,连最敏锐的巫妖都难以感知到环境中魔力的变动。四周静得仿佛世界睡去,再没有谁想起先前的争吵。
本该如此。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一切的质疑与啼哭都会被求生的本能所压制。容忍下属哭喊不平本就是领袖者软弱的表现。
可那只是一个魅魔而已,老族长尤利乌斯在心中暗叹。直至此刻,看着魔王周身凌冽如寒风的气势,他才猛然惊觉,哪怕身负魅魔血统,那毕竟也是一只魔王……一只货真价实、从血海中走出的魔王。
他突然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将一只魅魔培养如此。
仿佛是为了解释他的困惑,这么些天一直睡在魔王怀中充当挂件的史莱姆,竟悠悠转醒。这点细小的动静当然引不起在场其余者的注意,可在人群的中心,那位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魔王,却很快低下头,严酷神色迅速松懈下来,语调轻快而惊喜。
“你醒了?”就连缪伊缪斯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对霍因霍兹竟然也会有这么好态度的时候。
史莱姆像是还没有睡醒,下意识吐出句简短的低语。魔王听出来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缪伊缪斯。
“嗯嗯,我在。”
“缪伊缪斯……不要滥用暴力。”属于霍因霍兹的语气从圆滚滚的团子里冒出,果冻般的脸上强行透露出几丝严肃,这一幕显得反差感强烈极了。
“……”霍因霍兹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一点。
魔王叹了口气,而后强行将史莱姆揉进怀中,捂住对方约莫是嘴的位置。一只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攻击性的史莱姆,当然承受不住这样“强硬”的进攻,挣扎几下后便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这一幕的杀伤力很是惊人。
一只飘在天空上的“白色布袋子”,直挺挺坠落下来,连最基础的飞行都忘在脑后;一只耳朵圆滚滚的老鼠,两脚一蹬躺倒了地上,嘴里还呢喃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我眼花了……”;一只年迈的老巫妖瞪着史莱姆气得用新做好的法杖捶地。
作为深渊外出小队的一份子,巫一算是在场知情人士里面稍显镇定的一个。他与那位霍因霍兹大人接触不多,因而没直接吓昏,只是张开的下巴差点脱落。
他想起那夜看到魔王的尾巴时,恶魔朝他投来的威胁目光。他又环顾四周,扫视每一只恶魔,每一只人类,最后将视线落脚在魔王的尾巴上。
方才局面混乱之中,缪伊缪斯陛下连斗篷都扯下来,这会儿不知扔到了哪里。那条明显不一般的尾巴,就这么赤|裸裸亮在大庭广众之下。
老实而憨厚的巫妖心想:霍因霍兹大人恐怕又要生气了。
霍因霍兹没有生气。
绿色的史莱姆坐在床上,像一只软弹的抱枕。在他旁边,魔王终于解决完白天的事务,脱下外衣物就爬上床,甚至坏心眼地用身体故意在床上弹两下。
史莱姆于是被弹得往上飞,好在没直接撞上天花板,只在半空中掉下来而后滚了几圈,差点从床上滚下去。缪伊缪斯眼疾手快赶紧将史莱姆捞回来,他重新将小团子放回到被子上,自己则钻入被子里。
“霍因霍兹,你刚才差点都掉下去了,你怎么都不会自己爬回来……哦,忘了你现在没有手也没有脚了。”
史莱姆没说话,只用背影对着他……真的很像个绿色的蘑菇,好圆啊。缪伊缪斯没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戳了戳脑袋又戳戳对方的后背,史莱姆被戳得东倒西歪,又默默自己爬回到原位,看起来怪可怜了。
噗。魔王禁不住笑了笑,笑着笑着声音愈加小,尾巴跟着一并垂落下来。霍因霍兹醒来后就没搭理过他。
“……你生气了吗?”缪伊缪斯抱着膝盖,后背抵着枕头,将自己下半身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他细数起自己有可能引起对方不快的“罪状”:今天不小心把尾巴露出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正巧被醒来的霍因霍兹抓包,估计这家伙又要唠叨很久……为了吓住那些人类和恶魔,他今天又是放火又是徒手砍树,霍因霍兹肯定要说他不够仁慈……
哦,还有,他整整一天都将醒来的霍因霍兹抱在怀里,还强行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对方说话……嗯,让他好好想想怎么认错会比较有用。
魔王正在心底里一门门给自己算账,就听见沉默了许久的圆润绿蘑菇终于开口:“缪伊缪斯。”
“嗯哼,怎么了?”
绿蘑菇又不说话了,仿佛只为叫他这么一声名字。缪伊缪斯想了想,干脆弓起膝盖,伸手将史莱姆捞过来,将其放在大腿与腹部之间的凹陷里。他拨弄着对方的身子,让其在被子上转了一圈,被迫与他对视。
圆润清澈的碧绿液体,在橙黄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缪伊缪斯盯着这团冰凉的液体看,看到液体下面被映成深色的砖红色方格被子,看到液体里面几颗变大又变小的气泡。他上手又戳了戳,史莱姆原本偏凉的身体早已被他在白天间捂热,这会儿好摸极了,像个巴掌大的暖手袋。
“缪伊缪斯……”
团子版的霍因霍兹又在低声叫他了,缪伊缪斯干脆不再回答,只静静揉捏手上的热水袋。他想,霍因霍兹也从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过。绝大多数时候,霍因霍兹总会板着脸,在他面前摆出上位的姿态。
对于他来说,霍因霍兹究竟是什么呢?照顾他,保护他,教育他,引领着他又私自规划好他的一切。这不公平。
“对不起。”史莱姆看着他,终于说出下一句话。
“你犹豫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缪伊缪斯感到费解,他甚至比刚才更努力地去回想,霍因霍兹究竟有哪些地方需要道歉。
霍因霍兹骗了他这么久,无论是史莱姆还是精灵,通通将他瞒了过去,嗯,这确实该道歉。霍因霍兹完全不考虑他的想法,一只恶魔在外面捣鼓了这么多年,把自己的灵魂弄得破破烂烂,这也需要道歉。还有……
“我不该强迫你。”巴掌大的史莱姆仰着脑袋看他。
停,这又是哪一个话题?强迫?霍因霍兹强迫他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下次如果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对我进行攻击。”
缪伊缪斯听懂了,他却开始懊恼自己竟然和对方如此心有灵犀,竟然这么快就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情愿霍因霍兹不道歉,现在这样弄得他们好像生分而尴尬。
不就是那种事吗?霍因霍兹这老古板连这都没法接受?魔王直接问了出来:“你当时明明很兴奋,现在装成这种无辜的样子想要做什么?别以为你变得这么小,我就不忍心计较。”
史莱姆再次变得沉默了,塌软下身子不再与他对视,良久才低声又说:“对不起,我会离开……”
“不是,你这恶魔怎么一天天的总想着离开啊!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要和我说吗?”缪伊缪斯又气又好笑,他恨不得拆开对方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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