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的是他的陛下好心前来将他们接纳,竟然遭受到此等偷袭;怒的是这群同族们对陛下的不敬与冒犯。如果不是陛下心善,执意要伪装成人类潜入打探,了解小镇中的真实情况,这份委屈本不必发生。
“住手!你们难道要对魔王陛下无礼吗!”
巫一大喊着从魔挤魔的走廊冲进房间内,挡在了魔王的前方,两只骨手掐起防护法术。他脖子上一颗骷髅头的样子惊吓住了一种灰白袍子者,那句“魔王”更是令这群石像恍然苏醒,逐渐在巨大的震颤中回过神来。
他们没有回答,只仍恍恍惚惚,仿佛活在梦里。他们望着对面愤然的那只年轻巫妖,又望着躺在地上接受治愈的族长,最后视线落在从始至终保持冷静的那位赤红身影上。
不算高大甚至稍显单薄的身形,兜帽里露出的那几缕夺目红发,从斗篷中伸出的白皙纤细的手指,垂下眼眸后长而浓密的睫毛。被热切注视者的目光却只降临在地上的恶魔,那位外乡人正全心全意为他们的族长净化,那是只属于魔王的力量。
魔王……怎么会……魔王们不是应当全都……
“咳、咳咳……”
正气氛凝滞之时,老巫妖咳嗽着苏醒。他睁开眼睛,见到满室光亮,心中惊诧。油尽灯枯的身体仿佛焕发新生,身体里魔力源源不断,被侵蚀殆尽的灵魂不再疼痛,这是第二惊。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双眼睛。那是双极好看的眼,银黑色,像是挂在白奶油上的糖片。
见年迈的巫妖已无大碍,缪伊便将手收回到斗篷里。这一次的净化令他稍感疲惫,身体的承受能力远不及先前。因为……那只恶魔在昏睡吗?
他眼神暗淡一瞬,又很快打起精神,直面一屋子等待他解释的骷髅们。魔王眨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是要组织一番得体的语言,余光瞥见床板上某只绿色团子,到嘴边的话却又改口,同时走两步将史莱姆重新抱在了怀中。
“你们来夜袭,是想要救他?”
巫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从地上爬起的老族长则缓缓点头:“我们并不知道您是……魔王。”魔王一词被他说得很是犹疑。
同预料中的一样。如此一来,这小镇也就没什么可以打探的了。这群巫妖与那批血魔不同,至少流落两百年之后,仍心系着其他恶魔,这就足够了。
缪伊如此想着,正琢磨朝外界等候的幽灵、小老鼠传出预先约定好的消息,就听到眼前的老族长厉声道:“敢问这位‘魔王大人’,这么多年来您从未从未踏足这块大陆,去血洗两百年前的耻辱。您只苟身在深渊之中……两百年了,两百年!您是当真遗忘恶魔的使命了吗!”
老巫妖掀开斗篷,拽下面具,露出森然的头颅,一句质问掷地有声。两只巨大窟窿眼窝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里头青幽火焰剧烈震颤,像是要往下落灯油。
缪伊沉默,没有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巫妖们也都紧随着褪去兜帽,露出一颗颗光洁的脑瓜。他们的情绪并不比老族长强烈,但同样充斥着哀伤与绝望。他们眼窝中幽青色火焰燃烧着失望与不信,这本不该是面对魔王时所该产生的情绪。
巫一攥紧手骨,忽而直接抢过老族长手中的拐杖,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他无视老族长气得生烟的眼眶,挥舞着拐杖直指老族长本魔,像是要隔空戳着对方的脊梁骨。
“刚才难道不是陛下救了你?你就是这么对陛下说话的?你根本不知道深渊底下现在是什么处境,怎么能够质疑起陛下的决策?再说,你,你,你,还有你们……你们不也是呆在这小镇里,这么多年里什么也没做么?”
巫一旋着拐杖,指了旁边一圈巫妖,被指到的家伙眼眶中均闪烁起不稳定的火焰,不敢与之对视。
“你!你!你……”老族长气得也下意识要挥舞拐杖,结果手中一空,更是生气。
“怎么了?只许你们对陛下说些难的话,就不准我说了?”巫妖插着腰,看着可怜无助的魔王陛下,打定主意今天要好好为陛下找回公道。
“好了。”缪伊忽而轻声说,他伸出一只手捏在兜帽上,“谢谢你,巫一。我确实在两百年间从未出过深渊,我无法否认。但是,我并非逃避,也不是要遗忘自己的责任……或许一开始有吧,但至少后来没有。”
“哼。”老族长冷冷吹起鼻子。
巫一瞪了老头子一眼。
“我一直躲在深渊里,因为……我太弱了。我花费了一百年突破诞生石,一百年前才‘诞生’,这一百年里都在尽可能提升自我。现在……”缪伊轻轻捏了捏怀中的史莱姆,“算是得到了认可与默许,能够出深渊了。”
“开什么玩笑!魔王们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便能破开枷锁,我族所效忠的那位伟大先王更是只用了短短数月便从诞生石中突破。怎么可能会有……”
老族长的话语突兀断裂,没了后尾。他眼眶中的幽青色火焰更为剧烈,比方才任何时候、甚至比他这漫长岁月中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不稳定。他仿佛是遇到了魔生中最难以理解的一幕,比当年看到魔王陨落还要震惊。
房间中静得能听到火焰细碎燃烧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不敢眨眼睛,包括刚接到巫一消息而火急火燎赶来支援的两只小恶魔。无论是围在走廊上用魔法观看房间内影像的恶魔,还是幸运直面现场的恶魔,出了巫一这只年轻的巫妖外,没有谁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刚施展出魔王之力的魔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对精巧的小角。再然后不等其他恶魔产生疑惑,这双手继续向下,单手解开衣扣,一手抱着史莱姆,一手将厚重斗篷脱下。
一条纤细的黑尾露出,末端是一枚饱满的桃心——这是独属于魅魔的尾巴。
魅魔,魅魔……
老族长怔怔望着眼前一幕。那摇曳的纤细尾巴是如此脆弱,简直不像是恶魔的器官,更别谈出自一名强大的魔王。这道纯粹的漆黑色就在眼前晃荡,如同风中晃悠的一根枝叶,轻飘飘撩拨起记忆的涟漪。
他的生命已快走至尽头,在这衰弱的年纪里、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年迈的巫妖却自顾自想起两百年前所追随的高大身影。
那是绝对的漆黑鬼影,挺拔伟岸,山峰般插于地面,向敌人投下猛烈进攻的阴影,不曾迟疑,从无后退。自数千年前,魔王将与自身血脉相系的黑水晶赐予这个古老的种族,巫妖们便愿意为其献上毕生所研究之巫术。他们的王率领亡灵大军,与他们奋勇征战,将绝望而狼狈的虫子们赶入大陆中央围困。
他们把战线从南域无尽之海推向中部,嗜血而善战的人鱼无法抵挡亡灵们厮杀的步伐,海皇的巨戟永久沉入海底,精灵们迷幻而复杂的森林迷宫更是在陛下的黑炎中化为乌有。
魔王的黑炎与漆黑旗帜在敌人的哀嚎中翻涌,将吞噬恶虫的黑暗席卷整片大陆。一路向北,人类的国境线近在咫尺,脆弱而渺小的人类无法成为虫子们的庇护。他们分明就要杀死虫母了,这是王与他们众魔等候了几千年的胜果。值此之际,后方深渊却传来失守的急讯。卑鄙的人类骑上巨龙冲破防守,在深渊中肆虐、大面积播下污染源。
流亡在大陆的许多年,这只跟随魔王见证过辉煌又一夜衰落的巫妖,终于知道了人类对当初那群入侵者的称呼。龙骑士,他们是这么说的。“英勇无畏的龙骑士们降服苍穹之上的巨龙,骑在龙之脊背上去往邪恶深渊,最终牺牲在恶魔的国度,为大陆带来了安宁与和平。”
深渊陡然增加的污染令陛下陷入混乱,奄奄一息的虫母就此逃窜。那一夜伟岸的漆黑山峦倒塌,他们不得不暂退至安全线。他跟随魔王已有数千年,他深知魔王灵魂的裂痕与波动。哪怕如此,伟大的陛下仍强撑理智,为重伤的战士们治愈。
此时此刻的王就像是一枚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炸。他们却守在身边,无一只恶魔肯离开。
第二日,王不告而别。等再度寻到王的身影,青葱草地上,细碎白花下,只堆叠着一座小山般沉重的黑水晶残骸。
王死了,那样强大的魔王都会陨落……
“您却活下来,活到了今天。”老族长胸前的肋骨发出咯吱声响,像是人类的重重喘息。
这句话将众恶魔从震惊中打醒,哪怕是如此不明所以的短短一句话,所有人都从老巫妖咬牙的语气中听出了愤恨与怨念。
名为巫一的巫妖冲上来,幽灵404与小老鼠圆耳也冲上来。他们高矮不一,细分种族不一,力量与阅历不一,此刻却都同样愤愤,挡在魔王身前像一排错落的栅栏。
“陛下这么多年来为深渊做了那么多,不是你这种家伙可以污蔑的!”圆耳踩在巫一的圆溜溜脑袋上,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算您是长辈,再这样下去我也没法尊敬您!”巫一将拐杖横在身前,仿佛一名站在战场上不惧死亡的亡灵术士。
幽灵404没像两位同伴一样放狠话,他只是气得将自己涨大,大到抵住了天花板,俯下身来似乎下一刻就能排山倒海压下。
充当背景板的巫妖们一时犹豫,不确定是否要冲上前援助。帮谁?魔王还是族长?心中一柄天平起伏不定,一端是血脉上向魔王进行臣服的渴望,另一端是两百年间对方不闻不问的失格事实。
被三只恶魔如此仇视,其中甚至还有一位自己的同族,老族长胸前的肋骨震得更响。这把老骨头似乎要在今天把未来还剩几十年的光阴全数震得干净,令站在后方的小辈们担心其又一次晕过去。
“魅魔……好,好得很。魔王们都陨落了,最后活下来活到今天肩负深渊使命的,却是一只魅魔……”老族长年久不再崭新的骷髅脑袋,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哭了。
见到方才还嚣张气焰的长辈这会儿情绪沮丧,在大众视线下发出专属于巫妖的哭泣声,巫一心里登时一慌。他松开握紧的拐杖,塞到对方怀里,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处安慰起。后边拘谨了许久的巫妖们也是一拥而上,叽叽喳喳投以关心。
“族长,族长,您没事吧!”
“老族长,您慢慢运体内的魔力,千万不要又倒下去了!地板经不起您摔,再摔就裂开了!”
“族长,您以前在我们面前哭没事,现在有魔王来了,您不能在魔王面前丢脸啊!这么多外魔看着呢!”
恼羞而怒的老头子抹了一把脸,接过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两下,就怒斥着让这群看热闹的后辈们滚出屋子。巫妖们嘻嘻哈哈跑出去,显然这样的情景发生过许多次。常年研究巫术、指挥亡灵大军作战的大巫妖,绝不会是这副样子。
巫妖一族有着传承的理念,逃亡中总会将生存的机会更多地给予年幼者与尊长者。到了如今,幸存集合到这座小镇的,竟都是些年轻的后辈了。
等屋子恢复安静,方才还拥挤的小空间显得空旷了许多。那一阵小插曲抹消掉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几只恶魔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重新挂上什么样的表情。
唯有魔王垂眸站在最后,他抱着怀中的史莱姆团子,在方才对方质问时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银黑色眼睛似乎比刚开始又暗了许多,许久没有恶魔为其打理的发梢杂乱,整只魅魔看起来可怜极了。
见到魔王这般样子,老族长忽然却又说不出指责的话了,胸腔内涌起一丝不忍。在诞生石里折腾了一百年,在外面至多只活了一百年,这样的年纪在巫妖里也仅仅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而已。他突然感到命运的作弄,为整个深渊的未来感到悲哀。
“……我活到今天,是因为他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魔王忽而轻声说。
缪伊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皮,这一次眼神坚定:“您能帮我看看他的情况吗?我想知道,怎么稳固他的灵魂。”
魔王将怀中昏睡的史莱姆捧出,托付给曾长久侍奉于魔王身边的老巫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霍因霍兹更了解魔王,那就只剩下眼前的老者了。
老族长黝黑眼眶中显露出几分迷茫,他盯着史莱姆圆圆滚滚的身子问:“您作为魔王,不该最懂得治愈恶魔的灵魂么?”
“他拥有一颗魔王心脏,他也是一只魔王……至少算得上半只吧。他替我吞噬了太多污染,我怕他撑不……”
缪伊还未说完,老巫妖便直直摔倒在地上,撞出轰隆巨响。在周围几只恶魔同样怀疑魔生的目光中,老族长安详熄灭了眼眶中的火焰,倒头晕过去。
问:比魔王是魅魔更令人绝望的是什么?
答曰:另外半只魔王是史莱姆。
第73章 三种方法
老族长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周围没有其他恶魔,这里是他的屋子。这一觉,他睡得很安稳,也很沉,似乎是将两百年的觉都补齐了。两百年来,他不敢深眠,既害怕人类的爪牙入侵镇上,也害怕又做起当年的噩梦。
他起身,回忆昏倒前的最后一幕,想起那魅魔的纤细尾巴和软趴趴的史莱姆,竟差点又是昏过去。他靠着床头,给自己顺体内魔力,思绪飘到很远。
那位陛下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深渊不会就此陨落。可最强大的魔王都陨落了,下层其余的王们又能如何强撑呢?年迈的巫妖感到绝望,他四处流窜躲避着人类的抓捕,好不容易寻到这处被遗忘的角落,在异乡之处苟且偷生两百年,勉强庇护着幸存的后辈们。
陛下所赐予的那些象征荣耀的黑水晶,早已在这些年分食给孩子们。昔日的辉煌如此耀眼,灯火燃尽后却没了重现的可能。魅魔,史莱姆……神明为什么对深渊如此残酷?
老族长感受着体内奔流的魔力,眼眶中幽幽鬼火下意识颤动。他惊讶于身体奇异的轻盈,像是重回了巅峰期。他想起那团治愈在他身上柔和的火光,像是被微风轻拂的浪花,被太阳晒暖,盖在这副腐朽的灵魂上。他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可惜,是只魅魔。
小镇这些天很是热闹,巫妖们聚集在族长家中,逐批接受着魔王的净化。老鼠圆耳捡了一堆石子,在上头刻下数字,抽签分发给这群巫妖。他们便按照数字排队,井然有序,也不喧闹。拿到较大数字的巫妖站在路边,好奇地看着魔王神秘的法术。
镇上的巫妖均是这么些年里才诞生,没见过真正的魔王。眼下,他们终于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魔王,魔王却和老头子所讲述的很不一样。赤发的魔王既不高大,也不威猛,看起来既不严肃,也不吓人,甚至很漂亮,比冰原邻近冻土上最肥美的长毛兔子还要漂亮。
他们呆呆看着魔王释放火焰的样子,看得连族长靠近了也不知道。老族长望着眼前的场景,心中百般复杂。
同为亡灵系恶魔,巫妖与幽灵的寿命仅低于魔王。漫长的岁月赐予了两个种族厚重的知识与魔法,却塑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种族观念。
幽灵不重视个体传承,只在乎种族知识的存续。他们耗费毕生时间试图穷尽世上所有的知识,就连群居习性也只是为了知识的最大效率沟通。这样的恶魔自然也有与之完美相配的高效繁殖方式:无性繁殖,一键分裂。
分裂出的小幽灵约有拳头大小,没有神智,离开母体后便自行在野外飘荡,随着时间慢慢长大。这样的种群自然没有亲子辈观念,绝大多数小幽灵活不到开启神智,便会死于一阵飓风或是一场暴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分裂自母体的小幽灵,只是一些可以自由移动的“卵”。当“卵”在数年后仍旧存活,渐渐开启神智,才算生命的真正诞生。
与随心所欲自行分裂生殖的幽灵不同,巫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期”,子代由亲代的一根肋骨演化而成,通过特殊法术获得灵魂与神智,落地即接近成年体形态。孩子既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也是毕生巫术的传承载体。
肋骨化成新生命后,巫妖自身的生命与魔力会大幅缩减,几乎等同于献祭。巫妖往往会在暮年才将这根特殊意义的肋骨拆出,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倾尽全力教导后代,子代巫妖将会继承亲代所有的巫术。
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即种群遭遇灭顶之灾。危急关头下,巫妖们会将自己的肋骨抽出,交付给种群中最为年长的强大巫妖,随后掩护其逃离危险。这位巫妖往往是一族之长,拥有最为深沉的阅历,肩负族群延续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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