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这么说,如果真的有人掉进去了,那估计现在都成了冰尸了。”
谢先章听着心里发毛,轻咳一声,看了眼腕表,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还得赶路,走吧。”
虽然上山的路前半程不太顺利,可后半程却比想象中好走。
谢先章看着郑清平手上的登山杖有些纳闷,照理来说,他的登山杖也应该在被埋的位置才对,而不是冰川黑洞的位置被找到。
想来这暴风雪实在厉害,连登山杖都给刮跑了。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渐渐地,谢先章感到有些吃力了。距离营地A还有七百米,如果这个数字放在陆地上,七百米不算什么,但对于雪山来说,那简直就是三千米长跑,他们此刻连营地都看不见。
他回头往下看了看,没曾想自己已经爬得这么高了。山下的湖水像一面镜子,镜子不但没有光,还一片死气沉沉。哪像什么人间仙境,简直就是镬汤地狱,一口大锅,这七百米他们爬得异常艰辛。
打头阵的还是许算心,越往高处,景色跟下面的又不一样了。
云雾弥漫,风更强劲,眼前一片白茫茫,几人被遮挡了去处。
似乎是地震的缘故,现在行走的路线好像与之前计划的不同。许算心掏出指南针,原地转了两圈后,道:“咱们前进的方向应该是没错。”
“叔,您可看好了,这要是迷路了就完了。”郑清平语气可怜巴巴的。
“嗐,你放心吧,叔一看就很专业。”吴树言倒是沉稳。
许算心收起指南针:“大家都把手电筒拿出来,天色太暗,别摔了跟头。”
谢先章掏出手电筒,往前一照,发现那光好像被云雾吞了进去,什么也看不清。想了想,觉得没什么用又给收了起来。
顾玉岷压低声音,问:“怎么收了?”
谢先章道:“看不清。”
顾玉岷举着手电筒,照了照脚边。
看不清,依旧看不清。
谢先章笑了,凑近问:“是不是看不清?”
“是。”
“那还照着干什么?”
顾玉岷把开关推了上去,道:“图个心理安慰。”
“......”
这七百米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许算心再次将指南针掏了出来。
“叔,咱们好像走了有半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到营地啊?”
“会不会是鬼打墙?我们一直在重复的绕圈?”
谢先章眼皮一跳,沉声道:“要不你一个人走?试试能不能绕一圈再回来,我们留在这里等你,如果能遇见,大概就是你说的鬼打墙。”
郑清平一听,吓得不轻,忙道:“您可别,我就是说说,要不还是大家一起走吧。”
吴树言将郑清平扯到一旁,道:“你还是别说了。”
“方向没错,但走的路程不对,换一个说法就是,也许我们已经路过了营地A。”
“错过了?”
“怎么说?”
“七百米的距离不至于要走半个小时,指南针也没坏,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其实已经到达了营地A,但是由于雾气太大,所以路过了也没发觉。”
“不对啊,每个点的营地都有标记和经纬度,如果是我们错过了,那经纬仪器怎么没有显示?”郑清平插嘴道。
谢先章警觉地抬眼,扫了扫四周的环境,道:“仪器呢?给我看看。”
郑清平将仪器递给他,这上面显示的经纬度确实不是营地的经纬度,甚至存在很大的偏差。
众人一度陷入沉默,就在这时,吴树言似乎在茫茫云雾中看见有道影子在他们下方晃动,眨眼之间又消失了,等他再仔细看时,那影子又变得十分明显,百米开外好像真的有人同他们一样在攀登雪山。
吴树言有些好奇,他想去看一眼,如果真的有人,说不定他们也因为这场大雾被困在了此处。
吴树言回头对着谢先章打了声招呼:“组长,我去前面看看。”
谢先章嗯了一声,也没去看他,大家仍对着仪器思考经纬度偏离这个问题。
郑清平想了个办法,道:“要不,咱们在石头上做个标记吧?如果还是走不出来,那就原地扎营,等明天天气好些了再出发。毕竟营地A离营地B很近,保不齐咱们就已经在两个营地中间的位置了。”
这么一听,他说的也没错,只是要在什么位置扎营比较好呢?
地势平坦,又要依靠石壁,最好能挡住肆虐的狂风。
顾玉岷环顾一圈,道:“前面是背风坡,就在那里扎营吧。”
说罢,大伙儿便往上走了一百米。
这里的雪比较软,地钉更好打进去,并且他们的帐篷材质和防风的效果都不错,阻挡风雪倒是没什么问题。
“现在是零下十七度,晚上气温会更低,咱们先把帐篷搭好,也吃点东西补补体力。”许算心将装备都掏了出来,郑清平帮忙搭手,不一会帐篷就已经初显形态。
谢先章蹲在一旁打地钉,顾玉岷配合他用冰镐凿进去。
一切都准备妥当,帐篷也搭好了,等把背包都放进去时,谢先章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抬头朝许算心那儿一望,问:“树言呢?”
许算心放下登山杖,皱眉道:“小吴?”他似乎也发现了,好像从刚才到现在都没看见吴树言,心里一顿,道:“没看见。”
郑清平跟着道:“说起来我也已经有半个小时没看见他了,他该不会......”
“树言做事一向沉稳,绝不可能突然脱离组织自己行动。”谢先章回想起他说的那句要去前面看看,转头看向顾玉岷,道:“我去前面找找他,您帮忙照看一下清平和许叔。”
顾玉岷走上前:“我跟你去。”
谢先章有些犹豫,可拖的时间越长危险性的因素就越多,他想了想,点头道:“带上背包,以防紧急情况,里面有药箱。”
两人走出不到五十米背影就消失了,能见度低不说,气温也愈发低了。谢先章在心里祈祷了会儿,最后忍不住道:“早知道我就把如来吊坠戴上了。”
顾玉岷瞄了眼他,问:“后悔了?”
谢先章眯了眯眼,鼻头被冻得通红,道:“也不算。”
“那是什么?”
“像你说的那样,图个心里安慰。”
顾玉岷没说话,片刻后,转身朝他伸出手。
谢先章疑惑地抬头:“什么?”
他的动作很快,还没等谢先章反应,一把就抓住他的胳膊,脚下的步伐越走越快,一面赶路一面道:“算了吧,这个时候你更应该相信的人,应该是我。”
一时间,四周除了狂风的呼啸声以外什么都听不见,连踩雪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谢先章借着顾玉岷的力量走得也越来越快,他想了想,伸手拉开背包的侧边拉链,取出一条五米长的绳子,绳子的一端系着自己,另一端系着顾玉岷。
他解释道:“以防咱们俩走散,这是必要的。”
顾玉岷点头:“这也是个办法,如果要出事儿,死也死一块儿。”
有了绳子,谢先章就不这么担心顾玉岷的安全了,反正不管走到哪儿他都能顺着绳子摸到对方。
大概走了十来分钟,眼前豁然出现了立在冰川之上的洞穴。这是一块巨大的冰墙,冰体幽深,像蓝色鸡尾酒。
时间凝固,流动的空气在此冻结。
二人站在洞口,互相看了眼,仿佛这一秒静止了。
他们朝里面望了会,顾玉岷把手电筒打开,朝里照了照。
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深处,手电筒照不到的位置,似乎沉睡着一头猛兽。
那是恐惧,是害怕,是此刻滋生出来对未知事物的不确定。
谢先章站在洞口往里走了两步,登山鞋踩在石头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他将手电筒往脚下一照,除了碎石以外,并没有其他东西。
他回身看了眼顾玉岷,道:“您要不在这儿等着我,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顾玉岷摇头:“不用,我不怕。”
谢先章哦了一声:“人在遇见危险时,一般的选择是停下来或者寻找一个能躲藏的地方。我想,假使他遇上了这样的情况,也许会躲进冰洞里。”
两人并肩往里走,原本五米的绳子一下子缩短不到半米,谢先章的手心开始冒汗,抓着绳子的手也更用力了。
越到深处,外头的风声就越小。
他感觉绳子的另一端更松了,下一秒,顾玉岷就撞上了他的背。
谢先章顿足愣住,手电筒啪地掉在了地上。二人屏气凝神,谁也没敢往前走一步。顺着手电筒的光线一看,漆黑的冰洞里,不远处似乎有一团黑黑的影子。
跟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落入视线。
谢先章神经绷紧,后脊背一凉,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
顾玉岷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往那堆黑影上一照,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停在有光亮的位置。
等等,那是什么?
这里好安静,静到他们能听见彼此重重的喘息声。
而地上那团黑乎乎的影子。
居然是个人!
谢先章脑子一片空白,仔细再一看,那人身边四散着衣物,背包,矿泉水瓶子,还有露营的一些用品。
确定不是吴树言的东西后,心里又是咯噔一跳。
完了,他们遇上冰尸了。
冻死的最大特征就是地上四散的衣物,还有身上被撩至胸口的贴身内衣。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因为极端寒冷的天气被完好无损的保存了下来。面部朝下,双手张开,裤子也被脱到了膝盖处。
亮光游走在尸体的边缘,谢先章看见了他的脚,他浑身一颤,表情有些僵硬。随后伸手夺过了顾玉岷手中的电筒,道:“那边地上有本笔记。”
顾玉岷微楞:“......我,我去?”
谢先章嗯了一声:“我帮您照着,您去。”
顾玉岷倒吸一口凉气,面如死灰,往前抬了一步。走了一步又退了回来,转头问他:“要不......一起?”
谢先章的视线避开尸体,盯着手电筒没说话,心说顾玉岷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没曾想胆子却这么小,讪讪道:“您害怕?”
说实话他有点怕,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单单看见一双脚就已经心跳加快肾上腺素飙升。
顾玉岷没表情,垂目等着谢先章开口。
越是不说话,谢先章就越没办法,索性一把揽过顾玉岷,搭着他的肩膀,道:“行,那就一起。”
俩人个头倒也差不了多少,往前走了大概五六米,那尸体的模样愈发清晰了。
谢先章有些庆幸这具尸体的朝向,幸好看不见脸,这要是再看上一眼,那不得吓个半死?
他回头去打量顾玉岷的表情,仍旧看不到一丝情绪,顾玉岷转而往前跨了两步,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翻看起来。
“这是......”
“地质野外工作记录。”
谢先章一怔,惊讶道:“地质勘探?”他探过头去,问:“有署名吗?”
顾玉岷道:“没有,不过上面标注的是1977年。”
笔记本记录的内容都是关于测量和绘图的,除了希夏邦马峰以外,还有昆仑山,长白山,以及中国各个地区的溶洞,地下暗河。
谢先章有些唏嘘,忽然觉得人的一生就像一只碗,碗上的缺口是遗憾,裂缝是崎岖。
他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最后却在这里永远的沉睡。
“走吧,别呆在这里了。”谢先章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洞口走。
顾玉岷轻轻放下笔记本,快步跟上前,问:“怎么了?”
“我其实有点好奇您选择这个专业的原因。”
“原因?”顾玉岷顿了顿,道:“有一回,我同事野外工作的地点是西藏墨脱,他头一次去,听说那里咬人的蚂蟥十分凶。出发之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从进入到出来用了半天的时间,他甚至用塑料袋包了脚再穿袜子,你猜最后怎么样?”
“怎么样?”
顾玉岷牵了牵嘴角,在洞口停下,道:“他浑身上下都爬满了蚂蟥,吸饱了血的自动掉落,那些没吸饱的一直吸附在他身上,就连全副武装的脚也没逃过。”
谢先章一听,脑子里瞬间就浮现出那个画面,冷不丁地颤了颤。
“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血淋淋的,我们问他,下回还去吗?他说还去。”顾玉岷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外头的雪大得几乎将山体的轮廓掩盖,他小声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践真知。”
听完顾玉岷的话,谢先章沉默了,想到身后那具尸体,他现在唯一祈祷的事情就是能尽快从这场暴风雪里找到吴树言。
寻找吴树言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艰难,谢先章仔细回忆吴树言最后对他说的话,按照当时吴树言离开的背影来看,他行走的方向应该是......
谢先章愕然一顿,很快浮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消失的冰塔林!
二人一路寻着来时的方向找去,果真在离冰塔林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吴树言。
谢先章一把抓起他,一旁的顾玉岷伸手去摸他的脉搏,等了会,看向谢先章:“他没事。”
谢先章将吴树言扛上背:“先把人弄回去再说。”
距离计划好抵达营地B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
这一路两个人都没说话,谢先章累了就换顾玉岷背,交替着来。
远远地,看见雾气蒙蒙中有两顶颜色亮丽的帐篷。
两道人影匆忙走了过来。
“组长!”郑清平平时嗓门最大,可在暴风雪中他这大嗓门儿就跟蚊子嗡嗡声似的。
郑清平接过吴树言,也不知道他那跟牛一样使不完的力气是哪里来的,背着吴树言走得飞快。
帐篷里除了能听见簌簌的风声,旁的再也听不见。帐篷不大,几人轮番进去照看,等到吴树言转醒时已经天黑了。
谢先章问:“好点了吗?”
吴树言抚了抚额头,嘴唇有些干裂,说话也没什么力气,点头,两只眼睛瞪着帐篷顶。
郑清平赶紧将保温杯拧开,倒了点温水递给他:“外头下着暴风雪,你一个人怎么敢四处乱跑,要是组长他们没找到你,我都不敢想后面的事情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吴树言眨眨眼,这才将眼神投向谢先章,缓缓开口道:“组长,对不起。”
谢先章将他扶稳,问:“怎么回事?”
吴树言默了默,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道:“我......我看见了之前的案情小组。”
此话一出,谢先章和郑清平两个人的汗毛当场就立了起来。
“你说什么?”郑清平不确定地问。
“我看见张光明和李广背着登山包,手里拿着冰镐,他们走得很快,我追不上,我越走越累,越走风雪越大。我怎么叫他们都没有回应,所以我停下了,我实在喘不上气,然后就感觉眼前一片白光,我什么也看不清了。”
郑清平张大嘴,表情十分惊悚,压着声音道:“张光明和李广不是失踪了吗?他们不是遇上雪崩然后......然后到现在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吗?你告诉我你看见了活着的张光明和李广,那,那死的又是谁?”
吴树言沉默了,他低着头:“我也不信,所以我想追上他们,我想问个清楚,可是我追不上,他们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我......我甚至一度认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根据廖群山的说法,案情小组从营地B前往营地C的途中遇上雪崩,当时他因为体力不支,一直跟在队伍的末尾,且他一路走走停停,所以雪崩来时,他从营地B出发才不到十分钟。
而早先前往营地C的队伍已经遇难。
谢先章啧了声,从帐篷里出来。许算心站在门口,见他出来,问:“怎么样?人醒了吗?”
他点点头,转身拉开顾玉岷的帐篷就钻了进去。
顾玉岷正在换登山鞋,见到他脸色有些异常,便放下手里的动作,不作声地观察了会,问:“出事了?”
谢先章摇头:“没。”他顿了下,才道:“前案情小组的调查路线跟我们不同,他们先去了勘探队员去过的村子,然后才选择登山。而我们的目的是找到飞机残骸的位置寻找黑匣子,接着才会去村子。”
顾玉岷嗯了一声:“没错,如果能先找到黑匣子,然后把它寄回北京,再结合去往村子的调查结果会更有效率一些。”
“一开始我也这样想,按照正常调查的顺序,一定是先寻找黑匣子,而不是去村子,那么廖群山带着组员们去村子就很不合常理了。”
“怎么说?”
谢先章抬起头看着顾玉岷,思索道:“刚才吴树言告诉我,他看见了前案情小组的组员。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他在鬼扯,一组的组员从登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他们所带的供应虽然比我们多,但在这种寒冷的雪山上,生活物资最多只能够半个月。所以,我下意识就认为他是不是撞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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