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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依然民不聊生,依然是土地兼并,百姓继续被地方豪族和皇权两道剥削,直到出一个“陈胜”“刘邦”“项羽”,这些“陈胜、刘邦、项羽”还不定是哪国人。
只有彻底打烂打碎,将那些盘固的军阀诸侯豪族大家,彻底消灭,空余出势力可以填进大量军功起势的布衣,将整个社会资源重新分配,让百姓分配到好处和利益。
这个国家才能起死回生!
唯一需要固守的,只有北疆一线的胡族,只要守住北面,中原就算打成碎砖烂瓦,都没关系,所以,他将所有能布置的力量,都堆上去,连自己都不留余地。
所以,如果牺牲掉一代人,就能彻底改变将要发生的数百年悲剧,应该如何选择?
他每时每刻都在动摇,每时每刻都在犹豫。
在这两个月中,他左右盘桓,想要反复横跳,朝堂上惨烈的嚎叫,城南市前冒着热气的鲜血,城外扑倒血泊,烧在烈火中的百姓,跳入雒水的妇女……
他想闭上眼睛,但这一切还是都不断跳到眼前。
全都是他的孽债。
让步、强硬、彷徨、执拗、保护、放弃……
他每天都在这几个词中轮回。
可宫乱那日,是他最后一次挣扎,然后失败了……事实证明,袁氏这些豪族,不足成事,即使在国家危亡之机,他们谋划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他只有一条路。
很早就已如此,只有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他才能一路走下去。
但……不是说,他不能委屈。
荀柔咬紧牙关,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叔祖……”
荀缉担心的抬头望去,叔祖的样子有些不好。
坐在主位的年轻太傅,手指缓缓收拢将纸张抓在手中,手背上青筋爆起,雪白的皮肤变得宛若赤玉,眼角赤红得仿佛滴血,但眉心又低沉阴郁得像要杀人。
“公达,你也这样认为?”他声音低沉缓缓的说。
既然这时候将信给他,多半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荀攸沉默的望了荀柔一眼,终于拱手,决定再劝说一次,“并州”
“啪!”
荀柔狠狠拍桌而起,身上披的麻衣跌落。伸手一挥,刚才捏在手中的半张纸被扯烂,端正秀美的字迹叠皱、撕裂、碎开,飘落地下。
“天下人如何说我都不在意,但文若岂能这样指责我!”他愤怒的望着荀攸,“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
“指责训斥,大义凛然,你们以为,我是胆怯畏惧、趋炎附势、兜揽权利、储心阴谋之人吗?!你们当我是甘龙,是吕不韦,”他声音一沉,“是王莽吗?”
惊吓的众人,几乎下意识俯身。
“就不能相信我吗?”荀柔眼眶滚烫。
荀攸仰首与他对望,冷静道,“攸绝无此意,只是并州匈奴原不足为惧”
他还说!
“你知道什么,鲜噗”
沉静不动的眼神终于被惊讶代替,身体先于思维,已垮步上去,伸手扶住。
荀柔紧紧捂住口鼻,深深弯下腰,鲜血还是手腕指缝渗出。
不小心,刚才差点就出口了。
众人围上来,焦急的关切。
被全家包围关爱,这是他这段时间梦想的待遇,但背着人他敢唱《子衿》,真到这时候,叶公好龙的荀含光谁都不敢看。
怒气勃勃瞬间都飞了,冷静下来,或者不是冷静,而是在诸荀关切的目光中,他头脑一片空白,只剩窘迫不安。
他刚才都说什么了?他对公达、阿平还有众兄弟发火了?他还把文若给他的信撕了?
“我无事。”荀柔小声道,“只是一时急火……”
他真的没感觉如何,就是一辈子的黑历史,又增加了一条。
荀公达沉着脸色不应,请一位族兄上前,与之一道将他扶进寝室床榻,命仆从打水来。
“就是冬日烤火干燥……”荀柔躺在床上,被众人围观相当不自在,只想把被子拉起来盖头。
“攸当回信以告慈明公。”荀攸拿葛巾给他擦拭血迹。
荀柔一哆嗦,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别!别告诉大人!我真的无事!”
荀攸不应,只捉着他的手继续,“印信在何处?”
“我……”公达的脸色太吓人,荀柔鼓了鼓勇气,才怯怯的小声道,“我暂且不能告假。”
他要告假,雒阳局势真就控制不了了。
“现已宵禁,有太傅印信,方可出门寻医。”
“……在案上。”
嘤嘤嘤,他错了。

第140章 可负天下?
天色已晚,外面又在飘雪,一众同族都留在府中,围着也没必要,就被安排去休息。
荀柔躺在床上,紧张的探头往屏风外望,荀攸就站在门口,向府中戍卫校尉梁肃低声询问。
大侄子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典范,他望半天一点都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公达心如沉渊,岂能随意看破。”留守的族兄荀忱,跪坐在榻边,手握一卷竹简,含笑开口,“医工未至,含光不若先歇息片时?”
他端坐姿态,说话语速都寻常,但不知怎么就给人一种悠然懒散之感。
荀柔转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十七兄,你怎么也同来了?”
十七兄荀忱,八叔荀肃次子,比文若大一岁,比他大七岁,是个喜欢金石篆刻,书法绘画,远离世俗喧嚷的安静文艺宅男。
“家中大人都担忧含光,不放心你一人留雒阳,”荀忱微微一笑道,“只好遣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宅男来跑一趟。”
荀柔先是眉心一皱,接着忍不住眼睛睁大。
荀忱含笑继续道,“怎么,此语非出于弟乎?乇者托身,托身室中是以为宅,嗯~”
他悠悠一摇头,握着卷在掌上轻轻一敲,“颇为贴切。”
荀柔窘迫的轻咳一声,他也不是有意背后说人,这不是闲聊的时候,正好说到了嘛。
“兄长辛劳。”躺着和族兄说话终究有点不对劲,他撑坐起来,顿感背上一阵寒风,忍不住一缩。
“小心再染风寒。”荀忱伸手来拉过被子给他裹紧。
“多谢十七兄。”荀柔忍不住冲他一乐。
明知道族兄们不该来雒阳,也不免担忧颍川情景,但独自在雒阳艰难周旋数月,每天压力山大,又无人商量也无人安慰,再见亲人,怎么也没法忍住心里的欢腾。
现在整颗心都浮着,怎么扯都扯落不下去,什么正事都想不起。
……这不行。
刚才小作一场,情绪失控,举止失据了。
他定了定神,提了个最醒神的话题,“族中还有多少人留在颍川?”
其实心里也有数,青州是战地,又千里迢迢,必不能将族人都迁去,族中老弱妇孺也有许多……长一辈的叔伯们,大多年岁都不小了,也不堪劳顿。
“同辈兄弟们不少去青州帮忙,族中也留了许多,”荀忱道,“慈明叔父没走,还有七叔,父亲……”他先数了一圈长辈,果然一个都没走。
“再有大兄,公衍……休若、友若,文若也回来了”
他一个个数,数得荀柔心一寸一寸提起来。
“文若未说什么?”荀柔忍不住打断他。
他怎么记得历史上,是荀彧提议迁族离开颍川?文若不可能看不清形势严峻。
“怎么?”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荀忱担忧的起身,“含光你身体有不适吗?”
“休若在颍川训练兵士,”荀攸袖着手,绕过屏风,四平八稳的走进来,“族中已通知颍川各县,招集了青壮操练备寇。”
荀柔先是一愣,接着就反应过来。
……是啊。
荀氏在颍川已非昔日。
不提族中许多兄弟在郡中任吏,就凭造纸、龙骨水车、兴助农业等事,这些年荀氏在颍川的影响力就是实实在在。说通知各县就通知各县,不知不觉,荀氏竟成盘踞一郡之大族。
他按下心中隐隐不安,摇摇头,“不够。”
不说颍川,就是加上豫州全境,也不足和董卓的西凉军抗衡。
“颍川之地,位处中原,地缓而民富,文兴而武废,百姓执耒则以自足,不以勇武为傲,若逢乱世,则为四战之地,受兵燹之灾,百姓离乱无以自保……”
荀柔心头一悸。
是他的错吗?颍川并不适合做为根基。
“事未至何以先怯?”荀攸皱起眉,神色顿显冷肃,“况且,当真兵戈兴起,我族虽无西凉兵之精悍,但占取地利,又有民心所向,亦有一战之力。”
“若能避战,也不必……”荀柔连忙道。
“即当战,又如何?战则战矣,又有何惧!”荀攸深深皱起眉,“含光何如此低看本族子弟,以为皆为怯战之辈?”
他少有露出这样神情,将一旁荀忱吓得一惊,“公达?何以至此……”
荀柔动了动唇,他岂敢低看,休若、友若、文若阿兄,都是留名史册的文臣武将,文武才能,他都远不能及,他只是……只是怕自己带来的改变,会害了他们。
青年脸色都变了,露出惶然无措的神情,荀攸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宁,以至言语激烈。
当初将他们遣离雒阳,就当知含光的心意,只是……
荀攸神色一改,在榻前稽首下拜,“攸失礼冒犯,望叔父恕罪。”
“公达!”荀柔一慌,连忙伸手捞人,“这有什么请罪的,说来都是我考虑不周。”
既然无计施为,再说这种话的确不该。
“休若、文若在家,叔父何必担忧。”荀攸只觉握住的手一片冰凉,像握着一块寒冰,不由蹙眉。
小叔父何时能明白,他不能一直像保护孩子一样保护他的同族和兄弟?大家顺意,是感念他的心意,但七尺丈夫,谁愿意一直被人当做无能的稚子?
他若一直不肯用……
这时,荀缉带了太医回来。
荀柔一看是老熟人太医令吉本,不免有些惊讶。
荀缉这才解释道,路上碰见一位高校尉,听他解释,又看了太傅印信,就直接带他去太医令家。
吉本给他看过几次病,听闻呕血也有些紧张,连忙上前看脉。
说来说去也不过寻常,心肺脉弱,气血两虚,多思少食,旧疾未愈,又不曾好好休养……
荀攸站在一旁,就看荀含光不时偷偷瞥来一眼,过片刻又瞥一眼,带着心虚,就跟做错事一般,却不在意太医令之言。
他心底终是一叹。
也罢,含光并不热衷功名,族务与天下之事,对他恐怕负担过重了……
药方开好,府中就有药材,不一会儿就煎成。
荀攸接过仆从端来的药盏送进屋来。
大侄子的表情,就很吓人。
凶起来很吓人,突然变得这么温和也很吓人,也不再劝说并州、颍川之事。
荀柔端过冒着热气的药盏,心里没底。
“公达可听说,今日曹孟德行刺董卓未果,逃出雒阳了?”他小心的寻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话题。
“雒阳恐有不宁,不如出城暂避?”荀攸轻声温和道,“阳城已为叔父食邑,不知叔父有何安排?”
荀柔方才还犹豫如何安排公达他们,闻此顿时眼前一亮。
“公达你来做阳城侯长史吧?”
正好借此将他们全送出关。
“含光欲换文若前来?”
荀攸眼睛一眨不眨,将一碟蜜饯推过来。
……被威胁了。
荀柔连忙拿起一枚蜜饯塞住嘴。
灯火如昼的宣德殿中,董卓眯着眼睛,神色深幽。
堂下跪倒一个骨瘦如柴、发乱如草的黔首小民,神色惊惶,言语颠倒
“……好多狗追着我们,我和李老二他们跑,快跑……李老二被射中了……我也被射中了……他们都笑,我怕极了……”
“一箭射过来……骑黑马的公子……一刀砍成两段……又来了好多人……把狗……把狗都杀了……杀了……”小民浑身颤抖,口水滴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珠乱转,“全都杀了……一个不留……一个不留……我也死了……我死了……”
“明公,幸得此人生得心偏,才未曾得死。”李儒托着一方盘,盘中一条皮革腰带,镶嵌明珠金玉,“既有此人,又有这条胡将军的腰带,将军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而这雒阳城中,敢杀胡将军”他拖长声音。
“嗯~?”
“必然有人指使。”李儒将托盘放下,拱手长揖,凑近小声道,“此人所图非小,明公不可不防啊。”
董卓冷哼一声,“有话直说!”
“我原本也怀疑西园校尉,但袁绍逃窜,只留曹操,今日曹孟德行刺,反倒让我坐实猜想,”李儒不再卖关子,“曹孟德既然敢行刺将军,那杀胡将军便无意义,唯有一人,表面附和明公,却心怀异志,阴谋”
“砰”董卓重重一拍桌,“你有何证据?”
“若非如此,以此人之能,又听闻其与曹孟德为旧交,今日竟未发现其异状,未免奇怪。”
董卓焦躁的站起来,在堂上来回走动,心中犹豫不定。
“……狗……狗要杀我……我要杀狗啊”
“中原儒生从来看不起我等,”李儒碎碎道,“当初我就觉得”
嵌着七珠的宝刀锋利无比,一刀自头顶劈下,顿将满口胡话的疯汉砍倒,鲜血溅在织锦地毯。
李儒同时消了声。
“荀家,”董卓砍杀了疯汉,心中戾气稍解,沉声道,“荀含光是不是有个寡居的亲姊?”
“明公?!”李儒顿时惊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董卓的选择。
“胡轸既死,此事到此为止。”
比起死了的胡轸,活着的、展现过本事的、被天子所重的荀含光,他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董卓盯着死去的人的眼睛。
里面空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事假和病假,当有不同。
族中兄弟既来,又有族兄去世,他该在家祭拜招待,况且朝中近来也没什么要事。
董卓霸朝的消息渐渐传出,各地上书都不言正事,而多口诛笔伐,至于雒阳城中,敢和董仲颖当面顶气的,在袁绍走后已然不多,他每日进宫,处理公务的时候不多,主要为了安抚内外人心。
袁绍出奔,杨氏退避,雒阳中士族惶惶不可终日,他看上去还能挡一二风雨,自然有人依附上来。
钱不是问题,有时候那些不起眼的小族送的礼,重得让他惊心,这还是董卓手下漏出来的,如袁氏四世三公积累多少财富,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他也算明白西凉兵如何敢劫掠官员家宅,实在钱帛动人心。
虽则是事假,但昨晚请了太医,一早宫中就送来赏赐,光禄大夫种拂亲来慰问,遇见他家中设祭,给荀衢也上了一柱香。
他走后,雒阳城中得到消息,源源不断上门送礼致意,不过最近来者不拒的太傅府,今日却门庭紧闭,谁都不见谁都不理。
太傅府内
昨日一场大雪,下得大地白茫茫一片,今日晴空无云,蓝得深邃苍凉,偶有一只云雀飞过。
屋檐不堪负重,倏尔落下一串碎雪,簌簌跌落,又将雪沫纷纷扬起。
庭院扫除过,积雪堆在周围,露出黝黑地面,庭前池塘前,整整齐齐摆上祭礼。
荀柔素衣单服,背风而立,面朝东南,倾酒酹地。
寒风猎猎,吹得衣袂振振飞扬。
“我将赴雒阳时,衢兄曾邀我同饮,可惜未能尽兴。”
当时荀衢已病得极重,还总叨念着饮酒,他只当寻常,拿旧话哄他,说等兄长病好了,他回来一定奉陪,却怎么说都不让人上酒。
族兄最后充满遗憾的表情,他并未记在心上,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不知怎么分外清晰,就仿佛族兄早有预知,那一别就是永诀似的。
“叔父最后也是如此说。”荀攸奉上酒爵,“平生唯惜不曾与小叔父相对痛饮。”
荀柔端酒欲饮,被荀攸按住手,“叔父之意,凭生唯有此憾,亦算圆满。”
荀攸声音沉静。
荀柔垂眸。
族兄年轻时因党锢蹉跎半生,黄巾乱后终于解禁得到机会,却又因年轻时酗酒无度沉疴不起。
最后倒洒脱了。
“衢兄旷达。”
最后一杯,倾于地下。
他原本以为自己也能如此潇洒,但再见公达他们才发现,他还舍不得。
“不错。”荀攸点头。
荀柔侧眸,大侄子今天的话较往日要多啊。
手指弹过青铜杯壁,发出金属的清越声响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荀柔迎风吟唱,身后族中兄弟俱低声相和。
“长铗归来兮”
魂归来兮
整张的雪白竹纸铺在案上,旁边烧红的铜炉沿上放着一碗浆糊。
毛笔在浆中蘸了蘸,均匀的涂在纸张上,再小心的将纸片碎屑黏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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