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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荀柔垂眸,稽首下拜。
“免礼吧,”对面一个声音中气不足,“进前来。”
“唯。”荀柔依然没有抬头,起身之后,缓步进入亭。
“抬起头来。”
“唯。”
这可是你说的。
荀柔眉梢一动,然后直接抬头。
与他心中猜测全然不同,汉灵帝刘宏看上去颇为俊秀,面白圆润,却并不胖,身着常服襜褕,斜躺在长椅上,体态风流。
只是,那双眼睛目光轻浮无着,大而无光。
“不错,不错。”刘宏凑近看他,目光新奇惊叹,“不愧为荀家宝璧明珠,不过,依朕之见,君之容貌更似朝升之芙蕖,花烂映发,令人颠倒。”
“陛下圣明。”
别误会,这马屁不是荀柔拍的,而是恭敬侍立在天子身后的宦官。
此人大抵是这亭中官位最高之人,除他之外,尚有宦者宫女数人,俱屏息敛目悄然侍立,唯有此人,却敢在刘宏未询问时开口,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地位。
自然,就其蝉冠玄衣,腰悬绶带配印,也绝非寻常宦者,大概是十常侍之中一人。
荀柔沉默不语。
刘宏长相和目光都并不显猥琐,带着对他颜值单纯欣赏,就像在欣赏一幅画,或者一件精美花瓶。
但只要想到这人是谁,就很难让人对他产生任何哪怕一丝好感。
“不要拘束,”刘宏没理拍马屁的宦官,随意摆摆手,拍拍身下躺椅,“这是按照君之图纸,命工匠所造之床,果然十分舒适。”
荀柔无声行了一礼。
他房间当初被查,他是知道的,却不知竟然送进宫里了。
“君有大才,理当有坐,听说你们儒门重礼,大抵是不敢坐此物,”刘宏很体贴道,“来人,拿垫子来,赐坐。”
身后的宫女立即无声上前,摆上席垫。
荀柔垂眸再次依礼拜谢,敛衣入席,一触方知,垫席竟是温热的。
“今日招你前来是有几件事,先从第一件开始吧,”刘宏说到此处,也不管荀柔一头雾水,向身后宦官再一挥手。
宦官领会,躬身应诺,走出亭来到坡边,从袖中掏出一面小黄旗,对着对面德阳殿迎风挥了挥。
荀柔还未明白缘由,便看见对面德阳殿房顶飘出一片五彩斑斓的东西,接着“砰”的一声,东西便直直坠落,一个奇怪的身影,跌在数丈之外。
跌落停顿之后,荀柔才发现,那片五彩斑斓竟是一张布,口申咛声从其下传出,还在伴随蠕动挣扎。
彩布极大,形入长翼,分明是
“怎么回事?”刘宏问。
他声音并不怎么生气,只是平平常常。
随侍的宦官却像犯了大错,匍匐在地,连声哀求告饶,声音凄凄切切,好不可怜。
在他哀切声里,几个身体强健宦者上前解下东汉版滑翔翼检查,又有人上前检查操作者,那操作者身形瘦小如孩童,竟是个侏儒。
宦者验后回报,操作之人先前饮水,体态过重,以致飞翼不能承载,中骨折断了。
“既然如此,便不是张常侍之过。”刘宏温和点头,甚至安慰,“张常侍不必自责。”
“陛下仁慈,陛下仁慈。”那名宦官,即是张让磕头,抬起头一脸感动坏的表情。
“还有没有?”刘宏又问道。
“有,有的。”张让连忙答着,从地上爬起来,又向对面屋顶一挥旗帜。
这一次,竟成功了。
长约一丈的飞翼,在天空伸展,短暂停留,且不是直接坠落,而是倾斜滑落坠地。
自然,同现代滑翔翼还是不同,但放到这个时代,真造出来,荀柔已经很惊讶了。
他当初只是画着玩而已。
“哎,”刘宏向荀柔道,“这飞翼精妙非凡,但不知为何始终不能飞起来,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物,本来只能如此。”
真实的滑翔翼当然可以滑翔,但需要更精密的设计,以及承载技术的轻且坚韧的金属,不是只有竹子作骨架的东汉能够达到的技术。
“原来如此啊,”刘宏点点头,有些无趣的叹了口气。
操作失败的侏儒已被抬走,不知前方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荀柔眼眸一瞬,看向刘宏,短暂相处之中,他似乎已窥见一点这位大汉至尊的性格。
“君所图之物,有些无趣,有些有趣,”刘宏道,“还望君日后能多造些有趣之物。”
荀柔垂眸,再次静默回礼。
“听闻君辩才卓绝,”刘宏直到这时,才从躺椅上直起身来,“今日怎么不说话?”
“……陛下并非与我争辩之人,柔自然无话可辩。”
“哦?”刘宏脸上露出一丝兴趣,让站在他身后的张让登时心中一跳。
“我曾闻,太平道人造反具因宦官,君曾在广宗城中,又曾见过张角,以君之见,反贼果然因深恨宦官,以致造反吗?”
张让嘴角绷紧,忍不住瞥向荀柔。
“陛下当听说反贼旗号,宦官哪能称为天?”在这点上,张角可比许多士大夫看得清楚,或者说,许多士大夫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这话倒是不错,”刘宏点点头,感慨道,“所以,反贼不满的是朕,朕作为天子,竟被百姓怨恨啊。”
他话才一出,张让便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十分动情,“陛下,那些不过是愚夫愚妇,无法无天,目无君父,岂能明白天子圣明,陛下大军到处那反贼便如土鸡瓦狗,已然崩溃,陛下万勿再为那等无伤怀。”
“朕明白张常侍忠心为朕,”刘宏摆摆手,又向荀柔道,“外面传言,汉室陵迟,江河日落,大乱将起,果然如此吗?”
“战乱之后必有大疫,”荀柔道,“盖因人死露于旷野,腐坏而生毒物,明年或有大疫,此也算大乱将起吧。”
“哦,还有这回事?”刘宏不走心的感叹一声,“君既通医术,这话大抵是对的,张常侍往尚书台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传召各地官员,注意疫病。”
“是。”张让夸张的五体投地,“陛下心存百姓,实乃仁爱之君。”
在荀柔眼中,这位神奇的十常侍之首,如果放在后世,大概很适合演舞台剧,动作声音,充分体现人物当前情绪,由于整体风格都是如此,竟然奇异的和谐。
“仁爱?”刘宏细细咀嚼这个词一遍。
“正是,”张让热泪盈眶,“陛下仁德昭彰,无时无刻不忘天下百姓,如此德行,便只有尧舜之君,方可相比。”
刘宏笑了笑,饶有兴趣看向荀柔,“君家也以为朕仁爱吗?”
亭中安静,静得,荀柔能听见宫墙外,雒阳外,千里之外呼啸着的风声。
“这世上,哪有不背后说人之人,哪有人不为人背后说道。陛下不以仁爱之君自诩,也并不计较身外之名,自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罢。”他声音轻柔地回答。
一片静谧,唯有竹林婆娑,刘宏以掌拍打着身下躺椅,大笑之声,仿佛要震得整个宫室动摇。
他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听闻那张角能呼风唤雨,操控雷电,不知是否属实?”
“亦有传闻张角为天降圣人,不是也已经死了吗?”
“果真死了?”
“是。”
“好好!不意,寰宇之中,竟有君这等妙人!”他笑完向荀柔道,“这天下如何,难道朕心中不明白吗?太平道造反,难道是朕之过吗?若天要亡汉,我又能如何?若天不亡汉,我亦不必如何。”
是,你说的都对。
荀柔默默行礼。
“君今日策对得宜,深得朕意,又有斩杀张角之功,为童子郎,拜……侍中,日后可以此宫中行走。”
好家伙,二千石?
“谢陛下,陛下查过在下,当知在下家贫,族中亦贫,无财买官。”
“这倒是,朕忘了。”刘宏点点头,“不过,君以破反贼军功封官,今年不必入官钱,明年再给就是。”
“……谢陛下。”
“对了,”就在荀柔正要以礼拜退时,刘宏突然道,“你跟何进说,他想让你教导辩,朕同意了。”

第74章
来时,领路的不过是个小黄门,离开之时,刘宏却命张让亲自相送,前后规格差别,不可谓不大。
“恭喜荀侍中,日后同殿为臣,共奉天子,还望侍中日后多加关照。”
天子命他亲自相送,无论心里怎么想,张让此时都笑得一脸真诚亲切。
谁能想到,一个未冠少年,不过朝觐一次,居然就得了陛下青眼?童子郎尚无所谓,但侍中,固然无实权,却是天子亲近,才加封此官,以示荣宠。
过去只有刘氏宗亲和少数几位高官,才有此殊荣,加封侍中,也意味着天子表示,这不是他们随便能动的人。
难道真因为容颜?
张让心里嘀咕,他们是否也该给天子找几个少年?
毕竟,老刘家历代毛病,读过史书都知道,天子过去虽未显现,但备不住也想尝尝鲜,别样滋味呢?
“客气,不敢。”荀柔冷淡欠身。
自幼教养已足够让他哪怕下一刻真要掏出刀捅向对面,也能礼仪周全对话应答。
张让长得并不难看,面白文秀,虽然年岁不小了,但精神旺健,眼神灵活,也难怪方才做出那些夸张姿势,能哄住汉灵帝。
不过,这也是汉灵帝愿意给他哄。
事实上,荀柔已意识到,对于汉灵帝,无论他、张让等人、朝廷公卿们、天下百姓,在他心里大概和这宫中摆设、花草并无分别。
唯一不同的是,有的让他心情好,有的让他心情不好,心情好就给块骨头,心情不好就不爱搭理,仅此而已。
“荀侍中至雒阳,一直不曾出门,这次得官,当宴请同僚吧,不知在下可否觍颜讨一张席帖?”
张让的声音居然也很好,并不是电视里那样尖利刺耳,而是低柔。
“抱歉得很,如今将近年关,在下得准备祭祖,恐怕让张常侍失望了。”
“啊,是老奴疏忽,”张让心中一恨,脸上依然诚挚亲切,“再过些时候,就是正月,我在宅中设宴,到那时不知侍中可愿前来?”
“正月之间,正是冗事烦杂,如今恐怕不好先定下,倒时候再说。”荀柔依然不冷不热敷衍。
张让涵养了得,竟仍然笑脸相迎,“荀侍中顾虑却有道理,倒时候我会派人提早送上请帖,若是侍中无事,还请赏光。”
所以,为啥那么多人会被宦官算计?其人已惯于忍耐和侍奉,就这表情,这模样,谁会想到对方心里已经记了一笔,将来可能会发作?
荀柔忍不住仔细端详这位千古留名的张常侍。
“荀侍中?”张让被他看得心底发毛。
荀柔正要说话,忽觉脚边被碰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枚精致的花锦鞠球。
远处匆匆跑来几个宦官,一见二人,先向张让磕头。
“这是怎么啦?”张让笑得和蔼,“我记得,你们伺候皇子协?不在南宫呆着,如何跑到这里来?”
“殿下正在园中蹴鞠,”小宦官连忙道,“鞠滚到此处来了。”
“那要小心啊。”张让温和叮嘱道,“我这里还有陛下差使,便不去拜见,你替我向皇子致歉一声。”
“是。”小宦官连忙伏身应诺。
“荀侍中请。”张让温文尔雅道。
“好。”荀柔颔首。
风度姿仪亦是完美无缺。
站在坡上一个小童,睁大眼睛,望着荀柔的背影,“你们看见了吗?”
“什么,殿下?”周围侍从连忙躬身围过来。
“那是仙人吗?”小童眨眨眼睛。
“听说是荀侍中。”捡鞠的小宦官连忙机灵道。
“荀侍中?”小童继续眼巴巴望着,因为树木遮掩,连忙移动脚步,仍然望着,直到荀柔最后一片青色衣角也终于消失于宫门,“…这世上原来有这样好看的人吗?”
入宫走了一圈,出仕身份有了,还白得了个侍中,论起来只能算祸福相依。
童子郎,同举孝廉一样,属于出仕身份,也是唯一一种,未成年出仕的途径。只是,孝廉常有,而童子郎不常有,孝廉按人口比例选拔,童子郎则需特别推荐,通过特殊考试,才能授与当然,天子金口玉言,荀柔的考试就免了。
东汉有史记载的童子郎,比“神童”还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有了这个,宦官们之前声称荀柔未冠,不能授官就不成立。
侍中这个官,就很微妙了,位两千石,按天子明码标价,值一千万钱。
然而,侍中是个加官,类似于“许宫中行走”,并没有实权,就…没人买,属于天子附赠服务,比如说一亿钱买了三公,就给加个侍中显得尊贵好看,天子荣宠这样子。
但,这个官位对于荀柔来说,就…“已经如此便罢,明年不续就是。”
这要是个县令,他都愿意,就侍中,他去续费,想花钱陪刘宏聊天?
噫,不要。
荀攸看着他一脸嫌弃的表情,不由莞尔,“无论如何,亦是两千石,如叔父这般年纪,汉之以来,宗室之外,未之有也。”
汉代官场还有一个默认规矩,那就是,爵位可以降,官职不可以。
当过两千石,便不会再降到千石,工作不好,最多滚蛋回家。
汉代许多官员,被辞退许多回,甚至狱中一轮游,只要好好活着、熬住了,就能步步高升,正因为此。
侍中不如何,但如果哪天卖官活动停止,荀柔再要入仕为官,那就是二千石起步,在中枢则是九卿,中枢以外,则是太守一级,再往下的位置,就放不下他了。
若非刘宏任性,又岂能出这样荒唐之事?
然而,这又真的只是任性吗?
大将军固然秩万石,但大将军府,除了军职这等何进也动不得的官职,将军府长史,也不过千石而已。
何进用不起他了。
这样大手笔,拿二千石高官试探,也就是手握天下的皇帝,才能做得出。
显然,这个时候,汉灵帝还并没有换储君的打算,他只是想在何进与士族之间,埋点东西,减少将来大将军独霸朝纲的可能。
“公达,以你之见,大将军还会让我教导皇子吗?”荀柔用火钳拨弄火堆里的薯芋,玩笑一般说道。
虽然没有烤红薯,也没有烤芋头,但咱大吃货国的薯蓣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烤起来也是又面又香。
荀攸垂眸,神情似专注的盯着火中的薯芋。
何进既然征辟他来,自然要给他官职,如今他也是三百石的大将军府曹掾了。
只是日常事务并未交到他手中,主要负责何进需要时给他出主意,相当于顾问,“大将军尚在犹豫,暂时无暇顾及,正为叔父上次所言之事困恼。”说道此处,荀攸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哦,”荀柔恍然,他自己差点忘记了,“大将军准备怎么做?”
“大将军欲再邀海内名士入幕。”
“啪”的一声,一段被炭火烤得乌黑的薯蓣,列开一道缝隙,露出绵白细粉的内瓤,荀柔连忙夹起,放进荀攸的盘子。
“都有些什么人?”
荀攸欠身致谢,“叔父不能猜出来?”
“嗯…海内名士?”荀柔又从火中捡出一段熟透的,“偃武修文,这该是王长史他们给出的主意吧。”
荀攸点点头。
“行,”荀柔用箸撕开焦黑的薯芋表皮,露出雪白内瓤,自语道,“这些人,永远不会走最正确的路,学都学不会。”
他不止一次四处告诉,不止一次写来往书信之中,明年将有大疫,今年已耽误一年耕作,明年要注意春耕,然而几乎没有人真的去做。
先是腊月中,这一年只剩下十来天,灵帝突然下诏,将本年改元中平,以显示国家无事天下太平。
接着,大概为了打脸刘宏改元,没几天,眼看就要除夕,凉州反了。
羌人推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及金城太守,挟持金城郡人边章、韩遂,集数万骑兵,一路杀向关中,眼看,就是想在西安过除夕。
于是,天下再次震动。

西凉起兵造反,消息传到雒阳之时,荀柔正在何进的大将军府,参加宴席。
可能有人劝过何进,又或者何大将军自己想通,总之,何进已无对荀柔骤得两千石侍中的芥蒂。
本来,荀柔若真要仗着颍川士族与未来帝师身份与何进相抗,少说也还要十年。在此之前且不说变数许多,就是真的,现在大家也是合作期。
何进出身低微,亦自知才华不过中人,并不能引人拜服,一向以来都以胸怀宽广、性情豪爽、善于纳谏示人,也以此招揽各方英才为之所用。
若仅仅因为荀柔得了侍中,就疏远戒备,显然会影响他一贯形象,尤其在士人之中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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