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对待,却是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感到羞耻,感到难过,感到委屈,因为他是一个人,一个或许没有酒吞那么好,不完美,却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人,他想要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一把可以傍身的枪,他想要很多的东西,他需要很多的东西。
他很难过,因为酒吞成功了,酒吞把他变成了一个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办法告诉他。
很快他的意识变得模糊,微电流脉冲将数据流缓慢地输入他的脑中,他的意识与八歧网络的电子运算不再具有明确的界限,他成为了计箅机的一部分并且还在被不断吞噬着,如同被无数剧毒的蛇缠绕,那些羞耻与痛苦也渐渐远去了,这有些轻松,有些舒心,仿佛他只需要接受它们,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痛苦,他仿佛获得了某种无边的自由,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不必再等谁的拯救,毕竟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一年,两年,三年,他的牢狱,而他的生命本身就是场无边牢狱之灾,这很奇妙,片刻之前他还坚信酒吞会来救他,此时此刻,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六十公里之外,荒川的笔记本电脑想起了恢复链接的声音,他马上站了起来。
“酒吞,八歧的超级计算机恢复运作了。”酒吞冲了过来,“联系得上他吗。”
荒川一刻不停地在键盘上操作,过了一会一键回车,回答道,“应该是连上了。”
酒吞一把拉过移动麦克风的接线,看着不断变幻着运算符的屏幕,手指有些为不可察地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
“茨木。”
他在一片液态的黑暗中猛地睁开了眼来。
整座研究所所有的照明突然一并熄灭, 电力系统被强制停运,紧接着应急电力系统启动,照明和仪器运作恢复了运转,然而只有一瞬,应急电力也被彻底切断,用于冷却超级计算机核心运转的冷却水系统也停止了泵运转,超过负荷的水传输系统不堪重负地在墙体中炸裂开,关押囚犯的电子牢门全数自动打开,夜叉揉了揉手腕,在黑暗中走了出来,回头清点了一下弟兄们,抬头看了看还在运转的红外监视器。
“谢了,”他比了个手势,“你当之无愧是最强的罗生门。”
轻点了身上的枪和子弹以后,酒吞用绷带一圈一圈缠住脖子来绑住脖后还未收合的创口,最后吞了几片止疼药就准备上路。
“这就要走了?”荒川站在一边。
“你要是反悔,现在我帮你把大天狗叫回来也还来得及。”
酒吞不理他,只丢下一句看好茨木,扛起枪转身就往外走,他们给他留了一辆车,虽然破破烂烂姑且也算得上能用,只是伊吹只给了他十二个小时,现在只剩下三小时,光是赶路就要耗一个多小时,未免太吃亏。
然而就在这时,一辆军用吉普停在了他的手边。
源博雅踢开车门,酒吞迟疑了一下,博雅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晴明走前告诉我若是他回不来就来这儿接你,”然后顿了一下,“他还活着吗?”
酒吞往车里一坐把车门猛地一关,枪靠在车门边,“祸害遗千年,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
源博雅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到了研究所附近,酒吞让他提前把自己放下。
源博雅看了他一眼,“你不打算从正门进去。”
酒吞没回答,开了车门自己下去,反手就要关上车门,源博雅伸手拦了一下。
“当初带你们去救神乐的事情,”他说道,“是我故意。”
酒吞回头看他一眼,“猜到了。”又说,“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源博雅闭了闭眼,摇摇头,“你会知道的。”
酒吞没说话,源博雅转头看向前方,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神乐现在在我后备箱里。”
酒吞愣了一下回过头来,源博雅转了转车钥匙。
“把你送到,我就可以带她走,这是八百比丘尼开出的条件,神乐事先是不知道的,她信任那个女人,不愿离开她,现在没有神乐在的八百比丘尼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神乐有一副太特殊的身体了,我将用余生保护她不落在任何势力的手中,而晴明信任你,剩下的事情,我答应了不插手。”
酒吞和源博雅最后互相看了一眼,博雅朝他做了一个祝好运的手势,酒吞也回以同样的手势,源博雅随即转动了车钥匙,没有多久,那对命途坎坷的兄妹就和吉普车一起消失在无人的街道上。
酒吞目送他们离开,随后独自一人朝着高处走去,研究所整座设施在低处,其中一半在地下,为了保证在其中的八歧超级计算机系统能够正常运转,设施与一个天然水库相连,他只身爬到了水库的顶端,下面六十米就是冷却系统的深潭,从这里跳下去的入水速度能够让他潜入水中深处的涡轮,身上武器的重量是他提前算好的,刚好够他下潜入水中深处的涡轮,身上武器的重量是他提前算好的,刚好够他下潜又不至于无法上浮,所以弹药量不算足,枪也没有几把,太精密的冲锋和狙击枪入水有一定卡膛的风险,一把轻便的手枪刚刚好。
他带的是茨木最喜欢的那把银色的沙漠之鹰,在荒川的船上时他让茨木挑枪,他特意把这一把留给了酒吞,现在拿在手里,有一种护身符一样的感觉,他把它从武装带里抽出来亲吻了一下有些划痕的枪身,然后放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向着深渊一跃而下。
他在越来越锐利的风中猛地落进水里,入水的一瞬过大的冲力震得他双耳鼓膜生疼,不断下沉的过程中他拼命睁开眼,看到头顶上方不断远去的光芒后在水中一个翻身面朝下,紧接着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巨大的涡轮,他像一只鱼雷一样直直地朝着已经停运的涡轮撞下去,在涡轮叶片之间潜入了内部的甬道,他拿出了身上的定时炸弹全部启动,倒计时三分钟,一路沿途将它们放置在管道内部,两分三十秒后在足有三百米长的循环管道尽头的控制室他踢开水槽口跳了出来,呼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后迎接他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柄指着他头的枪,对方早有准备,在此等待着他的到来,然而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手扣紧了腰间的工具袋,在众人以为他要拿出武器而浑身紧绷之时,他却拿出了一柄螺丝刀。
计时器归零。
炸弹在管道中同时炸裂,他朝着门的方向纵身一跃,外部的水流猛地涌入控制室,被牢牢锁死的铁门被水压冲开,在众人深陷水狱之时酒吞顺着水流朝着门外游去,一手抓住了通风口用螺丝刀迅速撬开固定螺丝跳了进去,在通风管不断上升的水面中他朝着上方不停地爬,终于爬到了研究所的地面塔,找到一个出口踢开,浑身是水地跳落在地上,这一趟潜入得狼狈,也选不了落地点,跳下来就遇见了守卫,最近的一个在他面前举起枪,他把手里的螺丝刀随手丢出去,直直地穿过喉咙,枪没开就倒下了,到这时他才拿出了他唯一的枪, 一边往指挥室走一边装弹匣,陆续有人冲,上来都被他一人一枪地解决,几人倒地以后又有人从后面拿着电击棒砸过来,他侧身一躲向后一跃跳上那人的脖子大腿用力一拧,脖颈断裂的同时他慢条斯理地换了新的弹匣,换好后再顺着那人身体软下来的力道干净利落地落地,回过头又开了几枪解决后面的追兵。
指挥室的门是一扇厚重的电子门,设施内的供电已经断了,这扇门是自动锁死,到通电前不会自己打开,他蹲下来用工具包里面的东西撬开一条缝,随即马上又有人来企图拿下他,他顺手把脚边的尸体抓起来挡了几枪,紧接着有人冲了上来,酒吞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的手硬塞进撬开的那条缝里,百斤重的铁门下一松手马上是一声惨叫,酒吞懒得顾他,随手用撬棍一下贯穿了另一人的头颅,另一只手翻出身上的刀朝着那被门夹住手指还在惨叫家伙的手臂一刀下去,剧痛之下门被他生生多挣开了一分,酒吞眼疾手快拔出带血的撬棍撑住一侧,然后抓住那只断手用手骨撑住另一侧一个翻身进门,撬棍和手骨马上被百斤重的电子门压成了碎片。
门关了,世界一下安静了下来。
酒吞擦了擦脸上的血,睁开眼看着指挥室,在空旷而阴仄的屋子正中间,是两只巨大的培养罐,他慢慢地朝着右边的一只走过去,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那个人面前,无数的管线与电极联通到在里面的人身上,那个人闭着眼,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淡蓝色的营养液隔开了他们两个,他朝着那张熟悉的脸伸出手,摸到的却使冰冷的钢化玻璃。
他隐忍地闭上眼,转过身看另一只培养罐, 那里面同样联通着无数电极与管线,却没有身体,只有一只裸露的大脑,被切去了延髓,垂体,裸露,丑陋,而可悲地,孤零零地漂浮在那里。
上面有一个名字,像是孩子那样歪歪扭扭的字体,又有些少女似的秀气;大概是出自神乐之手。
八百比丘尼。
“原来是这样吗。”他喃喃地说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他朝着那只苟延残喘的器官举起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