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温柔(写个高兴)

冯岚笑了一下。
“我也不用微信，只有个Q，但我回消息太慢，好几天回一次，所以也没加什么好友。至于游戏……你先进来。”
邱遇所有的震惊都卡在喉咙里，冯岚让他进门，他下意识听从，在认识冯岚小一个月后，第一次踏足冯岚的家。
越过斑驳掉漆的木门，内里是氧化发黄的墙壁。整个屋里一眼望去，最新潮的东西是书桌上的老台式电脑，邱遇好几年没见过这玩意儿了，要不是旁边主机上插着无线网卡和便携WI-FI，他都以为自己穿越了。
然后最穿越的东西出现，冯岚在床边坐下，拿出手机，他脚边的插排上，竟然有一个闪着彩光的万能充。
邱遇心情复杂，在心里骂了句“我靠”。
在一个智能机时代，冯岚用的是没有任何照相翻盖滑屏等花里花哨功能的老式按键手机。邱遇眼睁睁看着冯岚进入主界面，点开菜单栏游戏分栏，里面两个像素游戏，一个是推箱子，另一个是贪吃蛇。
冯岚道：“我最喜欢贪吃蛇，有一定的未知性。但贪吃蛇只有十关，打积分模式的话，屏幕又很容易就满了。我就靠这个娱乐。”
邱遇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爹不是什么好爹，但他的物质生活远比孤身一人的冯岚强，他秉着“邱大王八不是人，打都挨了必须收费”的原则，手机迭代多快他就换多快，学习机游戏机笔记本电脑，各种电子设备更是没有少过。
可冯岚呢？智能机让现代人把世界装进口袋，冯岚却还要回家才能上网，甚至他的网大概也没多好。
邱遇不禁想到今天出去见的那个冯岚的初中同学，想起他告诉自己的那些事。
“冯岚家的事很出名啊，我真不是瞎说的。他妈杀了他爸，这事我们那一片当时都知道的。原因？不清楚，真不清楚，我们也不敢问。他初中过的怎么样……就……这事之前都还好吧，这事之后……毕竟杀人犯的儿子，是不是，还是他妈杀了他爸。猜测太多了，有人说人其实是冯岚杀的，他妈只是顶罪……我们是不知道谁是对的，但也不妨碍我们怕他吗。打架？这件事我不清楚！只是听说打架了，我……我不太打听这些事，就是埋头学习，刘哥知道的，我就一书呆子。冯岚爸妈死后他跟谁过……啊，这个我知道。有个老太太来给他开过家长会，好像是他……哦，是他姥姥！我应该没记错……”
邱遇在心里深深地吸气。
冯岚他妈杀了他爸，这种家庭惨剧，冯岚当时一个初中生，怎么不是受害者？他那帮同学，说着什么怕杀人犯的儿子，一准是孤立了他，至于他打架，多半也是这种歧视般的畏惧在进一步演化，最终激怒了他。至于是如何演化的，邱遇不敢细想，他希望这件事没他推测的严重，但又觉得能把冯岚逼到动手的程度，事态一定算不上轻松。
冯岚怎么就过得这么苦。
邱遇的目光从按键手机移开，落到冯岚没什么波澜的面孔上。他忍不住问：“你能接受我送你一个手机吗？”
冯岚怔了下，目光盯在邱遇脸上，慢吞吞地问：“施舍我？”
“不是。”邱遇赶紧解释，“是我以前的，没用几天出新款了，我那会儿故意闹我爸，就……”
冯岚点点头，顿悟一样：“打发叫花子。”
邱遇急了：“不是！怎么想人呢！”
冯岚又笑了。从凌晨开始，冯岚脸上的笑容好像就变多了。
“你以前的手机是不是放在你爸那里，你要回去不怕撞见你爸？”他说，“我不要手机，用惯这个了，不过我生日八月五号，你想个别的送我吧。”
邱遇顿时明白冯岚只是开玩笑，松口气道：“服了你了，哪有你这样的。八月五号是吧？行，我记住了，你等着收吧。”
“嗯。”冯岚把手机按灭，看向邱遇。邱遇莫名其妙地回看冯岚，冯岚低头，指了下邱遇手里的袋子。
“还给不给我吃？”
邱遇恍然大悟。
“吃，吃！”他把粥放到冯岚的书桌上，“你先吃着，我上楼洗衣服……还是给你拿下来你自己洗？”
“我自己洗。”冯岚说，“一会儿我上去拿，你刚回来，歇着吧。”
“那不用，我一会儿给你送下来。”邱遇说，“哦对了，你昨天说你打工那个事……”
冯岚觉得没什么好瞒着的，就把岗位变动的事又细说了一遍。邱遇挺高兴：“那你之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冯岚道：“嗯。工厂那边差不多不用去了，不过只有一份工作肯定不行。今天就先这样，明天我出去转一转，看能不能找点别的活。”
邱遇眉头微蹙。
“那你这也没轻省什么……”
“讨生活呢，怎么轻省。”冯岚说，“你呢？你从家里拿出来多少钱，够不够你犟到毕业？”
“够我大学开学。”邱遇几乎是立刻感觉到了危机。他眼珠一转，问冯岚：“你想不想当家教？”
冯岚含着勺子，迷茫地看向邱遇。
“我？家教？”
“周一到周五，小学生课桌什么的，说是家教其实就是看小孩儿写作业。你先别急着找其他工作，我去打听打听，能敲定再和你说。对了，那个，你凌晨那会儿说的……”
“什么？”
冯岚以为邱遇是要提那句尴尬的“我就你一个朋友”，心都提到嗓子眼，硬挤出两分迷茫。邱遇本是想解释一下二鹏跟他八卦冯岚过去的事，见冯岚这副表情，也是阴差阳错把脑回路搭到一起，悟出冯岚是喝多了不记事的类型。于是邱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笑笑道：“一下子忘了，我要说什么来着……算了你先吃吧，我上楼给你拿衣服，别的我想起来再说。”

◎暑假一起干活◎
邱遇对冯岚打工这件事相当上心，一是他关心冯岚，二是冯岚这么为生活奔波也鼓舞了他，让他决意跟冯岚做一对打工兄弟。
试想，如果他高三就能自己出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邱林风还有什么话好对他讲，拿曾经在他身上花过多少钱来说事吗？无所谓，他会还，先定一个小目标，自己换一部手机，把手上的给邱林风还回去。
父亲的威严遭到极大贬损，以为会低头的儿子彻底失控，到时候邱林风的表情一定会很好看，邱遇想想就能笑出声。
而冯岚听了邱遇的话，数过手头存款确认够用，便真没急着去找新工作，还跟工厂那边商量调整了去干活的时间，以后周一到周五一放学去工厂，干到十点回家。然后冯岚开始提前考察周边的快餐店，为即将到来的暑假做准备。
邱遇起先不解：“你暑假要换工作？”
冯岚漫不经心地在招工报纸上圈圈画画：“换什么，嫌钱多？”
“那你暑假是要……”
“多打一份工。”冯岚说，“暑期工还挺赚钱的。”
邱遇大惊：“你之前假期都这么过？”
冯岚道：“没，以前年纪更小，只能在黑网吧上夜班当网管，餐厅后厨洗盘子什么的。”
邱遇欲言又止，想深入问问冯岚的家庭状况，又怕戳了冯岚心里的伤疤。于是他化憋屈为动力，更积极地去探听打工事宜。一来二去，张鹏，刘鹏，钱成锦……小公园常打球的那几个都知道了邱遇在找工作，答应帮他留意着。
真就留意到了。
瘦猴家附近有个主题咖啡厅，最近在招男侍应生。陈定诚家附近有个小网吧贴了招聘启事，在找暑期夜班网管。最给力的是在三中念完初中念高中的钱成锦，他妈妈是小学老师，他说自己有两个朋友想暑假当家教，他妈妈挺高兴地给推荐了几个家长并两个教育机构让邱遇挑，还说有看上的可以帮忙联系。
邱遇很感谢，也把话说得很明白：“冯岚数学成绩不行，也就语文可以，我是完全不行，没打算去误人子弟。”
钱妈妈高度赞扬了邱遇实事求是的精神和勤劳肯干的态度，又帮着筛选了一下，最后定下三个家长另两个要求不高的教育机构，让邱遇试着联系。钱妈妈甚至想让自家儿子也去暑假打工，钱成锦苦不堪言，计划暑假出走，去乡下老家躲躲。
邱遇只能大恩不言谢，单请钱成锦一顿火锅。但他话都在群里说的，张鹏、刘鹏一知道，便不请自来地凑了个热闹，把二人饭局升级成了兄弟会。
席间张鹏非常感慨。
“你说说你，钱成锦，兄弟四个就你一人原地升级，初高中连读，要是能跟我们一块上四中多好？”
钱成锦拿瓜子皮丢他。
“你有病吧，你不是初高中连读？”他笑着骂，“我那是本校直升，优等生待遇。再说三中多好啊，主打一个寓教于乐轻松学习，假都比四中五中多，我念旧不行？”
刘鹏道：“你那是念旧吗，你那是勇。跟初中班主任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福气我们不敢要。”
邱遇道：“咱们三个当然是不敢要，老冯就喜欢钱成锦一个，成绩好，竞赛还能拿奖，跟他那是亲儿子待遇。”
“别笑我了，还没跟你问责呢。”钱成锦摆摆手，“你说说你，出柜我是群里看的，出家……离家出走是二鹏转告我的。上次是不是说了你给我等着，怎么我没在四中念就不算你兄弟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不没瞒着你吗？”邱遇给钱成锦倒饮料，“对了，这次全靠阿姨帮忙。”
邱遇拎了个小纸袋放在桌上，往钱成锦那边推了下。
“事主托我转交的。”
“冯岚？”
邱遇点了下头。
“一条项链，给你妈，一个护腕，给你。”他说，“虽然不一定最后选家教这个活吧，但他说麻烦你们帮忙了。我挨个看过价格，都不贵，一点心意，放心。”
钱成锦打开纸袋看了眼，然后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眼神看向邱遇。
“二鹏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没往心里去，你跟这冯岚……你们什么关系？”
邱遇给了钱成锦一个“说什么呢”的表情。
“你们是太闲了还是没见过gay，天天琢磨我恋爱关系。不就帮忙带个东西吗，怎么，我没帮你们带过？”
“不是带东西的事啊，是你刚刚那语气。”钱成锦学得有模有样，“‘都不贵，一点心意，放心’。我妈给我爷奶买东西的时候，我爸劝他俩收就是这个话。”
邱遇踹了钱成锦一脚。
“占谁便宜呢，给自己连涨两辈你要脸不要？”
钱成锦笑着挡了下，把这个话题岔开了。
等吃的差不多了，邱遇要结账，张鹏拦了他道：“别啊，我和大刘不请自来，这顿AA吧。”
邱遇立刻明白过来：“你们是特意跑过来帮我请客的？”
钱成锦跟二鹏配合默契，揽着邱遇的肩膀把人按下了。
“听话吧遇哥，双拳难敌四手，我们这可六手呢。也不是不让你掏钱，你知足吧。”
邱遇还要再争取一下，钱成锦挤眉弄眼道：“你别逼我啊，我一坐这儿就想问了。冯岚打工你请客，你自己说怪我多想吗？”
“什么歪理！他跟我另说，我拜托到你家的我不请客？”
钱成锦伸手按邱遇的脑袋：“社会经验打工的时候再用吧！”
“去你的！”
邱遇好笑又感动，到底由着刘鹏付款算钱，然后转了自己那一份过去。又两天，邱遇挨个问好了侍应生，网管和家教三份工作，把工作要求和薪资整理了两页纸，在午饭时间塞给冯岚。
“一个个说。”邱遇坐在冯岚对面，“先说夜班网管，这个你熟。但我不太想你去这个，要熬夜，赚的也没有另外两个多。”
冯岚“嗯”了一声。
“然后说家教，这个也好懂，上课吗。”邱遇往嘴里塞了块肉，“姓张的那个我排除了，她想找个全科辅导，你那数学……是吧。周阿姨家是专找语文这一科的，奉行一个术业有专攻，适合你。不过她家孩子暑假也排课表，跟上学一样。还有那是个初中生，过完暑假初三，家长有个提分的要求。”
冯岚瞅了邱遇一眼，把桌上的矿泉水推过去道：“咽下去再说。”
邱遇没接水，飞快嚼了几下把肉咽了。
“最后这个姓郑的，我觉得这个最好。没有什么初三压力，感觉主要是找人看孩子。小升初的学生，找人帮忙提前预习初一课程，没有任何分数要求，但钱比前面两家给的少。你再看看那两个教育机构，要求和工资我都写清楚了。”
冯岚拿着筷子低头去看。
两家教育机构，一家是看小学生写作业的，特别强调了要有耐心，时间是每天下午两点到五点。另一家是面向初中生的，大学生优先。冯岚想了想，觉得自己竞争不过暑假打工的大学生，万一竞争过了，放着大学生不选选高中生，这家教育机构的水准也值得好好怀疑一下。
“你想选哪个？”冯岚问。
“我当不了家教。”邱遇说，“我成绩没你好，只会背知识点，能教人家孩子什么？网管吧，或者那个侍应生。对了，说到那个侍应生，不能光看我记那点东西。”
冯岚不解：“不就是服务员吗？”
“可以这么理解，但是更复杂一点，主要是那个店吧，我愿称之为全年龄向无酒精牛郎店。”邱遇拿出手机，翻了个网页给冯岚看，“挺麻烦，得找个时间去面试。不过这个赚的最多，但工作时间也比较长。”
“听起来还挺复杂。”冯岚翻着网页，“主题咖啡厅……这么多主题？”
邱遇喝了口水。
“这家挺出名的，用不同主题做噱头吸引顾客。它主页都有吧，去年冬天的冰雪世界，今年二月的公主派对……这个暑假主打男仆咖啡厅。”
“男仆？”冯岚慢慢道，“那是不是……”
“什么？”
“只招待女性客人。”
邱遇打了个响指。
“答对了，冯同学！”他说，“‘因主要面对女性客户，我们对员工的外形及礼仪条件有较高要求’——这是他们负责人的原话。”
冯岚把主页展示的照片都看了一遍，风格各异的男生对不同的女孩微笑，精美的餐点和饮品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可能不太擅长这种形式的打交道。”冯岚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有培训之类的吗？需要很长时间吗？”
“我问了，不需要特别的培训。”邱遇说，“暑期工嘛，招过去就是热场面的，长得好看会端盘子，能跟客人说上两句话就行，专业的事他们有更专业的人负责。”
冯岚记下网站名字，把手机还给邱遇。
“感觉有点……面试时间怎么说？”
“我们决定了就给那边打个电话，这个主题暑假开始，他们暑假前就要把人都定下来。”邱遇看向冯岚，“你想去吗？有意向的话我就告诉他们是两个人面试。不过这个的工作时间可能和家教冲突，而且你要是咖啡厅也去，家教也去，再超市和工厂，暑假就要打四份工。这能行吗，会不会太累了？”
冯岚也有些犹豫。
邱遇突然问：“你高三什么打算？”
冯岚一怔。
邱遇道：“你那天跟我说过后我就一直在想，我现在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不用非跟邱林风较劲考垫底，只要一直在外面住，我就可以正常考试，因为我考好也跟他没关系。在家学不好，离开家成绩反而上去了，这够气邱林风一跟斗的。”
冯岚道：“那挺好。”
“所以你呢？”邱遇继续问，“你高三打算怎么办，继续这样半工半读？”
冯岚没说话。
邱遇撑着脸打量冯岚，慢慢道：“咱俩现在挺熟的，我就直接问了。你也有什么不能好好学习的难言之隐吗？你现在这个成绩，是主观控制的，还是……”
“是我没用心。”冯岚说，“虽然我数学实在不怎么样，但我要是再用功一点，还能再提点分的。”
“不愧是天赋型选手。”邱遇敲了下桌子，“那……”
“我这几年不好离开。”冯岚声音轻了许多，“我妈妈……她在监狱。我得……我每个月去看她一次。”
邱遇“啊”了一声。
“所以你是为了照顾你妈……”
“本地的学校就那几个，我现在的分够用。”冯岚低着脑袋，“多学没意义，不如多赚点钱。我妈学历不高，进去前也没工作，就家庭主妇，等她出来……看情况，我没准还要辍学养她。”
邱遇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目前的人生难题只有一个自以为没有但确实就是在家暴的爹，冯岚的情况显然比他复杂。他没有立场劝冯岚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冯岚肩上的担子是一个破碎的家庭，这是他没法感同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