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是场黑白电影,斑驳的木桌上平放着一个扣合的笔记本,一阵风将笔记本吹开,空白的纸面上依次跳出三个字:单相思。
——我还记得你的样子,藏在心里为你写诗,哪怕最后好多心事,还没开口……
MV随着歌声播放出一个个画面,细雨落向水洼,也打湿了栀子花,操场变成荒草地,已生满锈的秋千架。
是莫雨听过的歌,从莫蓉蓉的手机上,在一个封闭的电梯厢里,里头还有另一个人,恰是演唱这首歌的人。
莫雨靠在沙发里,静静地听,他忽然很想打个电话给穆玄英,哪怕只是问一声好。
***
——你好,现在不忙吧,可以给你打个电话吗?
据说每个疑问句里都藏着期望值,情商高的人会听出对方问话里隐藏的是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比如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希望你现在不是太忙,我想给你打电话。
不过莫雨看到这条短信的反应是,穆玄英还真是一如既往,每次给他打电话之前都要发个询问短信。这种看似多余的举动,有时代表着对对方的重视,有时代表着陌生的距离。
莫雨私心不愿是后一种。
他握着手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做好打一通长长电话的准备,拨出了号码。
“喂,”那边速度接起,语气飞扬,“你好啊!”
一听见对方的声音,莫雨嘴角不由翘起:“嗯,找我有事吗?”
听筒传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笑:“有!我想你了啊。”
莫雨面部一僵,差点神经断裂。
“我记得你跟我说的,这个剧组里果然好多了不起的大神,我受益良多,谢谢你那时候帮我下定决心。”穆玄英停了停,又道,“他们真的都好厉害啊。”
“这么开心?”莫雨镇定下来,“我还以为你会被虐一番,一直等着你来找我哭诉呢。”
“虐是被虐了……”穆玄英不好意思道,“像萧老师就属于严厉型,不过我不怕,绝对不会哭。”
“哪个萧?萧白胭?”
“嗯。”
“她是不错,”莫雨以手支颐,略带惆怅地说,“现在你见了这么多大神,肯定也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了,好演员到处都是。”
“你不一样,”穆玄英立刻反驳,“在我这里,你就是最好的。”
砰!又被砸中一次。
莫雨揉了下下巴,倏然有种感想:早点结束这通电话也不是坏事。像这种一方心里有鬼,一方坦然直接的对话,实在不宜进行太久,容易出事。
他转了话头道:“你也不用怕萧白胭,她以前有个外号叫‘NG萧’,你不知道吧?”
穆玄英果然被他转移注意力:“还有这种事?”
“当然了,萧白胭之前是专门给叶止菁当替身的,唔,叶止菁已经隐退了,当年也是红透影坛的影后。后来有一次,叶止菁签了一部电影合约,却临时受伤不能沾水,跟制片方周旋许久,也不知她做了多少退让,居然成功说服对方让萧白胭顶上了。那就是萧白胭的出道之作,也是她的成名作,《聊斋奇谭之白秋练》。”
“这个片子,我好像没看过……”
“那是,你多年轻啊,”莫雨笑道,“你的童年回忆就是我了吧?来来,跟我说,你是看着莫雨哥哥演的戏长大的。”
“才不是!”穆玄英被他逗笑,“我的童年回忆是哆啦A梦和大雄,你是我的少年回忆……不对,不能说回忆吧,我现在也很喜欢你啊。”
砰!
第三次。
莫雨揉揉额角,满心期望出台一条法律,明文规定穆少年不要老是随随便便打直球,虐待他人心脏。
人太单纯真诚,有时也是种不可饶恕的罪孽,对某些别有居心的人来说尤其是。
他清咳了下嗓,继续道:“你还听不听我讲故事了?”
“听听听,你说,我不打岔。”穆玄英保证道。
“白秋练那部电影是实景拍摄,人真的要下到江水里。萧白胭其实很怕水,硬着头皮上的结果就是,她在船上水里不停NG,被导演骂得爹都不认识,落下个‘NG萧’的外号。她就这样顶着骂声,一遍遍重来,坚持到拍摄结束。所幸结果是好的,《白秋练》放到今天也是一部经典之作,之后的聊斋奇谭系列,没有一部能超越它。”
说到这里,莫雨沉默了会儿,再开口时道:“她在片场,是不是老是随身带个保温杯?”
“是的,”穆玄英道,“我见过好几次。”
“那个杯子里装的不是水,是药。”莫雨沉声道。
“呃!”穆玄英小声惊呼,“为什么,她身体不好吗?”
“为了演白秋练,她经常在江水里泡,感冒了也没请假,导致落下了病根,需要常常服药进补,”莫雨叹了口气,“你还能看到那个保温杯,就说明她依然没好透。”
穆玄英心绪陡然复杂起来,再回想起萧白胭冷淡的神情,心中不由生出敬佩。
李无衣虽然时常调侃萧白胭是老妖怪,也称赞过她演技出色,人又十足敬业。
“我告诉你这些,有两个原因。”莫雨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他听见莫雨接下来的话。
“第一,如果她对你态度冷漠,不要怕她,毕竟她也曾经是被骂出来的新人菜鸟;第二,我知道你想当一个好演员,你也非常努力,可一切的前提是,你不能牺牲你的健康。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太累了就休息,伤了病了就去调养,要学会爱惜自己,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去达成你的梦想。”
电话另一端,穆玄英静默无声,心头泛起一股强烈的感动。他将手机贴紧耳朵,感到机身发烫,比他的脸烫多了。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膝下的伤疤,莫名有些心虚,暗自庆幸莫雨什么都看不到。
莫雨对他的好,他不是没有感受到,他本就是别人对他越好,他越想要回馈更多的人。
“莫雨,”他很认真地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帮得上你的忙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去做。”
回应他的,是一声长长的喟叹。
他等了很久,终于等来莫雨带着笑意的声音。
莫雨对他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要录下来,省得日后你赖账。”
***
傍晚时雨还未停,他打着一把深蓝色的伞,伞面上绕了一圈白色帆船的图案。双肩书包只背了右边背带,他右手打伞,左手拎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
下雨天路上人少,每个人都在仔细打伞,小心脚下,很少抬起头来看他人。这样最好,没有人会看他,也没有谁会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还以为他听不见。
打记事起走过无数遍的道路,近来却渐渐令他恐惧了。附近的邻居们原本都长着亲切和善的面孔,现在却也叫他害怕了,人皮下不知藏着什么灵魂,个个要用诡秘的眼神看他。
“杀人犯的儿子”、“表面看不出,居然是这种人”、“离他远点,谁知道杀人会不会遗传”……
他们以为他听不到,或许,也不在乎他能否听到。
脚不小心踩上一块松动的石板,一汪水倏地冒出来,泡湿了他的鞋子。
下雨天,踩湿鞋子最令人厌烦,仿佛脚上趴了个潮乎乎的怪物,每一步都走得不自在。
陶珏停下脚步,雨伞微抬,目光透过雨丝,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他家门口。
燕云手里攥着把撑开的黑伞,最朴实无华的直柄黑伞,衬得一双锐利黑瞳更显炯炯,如光如电。
当下不该笑,又怎么笑得出,陶珏却笑了,他想起了黑猫警长。
他笑容很淡,转瞬收起,冷漠地向前几步:“燕警官。”
燕云收了雨伞,雨滴沿着屋檐向下落,打湿了他肩头:“吃饭了吗?”
陶珏提了提塑料袋:“我买了。”
他也收了伞,掏钥匙开门,门打开之后,他侧过脸道:“我买多了,要是不嫌弃,一起吃吧。”
燕云跟在他后头进了屋,脱了鞋,陶珏没阻止他,也没给他找拖鞋,自顾自去了厨房。
燕云只得赤着脚,在桌边坐了下来,耳听得厨房里传来瓷器相磕声,估计是在拿餐具。他眼眸一转,望见橱柜上摆的照片。年轻的田晓黎穿着条白色海军领连衣裙,怀里抱着年幼的陶珏,对着镜头笑得明媚清丽。
他回想起在监控室里见到的女人,面色憔悴嘴角耷拉,明显为生存所苦,难以想象曾有这样的笑容。
墙上贴着几张奖状,不同的年份,有些已然变形边角翘起,有些纸面还是簇新的。奖状全是颁给同一个人,写的都是那个此刻正在厨房忙碌的少年的名字。从小便是令人称赏的孩子,优秀认真,品格无暇,难怪他的母亲在谈到他时,眼中的黯淡会一下子褪去,露出骄傲的光芒。
燕云忽的头一转,看向厨房的方向,轻轻地、飞快地皱了下眉头。
犯人自首,细节交代完整,似乎并无纰漏,然而,总有一点微乎其微的异样,仿若是拼图上有个错位的缺口,让他无法就此接受那位母亲给出的答案。
他心里有个猜想,可如何能靠直觉定罪,他得先找到证据,所以,他来到这里……
“哐!”
燕云翛然起身,冲进厨房,眼前一副静止的景象。
地面上散开碎裂瓷片,陶珏背紧靠洗手台,盯着碎片出神。
“陶珏!”燕云抓过他手,仔细查看,“没受伤吧?”
“我没碰……”陶珏抬起头,眼中恍惚,喃喃自语,整个人脆弱迷茫,像是在黑夜森林里找不到方向的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