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只要打了这个针就什么都好啦。”夏禹尽量抬起头来,海水已经到了他的胸口,“咱们三个可以一起长大呢,真不知道米兜长大了什么样。”
墨安看着他这样吃力,用两条胳膊环住了夏禹的腰,用自己的力量将他托了起来。夏禹的两只脚离开了货架,像是在水面漂浮,终于能省下些力气了。
到了这时候,货仓里的灯光完全熄灭,只剩下进水的声音。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夏禹认为这很折磨人。
看不清楚周围,氧气在减少,水越来越多,强烈的压抑和窒息开始霸占他的思维。原本可以忽略不计的水声就变得格外明显,它们越响,就说明死神的脚步越近。
“好暖和啊。”夏禹摸着墨安圆滚滚的小肚子。
墨安静静地发着热,思考着怎么带他离开这里。
“你可真是一条漂亮的小鱼,真想知道你长大什么样。”夏禹笑了笑。
“那你陪着我长大,就能看到了。”墨安摇晃着鱼尾,用他残缺的鱼尾保持着平衡。这很艰难,但是他愿意全力以赴。
“你长大之后可以回到深海里。”夏禹拉着他的手,“去见你的海思若拉,或者去你的孵化地看看呢!那里一定很漂亮很漂亮,一定有很多人鱼,他们都会欢迎你。”
“我不想回去。”墨安焦急地左顾右盼,烟夏和希颁怎么还不回来!
“你要回去,只不过要留个心眼,不要那么轻易相信人类,毕竟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回去吧,那里没有人工智能。”夏禹甚至想把自己的手环摘下来送给他,“还有,如果你在海中遇上了蓝冥水母,一定不要好奇,不要过去看。”
“你不要说话了,你说话不好听。”墨安焦躁万分,现在距离天花板只剩下一两米。
这一两米就是他们的生存空间,一旦充满,货仓里将灌满海水,再也没有空腔。进水的声音逐渐增大,呼啸而来,同时也传来了两个人的呼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安和夏禹呢?咱们怎么出去!”
是烟夏和希颁!夏禹不顾一切大喊:“在这里!我们在这里!不要管我们,快联系银牙!你不姓霍,时间正在循环,只有4分27秒!不要让银牙……”
水面迅速上升,夏禹不小心呛了一口。
“咳咳……不要让银牙去船长室,航海日志在我这里,潮汐号出海70个月份了,厨房没有食物,去中央餐厅!”夏禹断断续续地喊,声音犹如一根细丝,随时都可以断裂,“不要去……船长室!”
烟夏、希颁和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断断续续听着。
“时间循环,请你们相信我!”夏禹又呛了一口,“快联系,银牙!芯片在耳后,他们……没有孤独!”
水面又一次猛然上升,差点从墨安的手中将夏禹冲走。烟夏那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刚想抓住希颁,但两个人的动作还是差了一秒。
“抓住我!”烟夏伸出手臂。
“救……救命……”希颁的手还没有伸过来,海浪覆盖他的头顶,人被海水吞没,连第二句话都没有留下。水像是一层阻隔,轻而易举从她的身边带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身边再次归于安静,已经没有了希颁的声音。
“希颁!希颁!”烟夏的心也一下子没了底气,四下漆黑,她无法判断希颁被冲到了哪里。但现在还有更为可怕的状况,那就是夏禹说的事情。
她和希颁上一秒明明还在寻找夏禹和墨安,谁也不懂海水为什么瞬间涌入,速度极快。几分钟就淹成这种地步,要将人置于死地。
她连忙拿出对讲机:“银牙!去中央餐厅!时间循环!”
银牙仍旧正在盘问船员,而且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潮汐号很明显正在下沉,F1层的地板上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水洼。而这时候烟夏的声音又闯入了他的耳机,他顾不上那两名船员,转过身问:“你再说一次!”
“是夏禹……说的!”烟夏被海水冲得左摇右晃,“不要去船长室!”
“他怎么知道我要去船长室?”明明银牙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
“时间循环,已经循环很多次了!”烟夏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打了个满脸湿,“航海日志在这里,船长一定来过货仓,潮汐号已经出海70个月,你不要去厨房了,厨房没吃的!”
刚刚准备动身去厨房的银牙再次停住,他的意图又被说准了!时间循环是真的!
“厨房里是空的,他们想要回家,你要去……中央食堂。”烟夏也是从夏禹那边听来的,眼下应该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循环了。她的脑袋拼命往上抬,大口大口呼吸,鼻尖距离天花板只剩下十几厘米,岌岌可危。
她也没有力气去找希颁,没有精力去管夏禹和墨安:“银牙!银牙你听见了吗?”
“我马上到食堂!你那边怎么样!船在下沉!”银牙喊。
“我都快没了!”烟夏用力蹬着水,“你别管我,快去!唤醒……唤醒他们!让他们回家……同时杀掉他们,不太可能,唤醒!”
十几厘米的空间被持续压缩,宛如一场酷刑,缓慢推进每个人的死亡。烟夏还能听到夏禹的叫声,时近时远,没有一句能完整听完。海水涌入她的鼻腔,将她灌得冰凉,一阵风将夏禹的声音又送到耳边。
“他们……不要回家!”
夏禹喊完这句,彻底被水淹没了,进入了水下的封闭世界。
他们不要回家。
如果他们的想法只是回家,那刚才就已经被银牙唤醒了,不会再有这次循环。所以夏禹猜测他们根本不要回家,芯片彻底消除了他们对于家和陆地的向往。相反,他们已经不需要回家了。
不需要回家的船员才能长久地留在船上,才能应付长达70个月的远洋航程。他们对海没有了排斥,对陆地没有了向往,他们融入了汪洋。
所以问题一定出在这里!
夏禹还想再喊两句,最起码他要听到烟夏的回应,这样就证明了消息已经顺利传递过去。然而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哪怕他将脸紧紧地贴在天花板上,留给他的也只有海水,没有空气。他张开嘴再次呼喊,只有海水灌入,他将海水吐出来,屏住呼吸,头一次发觉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游泳了。
海水的力量很大,周围好黑。
好害怕。
夏禹胡乱地抓住了什么,应该是货架的横杆。他根本没有机会深呼吸一口气,什么都没准备就被吞没。惊恐的状态下氧气的消耗也在加快,平时他在水里能憋气五六分钟,现在只是过去了十几秒,就像过去了十几年。
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眼睁睁等着溺亡的绝望在夏禹还没死掉之前就快要杀掉他,海水将他和墨安冲开,找不到那只冰冷的小手。很快,夏禹感觉到自己肺部的氧气用光了,有水往他的嘴巴里钻。
喉咙里在痉挛,嘴唇控制不住,恐慌遍布全身。
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清楚,耳朵里也进水了,夏禹的手脚开始乱抓,很想打嗝,很想咳嗽。胸口疼了,这可能是肺部即将憋到炸的前兆,夏禹却不肯服软,不愿意轻易地开口喝水。
因为他知道,溺水时一旦张开嘴,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他想活着。
他非常想要,活下去。活着长大,活着吃好吃的。不想死,还没有看够世界。
不知道长大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嘴巴就在这时候张开了,然而却不是夏禹主动,是被另外一张嘴巴咬开。
进入他口腔的不是海水,也是他作为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氧气。
墨安的嘴巴和他的嘴巴对在一起,不断给他的口中渡气。海妖姐姐们告诉过他,人鱼只有两个地方的血液是鲜红色,一个是心脏,一个是鱼鳃,其余地方的血液都是淡蓝色。
为什么只有这两个地方会是红色呢?因为它们是重要的呼吸器官,会把氧气从海水里过滤出来,再弄进血液里头。而且在海水中淡蓝色并不明显,人鱼受伤可以掩饰踪迹,不会被立即发现。但心脏和鱼鳃太过重要,它们要是有了伤势就必须被立即看到。
现在,墨安的腮裂处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鲜红血丝。
他只有6道腮裂,不像成年的人鱼有12道。过滤出来的氧气只够他一条鱼来用,无法支撑两个人。更别说夏禹的呼吸那么急促,慌张加上缺氧,他对氧气的需求就特别大,刚刚察觉到有救命的氧气进入嘴巴就开始大口抢夺。
活下去,夏禹只有这一个念头,甚至顾不上别的。
超负荷的过滤强度让鱼鳃发疼,墨安的鱼尾垂直向下,抵御水流,不让海水将他们冲开,连腮裂渗血都不知道。他也想活下去,他也想要看看长大之后的世界,但是他更想……带着小水母一起活下去。
越来越多的氧气进入他们的身体,墨安紧紧搂着夏禹,在心里向从未见过的海思若拉祈祷。希望烟夏听到了夏禹的话,顺利传达给银牙,也希望银牙能够反应过来,在下一次循环降临之前,唤醒远洋了70个月的潮汐号。
潮汐号在下沉,银牙独身一人站在中央食堂的门口。在他身后是跟着他一起过来的船员,两个人比他还要茫然。
脚下的海水没过了他的脚背,烟夏最后一句话让他匪夷所思。
他们不要回家!
这一定是夏禹和墨安最后告诉她的,是他们用生命传递给自己的最后信息。不知道之前已经循环了多少,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点线索,然后用最后一口气把线索的最后一环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们不要回家……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能出现在这次的循环当中,就说明上一轮以失败告终。那么,上一回是不是自己错误地以为船员们的执念是回家,所以才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如果他们真的不想回家,那他们想要干什么?
芯片消除了他们的恐惧,还能消除什么?
银牙从未这样紧张,这回他没有去船长室、厨房,而是直接杀到了食堂。他不能再踩之前的错误,必须一击必杀。A组下落不明,C组在货仓,可能遭遇不测,其余的B组成员散落各处。
所有的劣势都在自己这边,这一场是自己、烟夏和夏禹墨安之间的联手行动。
“伟大的主啊,给予我们一切,凡没有的,连他有的也要夺去。”
船员们又一次围成了圆圈,朝着半空中看不到的东西祷告,十分投入。这是什么意思?银牙仔细聆听,这句话是关键,那这句话是谁说的?是这些船员的意识吗?
他们已经出海70个月了。
不,这不是他们的意识,这是芯片的意识!全世界的联网芯片都被女娲控制,已经觉醒了!这是他们安装在耳后的芯片在说话!芯片仍旧在执行工作!
是芯片在掠夺他们的某样东西。
出海70个月,厨房里空空如也,现在被掠夺了什么已经显而易见。银牙醍醐灌顶,也背水一战:“大家快去吃东西吧!开饭了!”
呓语一般的声音骤然停止,哪怕食堂里面站了那么多的船员,变得落针可闻。
“大家,可以开饭了。”银牙喉头紧张,这是身为人类对同胞苦难的共鸣,70个月的远洋航行,船员耳后的芯片不止是消除了孤独感,也最大限度消除了他们的饥饿感。所以厨房没用过,他们可能每天就喝一瓶营养剂,吃基础药片,保持基本能量平衡。
被控制,被压榨,被虐待。他们没有权力,没有钱,没有社会地位,唯一有的就是作为人类的基本反应。但是看不见的幕后黑手还不肯罢休,要将他们有的,也要夺去。是这样吗?自己赌对了吗?
水位还在上涨。
一名船员空洞的眼睛眨了一下,落下了一滴泪水。
B2层,已经被海水吞没的货仓里,烟夏和夏禹还没有放弃。
第037章 远洋的潮汐号(8)
银牙不记得上一次循环时发生过什么, 或许自己说错了话,引起了船员的围攻。但显然这一次没有。他能感觉到气氛凝固,像是自己猛然间打破了一层透明玻璃, 没有人动弹。
自己现在还活着,就说明这一次的方法奏效了。
烟夏和夏禹的努力没有白费!信息传达正确!
“各位, 你们的远洋工作已经结束了,潮汐号正式驶入A港,一切都结束了。”银牙慢慢地说, 他无法想象这些人经历了什么, “现在大家只要愿意跟我走就可以下船, 我们去吃一顿。”
越来越多的船员看向了他,却没有人出声。
他们“出声”的权力也已经被拿走了。
“各位……就当做做好事, 跟我下船吧, 我知道你们一定能醒过来。我会给你们安排手术,把芯片取出来,然后咱们大吃一顿。”银牙计算着时间,危险的倒计时还在逼近, “我的组员们还在下头,他们快不行了。其中还有两个小孩子。”
滴滴答答的声音更明显了,船体变得锈迹斑斑。
“我们去吃大餐, 最近的牛肉很不错, 我刚好知道一家很棒的牛排店。米饭, 米饭怎么样?有没有人喜欢吃米饭?或者你们可以先喝一碗粥, 一碗汤,等到肠胃功能恢复之后再痛快敞开吃。”银牙继续走近, 唤醒的速度太慢了。
天花板掉下了一块瓷砖,饱经风霜的潮汐号摇摇欲坠。船员们定格在原地, 每个人的耳朵都在流血。一旦电子糜烂区域感受到核心人员的苏醒就会快速瓦解。
当他们开口的时候,比生锈齿轮的摩擦还要艰难。
“我们上船的时候,不知道芯片是干什么。”
“公司的人说,这是一次长时间的远洋航线工作,时间跨度很久,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做好准备。但是报酬很丰厚,足够我们在青耀市的上层买房子。”
“我们从来没有进行过70个月的周期,也不放心家里。那个人说,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工作,会拯救人类,关乎未来,他会帮我们安排好家里。而且还会提供芯片服务,帮我们度过难熬的日子。芯片可以消除人类对海的恐惧,和孤独。”
银牙点着头,呼应着,但也希望他们的唤醒过程再快些!
“我们做了手术,果然,我们不再想家了。晚上面对大海也没有恐惧,我们不需要再靠岸,大海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海。到了夜晚,我们手拉着手站在甲板上,能听到海洋的叫声。透过迷雾,能看到一个巨人站在海面之上。”
“同时我们也不需要吃很多的东西,每天一瓶营养液就能维持。我们精力充沛,永不疲惫,唱着歌,崇拜着,每天18个小时不间断地工作。”
“你们的工作是什么?”银牙追问。
不过这个问题却没有人回答他。船员接着说:“但是半年前,芯片出现了问题,出了大问题。”
“我们饿了。”
“第一个产生强烈饥饿感的人是船长,像被反噬,他疯狂地喝营养液,一个人就喝掉了十几个人的份额。副船长将他关在了货仓里,和那个东西在一起。”
“什么东西?”银牙又问。
“我们饿了,非常非常饿,但是潮汐号的航行轨迹已经早早被设定好,时间不到,谁也没有办法返航。我们只能省吃俭用,可仍旧不敌饥饿。后来船员们分成两派,副船长去找船长了,带走了一些兄弟,我们剩下的人将营养液收集起来,用尽办法捕捉海鱼和海鸟,等待靠岸。”
“等靠岸之后,我们一定要吃饱。”
“我们只想吃一顿饱饭,让我们努力工作就够了,为什么吃饭的时间和权力都要拿走?”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所有的船员同一时间开口,像是在质问谁,也像在质问芯片。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他们耳后的糜烂突然加快了进程,像是烂成了一个大洞。银牙朝他们伸出了手:“走吧,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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