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主神再度出手,将一道七彩光柱打向眼前徐徐展开的天下河山。光柱分化成一颗颗陨石,带着绚烂而致命的尾迹,坠向人间,像极了朔北城那日的场景!
不过几息,人间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花草树木湮灭成灰烬,鸟兽不复存在,山头变得光秃秃一片,就连海水也瞬间干涸了。对比之前的宁静与美好,这画面宛如修罗地狱。
万苍震惊道:“你干什么!?”
不是热爱吗,不是甘愿付出生命吗?主神居然亲手摧毁了这一切!
为什么。
主神似乎早就猜到了万苍的反应,平静且耐心地解释道:“万苍,别着急,你仔细看看,这才是天地最原本的模样。”
他视线远远地落到火光熄灭后,恢复正常的天地间,眸光逐渐黯淡。
“这才是我和天道出现时,这世间本该拥有的模样——没有人族,没有妖族,没有魔族,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寂静得就像置身于海底深处,溺毙于其间,叫人无端的感到绝望……
以及不可抑制的窒息。
万苍右拳虚握,无力地抓向右胸口处,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一抽一抽的在疼,甚至,连眼角都溢出了些许湿润的痕迹,一直滑到下颌处。
这是什么东西。
本尊为什么会哭……还是说,此时此刻,他能够体会到主神的情绪了?
“滴答”。
万苍心念一动。
眼前景象与他之间的距离,仿佛陡然拉近了,那滴晶莹剔透的泪花,悄然绽放在他脚踩着的,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棕褐色的泥土里,有一截嫩绿破土而出,轻轻晃动它纤细的茎与叶。
代表着生机和新生。
突如其来的悲伤涌上心头,万苍不由眼眸低垂,此刻,他透过朦胧的视线,望见这株突兀生长的植物,拭去满脸的泪水,微微蹙眉,仰首之时不解地望向主神。
“这是什么?”
“这是你。”主神心情似乎好了点,开起了玩笑。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万苍眼尾泛红,“啪嗒啪嗒”的接着掉泪,话语却无比倔强:“我是你个大头鬼的是!”
“说来玩玩而已,”主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你,亦是千千万万的人族……人族就像这株小草一般,扎根于荒野中,顽强生长。他们用双手开垦土地,耕作狩猎,生生不息,繁衍后代——我真的很喜欢人族,因为我很孤独,当时还什么都不能跟天道言说。”
重复如此多遍,鬼都知道你喜欢人族了。
万苍翻了个白眼。
“但某天,天道喊我务必除尽人族,不然就放逐我。”主神语气突然变冷,流露出淡淡的不甘,无形威压升起。
但他眉宇间并无半分怨恨之意。
眼前这位主神陨落了,这片天地还好好的,人族尚存,修仙者数不胜数,想必掌握平衡的天道仍旧运转着……主神与天道进行博弈,哪一方获得了胜利,结果显而易见。
万苍干巴巴地开口:“你上次说……”
“嗯,你猜的没错。”
主神肯定道:“我热爱世间万物,热爱人族,为了护佑着一片所爱的天地,甘愿陨落,填补不再充裕的灵气。”
这么个“心甘情愿”的身陨法,和本尊猜得大差不差。
万苍心思不在主神陨落的真相上,他偏过头,眨了眨眼睛,好奇道:“什么是‘放逐’?如果选择放逐,你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如果主神不死,这天地又该是何种模样,魔族是否就不存在了?
没有魔族,那本尊前一世还如何自救——因果倒置了!
“说的什么孩子话,我是必然会死去的,天道早已不满我一次次的暗中反抗,他只想一个传达意志的傀儡,而不是有私心与偏爱的神明——这样拥有七情六欲的神,与人族无异。”
万苍:“无异就无异,谁说神明不能是人,你凭什么非得去死……在我看来,你,还有劳什子天道,你俩都挺有病的。”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俨然是不吐不痛快。
主神展颜一笑,周身的威压全然撤去,平静地注视着万苍:“可若我不死,就没有你的出现了。”
心脏宛如被一只无形巨手包裹着,然后狠狠撕扯了下,一个荒谬的想法在脑海迅速成型。万苍愣在原地,满脸错愕:“主神,你什么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喊“主神”。
但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涅涅其实说的没错,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亲手斩断的恶念,”主神轻声细语,面对万苍,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不如你,你才是我创世至今,最得意的杰作——你是我甘愿身化万物,填充天地灵气,却依旧能逃过天道的报复,不被其直接放逐……所留下的、最大的后手。”
“万苍,你刚刚说,‘谁说神明不能是人’,你说的没错。”
“你就是我。”
“你是身负整界气运,历劫未归,间接被放逐的我。”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一段啦,不知道宝宝们有没有猜出来绿茶小狗的真实身份呀?
“你是身负整界气运, 历劫未归,间接被放逐的我。”
主神的话语如晴天霹雳,劈得万苍呼吸一瞬停滞, 发不出任何声响, 整个人如同冰封一般, 呆立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主神,满脸不可置信。
“不要忘记, 就算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最重要的仍是保持你的意愿——你不想, 就无人可以为难你……”
“……等你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这一生,在死之前,就知道了。”
“心有所系,甘愿为之付出生命——不是人, 而是这美好的世间。”
前两次见之面时,主神对他说的所有话于脑海中闪现,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地连成一线。眼前的景象闪了闪,接着周遭陷入一片黑暗,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了他和主神两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人。
“你……我……”万苍声线发颤, 深深呼吸, 艰难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所以说,鸿念剑能藏在我的脊柱中, 根本不是巧合?”
仙门弟子的身体构造经过灵力改善,不论哪根骨头, 都能藏匿法器, 本命法器则更加贴合。
之前他第一次使用衍无宗的借剑诀, 召唤出鸿念剑, 纯属阴差阳错……为了不在花长舟过卿尘暴露身份,他这才随手一塞,将剑藏进了脊柱,后来也时常往里一丢,再后来,鸿念剑已经学会了自行往万苍脊柱里缩,简直像在这具身躯里安了家,回去休憩一般,十分富有灵性。
“自然,”主神予以肯定,“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我的脊骨,除非,那个人是我自己。”
本尊之前没在意、没深想,没料到竟是如此简单的道理。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荒谬又合理。
万苍左手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右手仍捧着那只小麻雀,说不出心底是酸涩还是惊讶,心道“怪不得让本尊杀死你。”
他之前居然全都猜错了。
没有人想要夺舍作为后手的自己,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凌虐自己,所以主神一直对他挺好的,除了不解答关键问题,几乎是有求必应,好得离谱。
原来如此。
主神:“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一并说出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嗯,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事。”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模样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万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依照主神所言,继续追问:“……当年,仙魔大战之前,鸿念剑丢失,是你的安排?”
他心绪复杂,打了几个腹稿。
主神点头:“是,当年抽的时候没在意,但这柄剑日后有大用处,说不定能救你们……你的命,你切记,一定要握紧它。”
“——用它来保护该保护之人。”
听主神如此郑重的托付鸿念剑,托付他的那根脊骨,万苍没什么作为主神本人的自觉,反倒起了浑身鸡皮疙瘩,摸摸发凉的后颈:
“我记住了。”
不管是谁的骨头,鸿念剑如今就是本尊的剑,这点不用说。
万苍想了想,继续说:“涅涅想让我取天残秘境的核心,助他恢复力量,我没答应这桩交易——秘境的核心是什么?”
没亲口承诺,就是没完全答应。
他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我知道,不愧是你。”主神笑了笑,感到十分欣慰。
万苍瞥了眼主神,心里有奇异的感觉涌动,后知后觉道:“……怪不得每次都夸我,原来是在夸你自己。”
主神轻咳一声,转了转眼珠,认真解答万苍的疑问:“天残秘境的核心就是玄机塔。如今,玄机塔就镇压在这东湖之下,所以湖水能够消弭人的灵力——顺带一提,你家那条小白蛇真的来寻你了,不是幻觉。”
过卿尘来寻本尊了,他一定是心里有我!
万苍挑了挑眉,察觉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主神时间不多了,现在提这个做什么?难道好好师尊看到了本尊屠杀那些仙门弟子,现在怒火中烧,前来问责,所以主神才好心提醒作为后手的自己……
他妈的,要你多嘴!
万苍原本弯眉提唇,嘴角的笑意瞬间垮掉,声线变得冷硬:“玄机塔不是你亲手雕刻的天外陨铁吗,怎么跑到天残秘境里来了?”
“确实是我雕琢的,一时兴起,随便注入了些混沌之力,没想到这么有用,哎呀,失策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极了涅涅。
“这东西百余年前就被那第一任仙君宿无乐从登仙阁借走,想必登仙阁阁主并未如实相告。”
主神停了停,叮嘱道:
“万苍,我只是一道残念,并非全知全能,但我能感知到慕沧岚远不如表面那样无害,他有很多未浮出水面的计划,甚至与涅涅合作,你要小心。登仙阁阁主,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说好听点是无所不知,财宝满地,手眼通天,世人皆有求于他,但说难听点,每一代阁主都身不由己,始终摆脱不了天道下的诅咒。”
“关于姓名的诅咒?”
“正是,以自身姓名为代价,继承并换取登仙阁内一切所属物品的继承权,永生永世,不得让天下人知道其真实姓名,否则就会暴毙而亡。”
慕沧岚的事情是本尊前世通过威逼利诱得知的,但主神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唯有一种可能性。
万苍了然道:“这诅咒就是天道通过你下的,为什么?”
主神的语气有些唏嘘,视线重新落回到万苍掌心的麻雀上:“顺应自然规律,来自于天道的要求,万载时光一晃而过,势必会有这么一位人物,以及接替他职位的人出现……就如同仙君和魔尊一样。”
这么说就易于理解了。
万苍点点头,感觉心头有鼓点在响,没由来的一阵阵心慌,当即加快了语速:“下一个问题,‘祝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说,世间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吗?”
“你很聪明。”
主神话语甫一落下,就被万苍飞来的白眼烫得不轻,仍然面不改色地说:“如你所见,祝鸿作为无妖气之妖,他的身体构造极为特殊,就连心脏都在右侧……万苍,你知道的,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能颠倒黑白、翻转左右,还能够使人觉得毫无异常。”
“镜子,”万苍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两个字,猛然抬首,与主神视线相接,“我经手过的镜子唯有一个,难不成祝鸿与观方镜有关!?”
他目光灼灼,宛如繁星闪烁。
“确切来说,是观方镜的镜灵。”主神这会儿变得知无不言,再度抬起五指,抚上万苍的头顶:“观方镜原本是我随手捡到的玉石,某日闲着无聊,打磨了一下,没想到内含乾坤,能映照万物,还自带灵智。”
还有值得主神夸赞的神器?
万苍听得一愣一愣的。
“观方镜原本镇在万魔窟底部,被你取得,自该认你为主,反正万魔窟也被你扫干净了,不是吗?后来,你虽有心无意,却的确引起了仙魔间的战争——唔,这也的确是我逃避‘放逐’,留下残念,制衡涅涅的重要环节。在我看来,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包括出生、重生,到现在最后一次见我……”
“因为所有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但神器既碎,镜灵失去原本的容器,只能委屈巴巴,做个妖玩玩。等到你自戕后失去身体,经过许多必然的过程,一定会‘恰好’重生到被祝斐和卓鹤捡到的小孤儿‘祝鸿’身上。”
“我说的,是你的第二世。”
“万苍,你第一世出生在万家也不是巧合,身负整界气运之人,必定双亲早逝,被人觊觎根骨气运,痛苦折磨,无人引导,无人相护,一生孤苦无依,难得真情,入魔后以魔气修炼,是你必经的道路……但我没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甚至杀死了老魔尊,取而代之,将魔域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再乌烟瘴气。”
“你别忘了,你就是我。”
“为了不被天道放逐,我身死之前,将整界气运强行剥离,又抽离自己的神魂,企图逆天而行,捏造人躯,硬生生地做到‘投胎转世’——这一方法成功了,历经数千万载,在这一过程中,我的恶念横生。”
“涅涅就是那时产生的。”
“他为了摆脱我的控制,吸纳了无数的阴暗之力,诱导你自杀,殊不知正中我下怀。因为他离开我本体后,力量减弱,只好找上我的残念,与我做交易……此后正如你所料,他替我四处搜寻你散落的魂魄,放进祝鸿身体里。”
主神不知何时收回了抚摸万苍发顶的手,他的话语犹如一把利刃,直直地插进万苍胸腔,不顾其感受,肆意翻搅。
“这一切都是你注定要承受的劫难。”
主神轻描淡写,下了定论。
万苍听得身形愣怔,心头涌起阵阵寒意与恐惧,几乎要站不稳脚跟,转而悲愤交加,瞪大了双眼。他没有注意到,主神收回的手从指尖开始,逐渐变得透明。
本尊这两世都是被主神安排好的。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主神亲口陈述这一切,万苍仍旧极其不是滋味。
那我算什么?我生出的意识算什么?我生来就莫名其妙遭受到的伤害,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去……都算什么!?
他妈的。
一切都是天大的笑话,早知如此,本尊还不如烂在土里,不出生的好!
万苍胸膛起伏,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意思是,祝鸿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身体,没错吧?”
主神略微颔首,诚实道:“对。”
对你个大头鬼的对。
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玩弄,挑衅!他就是主神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哪来的“杰作”,什么“你就是我”……
荒谬至极。
该死的神明,德不配位,不过是骗子一个!!
本尊不信。
不,错了,都错了……一定有什么是属于我的,一定有一样东西,是出乎主神意料,是不受人掌控的!
万苍双目赤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努力控制住五指和小臂的颤抖,飘出的声音越发苍白:“那么,请你告诉我,我这短暂而不幸的两辈子,究竟有哪一样东西,是脱离你掌控,彻彻底底属于我自己的?”
主神听完沉默了。
空间漆黑寂静,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一团,令人感到无止境的窒息。
这感觉像极了死亡的前一刻。
“没有吗。”万苍艰难地扯动嘴角,提起一摸苦涩的弧度,黑亮的瞳孔间或一转,仿佛被抽走了全数生机。
他像在反问主神,亦是在自言自语。
“有,”主神淡淡一笑,说,“万苍,即使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你始终与我不同。我孤独了千万年,无人相伴,满眼只有大爱,心里容纳苍生万物,不能也不会有说不清的小爱了……而你这两世,有唯一的幸运之处。”
“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万苍的身躯晃了晃,宛如秋风中刮落的残叶。
会是……那个人吗?
唯一属于他的,从相遇、分离,到再度重逢,都一直吸引着他视线,及时接住他,予以他偏爱的那个人……
黯淡双瞳霎时恢复色彩,仿若重新点燃的明灯,嘴边的名字呼之欲出。万苍朝着主神大吼道:“不,我要你亲口承认!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他!是不是……”
他简直不敢相信。
“又说孩子话了。”主神将五指拢在宽大的红色衣袖之间,抬起手,拍了拍万苍的肩膀,神态安详:“对于我这位神明来说,唯一的变数,就是那条突然渡劫,还被你捡到,养了很久的小白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