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对手用的武器是扇子,和长舟一样。可还记得,为师是怎么教的你?”过卿尘语气不自觉严厉了几分,像透心凉的冰块。
“是的,师尊自然教过徒儿。”万苍眼观鼻鼻观心,背书似的说:“偏向以灵力御物者,往往自身修炼不到位,需要拖到对方耗尽灵力,拉近距离,近身时一击必杀;偏向用武器辅助者,通常来说体质更强悍,则需要谨慎试探,见招拆招,等对方露出细微破绽,抓住机会,瞬间扭转局势……”
“可今天那位使扇子的师兄,哪种情况沾一点儿呀师尊。他那路数太过于诡异,倒有点像我花师兄了。”
万苍自认为牢记过卿尘的每一句话,不由高声喊冤。
过卿尘默了一瞬,薄唇轻启:“这就是你前半场佯装不敌,抱头满场逃窜,最后一剑削断对方衣袖,还有裤……不提也罢——把他劈下擂台的理由么?”
本尊能有什么办法。
万苍当时打爽了,心道“忘了这茬”,暗自思忖,他要怎么回复过卿尘?
比如——
本尊看到那人招式太像花长舟,肌肉记忆复苏,手痒得忍不住。虽然这位倒霉蛋输了,还捂着屁股跳下了擂台,可本尊最后也赢了,不是吗?
……怎么听起来好像更欠揍了。
无论以前当二徒弟的时候,还是当小徒弟的现在,只要身份没暴露,本尊可从来没给师门丢过脸!
万苍揍人还不能杀的时候,向来都是风风光光的——当然是他风光无限,至于对面那位,随机挑选一个办法让人难堪。
天地良心。
本尊遵守仙门的破规矩,就算杀不了人,也没全部戏弄,这才哪到哪。
本尊真是不可多得的好魔啊!
万苍委屈得不行,登时撒娇道:“师尊,徒儿没想让那位不知道哪门哪派的师兄出糗,真的是个意外……求师尊相信徒儿!”
过卿尘扶额叹息:“这不是为师相信就……罢了,那么第四场呢?”
万苍眨巴眨巴双眼,装傻反问道:“师尊,徒儿的第四场又有什么问题呀?”
过卿尘抿了抿唇,感到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口:“第四场,你难得没有用剑。”
“是的,师尊,徒儿就那一场没有用剑。师尊这么关心徒儿,徒儿好感……”
过卿尘轻轻挥袖,打断了万苍的话:“但你开场就召唤了一头半神兽,把对手的剑,咬成了许多截,并直接吞入腹中了——虽然带灵宠参赛,让灵宠出战,并不违反赛制,还是有人向为师举报了你。”
“天呐,徒儿的灵宠简直太过分了,徒儿一定好好教育它!之前徒儿累了,第四场比试都没怎么睁眼呢,”万苍佯装震惊,愤怒地一拍桌子,转而换上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牵起过卿尘的衣袖,“就算这样,怎么可以向师尊举报徒儿呢?又不是没有其他监管者了……他们好坏。”
过卿尘无声叹息。
聊过以后,他发现“祝鸿”没有不听他的教诲,反而将他的话记得很清楚。但是他最后嘱咐的话,分明是“尽力而为”。
另外,他还有一个很在意的问题。
过卿尘抬眸,直勾勾地盯着万苍:“祝鸿,你老实交代,你剑上哪来这么重的戾气?”
【作者有话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春秋时期老子的《道德经·第五章》。
明天就到八月啦,祝福宝宝们健康快乐w
◎待他之心,一如初见。◎
世间锻造兵器的材质有千万种, 锻造的方法也各不相同,但是单单凭借兵刃,是不可能储存太多凶戾之气的, 灵气和魔气同理。
拥有戾气的, 只可能是持剑的主人。
戾气是如何产生的?
只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 是剑主人在死人堆里打过滚,九死一生, 这样沾染上的轻微戾气,很容易祛除, 并不会影响道心和剑意,更别提手中之剑;要么,是剑主人本身就是施暴的屠戮者,手底下走过无数条亡魂, 这样经年累月,融入剑意,刻入所行之道,才会反馈到手里的剑上……
而“祝鸿”的剑上,竟然会附有戾气。
过卿尘没有直接质问自家小徒弟“为何偶尔会出现满身戾气,剑气中杀伐之意太盛”, 就已经算是问得十分客气了。
“祝鸿”可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弟子, 两月的倾力陪伴,二人一同度过了不算太短, 也不算太长的时间……但就连花长舟当初入门,都没有这般待遇。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是他没有教好吗?
过卿尘清浅的眸子上挑出锋利的弧度, 视线落在万苍身上, 一动不动。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万苍缓缓垂眸,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绵长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无限放大,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唇角微提,绽开一个苦涩的弧度,深呼吸时,几乎要接不上过卿尘的话:“师尊……”
这问题让本尊怎么答。
他家小白疑心病太重,做事太爱刨根究底,强行留在过卿尘身边,还想要隐瞒好一切真相,难度无异于登天成神。
过卿尘也许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异常,感到疑惑,自我怀疑,决定直接发问,求个究竟——
这也是过卿尘最常用的做法。
而万苍则感到深深的心累。
他们二人正常相处,一个有情,一个无意,也许转修无情道的过卿尘心如止水,没有丝毫波澜,万苍也为其的“不拒绝”和那一星半点的“特殊对待”,而得意洋洋、沾沾自喜许久。但这样相处数月有余,万苍偶尔会感到窒息。
比如夜深人静的时候。
又比如说上一次刚过的盘问,和现在。
万苍无力地虚握拳头,双眸放空,破罐子破摔似的闭了闭眼,心里像针扎似的,酸涩有之,痛苦之情更盛。
“师尊啊……”万苍又低低地喊了声,蓦然垂首,语气带着几分哀求,近乎哽咽。
可他分明流不出半滴眼泪。
此情此景,二人对坐,于小屋谈心,本应该如同往常一般高兴,嘻嘻哈哈地打个马虎眼,编织谎言,把事实盖过,然后继续当过卿尘的小徒弟、好徒弟。
他只是想当暂时的祝鸿。
就连这样也不行吗?
但偏偏只有万苍一个人重生,得知全部真相,了解过往种种,知道已经无力回天,甚至还要接受爱人的质疑,看着失忆的爱人,永远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想着“如何除净天下的魔族”……
他就是魔族。
万苍情绪已然压抑到极点,倏地生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或者说想起了原本不相干的很多人。
同样与主神有关的冒牌货,两幅面孔的慕沧岚,镜界中被夺舍的左霈,还有几次出手帮忙的洛藏客,最后是失忆的过卿尘……
所有人都仿佛有问题。
万苍终于醒悟过来:他抓不住的,从来都不是那一份温情,不是单单一个过卿尘,而是自己的命运。他活了两世,其实一直都在命争,与天斗。
一切都是主神埋下的种子。
是主神,是主神之上的存在,提前布好的局。
无力之感席卷而来,时时刻刻包裹着万苍,他却不甘就此放手,妄图回避,想要沉沦。
但实在是……太痛苦了。
有时候,万苍真的很想告诉过卿尘:你的无情道并非真的无情。你早在很多年前,就爱上过一位可怜的少年,是我;你曾经抓住过他,后来又亲手放弃了他,将所有的回忆斩断……
但他无法说出口。
只要提起话头,接踵而至的一定是一连串的“为什么”,以及更深刻的怀疑,甚至搞不好会暴露身份。
这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万苍红了眼眶,终于泪眼婆娑,“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他一边哭泣,一边挪动着位置,坐到了过卿尘的身旁。
然后万苍抱住了过卿尘的衣袖。
只问了一个疑惑之处,还没有得到确切回复的过卿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就伤心起来了?
万苍抱着过卿尘雪白的衣袖不撒手,眼尾和鼻头都泛着红色,哭得一抽一抽的。一阵阵莲香钻入鼻腔,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安抚,忽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哭。
人若阻我,本尊便杀人;神若拦我,本尊便弑神;魔若忤逆我,本尊便将他们尽数打散成魔气……
他妈的。
究竟有什么好哭的?!
众生皆苦,皆难自渡……说到底,本尊不过是要多杀几个拦路狗而已,如此一条路走到底,就知道究竟通不通了!
主神想要本尊从头修炼灵力,那就练……练到妖身圆满,仙力充沛,练到登峰造极!等到时候再融合原身,辅以魔气,修出混沌之力,就算主神真要夺舍,也得掂量掂量谁更厉害!
万苍一瞬间就释然了。
“师尊……抱歉,徒儿想、想到了亲生父母,他们死的好惨……徒、徒儿发誓,此生和魔族不、不……共戴天,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万苍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仙门弟子,磕磕巴巴地发誓表忠心。
过卿尘被眼前人这异常诡异的脑回路震惊了,薄唇轻启:“祝鸿,你不必……”
不必这般沉痛。
万苍贴着过卿尘的胳膊,情真意切道:“徒儿不必再做无用功,要将心思都放到修炼上来,谢谢师尊的教诲,徒儿都懂得!”
这么说似乎也行。
过卿尘沉默了一瞬,再度开口:“祝鸿,一切还有……”
一切还有为师。
万苍深深地吸了一口过卿尘身上淡雅的莲香,浑身一抖,道:“一切还由徒儿自己把握,要早日追上师尊的步伐,继承师门的意志,徒儿都懂得!”
过卿尘扶额叹息,顿感头疼。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来找自家小徒弟,也不该问这么些问题?
事已至此,不如坦然接受。
无论“祝鸿”是否身负戾气,剑意是否肃杀,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像不像身殒的魔尊万苍,他都没有伤过人……眼前之人,只是“祝鸿”。
只是他过卿尘的小徒弟。
万苍抽抽嗒嗒,抬眸看向过卿尘,睫毛一颤,又滑下一滴晶莹的泪:“徒儿哭完了,让师尊见笑了……师尊,你刚刚问徒儿什么来着?”
还问什么问,没必要了。
过卿尘盯着被眼泪打湿的那一角衣袖,拍了拍万苍毛茸茸的脑袋,放缓了语气:“别哭。为师刚才是想告诉你,不必如此沉痛,背负所有,一切还有为师。”
万苍迟疑道:“可是,师尊……”
“嗯?”
“你保护我们,保护仙门弟子,保护天下的百姓,又有谁来保护你呢?”
过卿尘身形微怔,下意识回复:“为师是仙君,仙君不需要旁人保护。”
“那就由我来吧。”万苍擦干了眼泪,搂住过卿尘的腰,认真道:“师尊所行之道,一往无前,身后所护千千万万人,是人是鬼分不清,他们亦可能反过来刺师尊一刀。”
过卿尘眸中霜雪逐渐化开,唇瓣微张:“这,你……”
“师尊,徒儿还没说完呢。”万苍打断了过卿尘的话,蹭了蹭过卿尘劲瘦的腰身,忽然抬头,望着那双凤眸,坚定道:“若师尊要做斩向天下,肃清罪恶的一柄剑,那么徒儿也不做剑鞘——我只愿做师尊背后的刀,替师尊挡下所有伤害。”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种立场,何种身份。”
过卿尘不解道:“祝鸿,你为何忽然说这么多?”
听起来像是要生死诀别一般。
万苍轻笑道:“仙门大比还没分出胜负,徒儿现在自然不该说这些。只是徒儿是怕将来一时鬼迷心窍,犯了错,希望师尊能够给我一个机会,不要置徒儿于死地——现在嘛,自然是表忠心,只因师尊不信徒儿。”
“为师何曾不信你?”
万苍轻轻后仰,距离过卿尘远了几分:“师尊今日接到举报,便亲自来到众弟子住处,究竟是因为师尊真心想要夸奖徒儿,还是真的觉得徒儿心怀恶念,往后干得出来穷凶极恶之事,这才特地赶来告诫一番?”
过卿尘抿唇不语。
万苍知道自己猜对了,心头猛然揪紧了,低低地叹了声“果然如此”,阖了阖眸:“徒儿不求师尊对我完全放下戒心,这是好事。只求师尊能够对旁的、不亲近的人,也能如此,再更加戒备几分。”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师尊保护,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师尊猜忌。”
陌生人不配得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人都是情感动物,能够被怀疑,正说明他初步走进了对方的内心,被对方当成了亲近之人。渺小的世人皆是如此,身为仙君的过卿尘亦然。
万苍在世俗里跌打滚爬,尝尽苦楚。
他成为魔尊之前,遭受的只有来自上位者施加的痛苦与伤害;成为魔尊之后,体会的多是下位者的卑躬屈膝,刻意奉承……
很少有人敢质疑他。
因为他没有朋友,当然过卿尘也没有,所以,他对这种心态可谓是太懂了。
万苍轻轻地喊:“师尊。”
过卿尘颔首道:“怎么?为师在。”
万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笑得露出八颗牙齿,再度抓牢了过卿尘的衣袖:“徒儿只求师尊记住一件事——”
他忽然调转了话锋,对天发誓。
“主神在上,无论我日后变成何种模样,受到任何压迫或者蛊惑,只要有一丝意识尚存,身上血未流尽,气息不彻底断绝,我都不会主动伤害过卿尘。”
“我会敬他,护他。”
“待他之心,一如初见。”
万苍说完这些话便撒开手,视线落到窗外,看着低垂的夜幕,面不改色道:“时候不早了,师尊劳累了一天,赶快回去歇息吧。”
过卿尘听出万苍话里的意思,便也不再留。
他利落地起身离开。
“一见钟情,至于其他……岂敢再想。”万苍望着渐行渐远的白衣身影,接上了最后未说完的话,唇角扬起苦涩的微笑。
◎唯有万苍形单影只。◎
自从那天二人私下见面以后, 过卿尘没有再联系万苍,万苍也罕见地没有粘着过卿尘,只当一个本本分分的仙门弟子。即使是万苍站在擂台上, 和高台上的过卿尘视线有短暂接触, 他也会装作没看见, 扭过头去。
二人仿佛心照不宣,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不主动, 不说话。
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认输了一般。
一师一徒的气氛之诡异, 就连坐在过卿尘的季秋明也感受到了异常。
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并非每日都要出战,只要个人战有两天连胜,后续几日,便只需要抽签, 选择打擂或者守擂,直到筛掉一半以上的参赛者。
个人战进行的第五天,季秋明看着周身散发寒意的过卿尘,终于忍不住,试探着传音道:“师弟啊,你和你那小徒弟最近都不怎么说话……你们俩是吵架了, 还是在冷战呢?”
事到如今, 吵架和冷战又有何区别。
不过是谁都不理谁罢了。
“师兄,”过卿尘冷声打断了季秋明的话, 面无表情地回复,“梵璃宗的岑宗主, 还有锦涯宗的莫宗主尚且在场, 他们都不如师兄这般关心我。”
这是先说他这个宗主不务正业, 又怪他话多了。
季秋明当即拍桌, 瞥见旁边投来的几道视线,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转而继续传音道:“师弟,你真是越来越不如小时候可爱了……先不说你我师兄弟的关系,这几个狐狸成精的人,如何能比得了?再说了,我关心祝贤侄,乃是天经地义啊。”
过卿尘不咸不淡地扫了眼季秋明。
说的是没错,他何尝不懂自家师兄,但这人就是想听八卦而已。
越理越来劲。
过卿尘懒得多分一个眼神给目光灼灼的季秋明,索性阖眸抱臂,分出一道神魂观战。底下还在激战的仙门弟子们不明所以,只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从比试场地中升起。
心理素质差点的弟子,身形一颤,直接连手中的兵器都握不稳当了。更有甚者,就因为这一瞬间的失误,掉下了擂台,自然无缘下一场比试。
他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锦涯宗宗主莫易玄眉头一皱,宽大的黑色袖袍一抚,往场上又加了道防护阵法:“仙君,您此举是何用意?”
“不算干预,”过卿尘微微蹙眉,凤眸仍然紧闭着,语气冰冷,“上一届仙门大比本君不曾以真身出现,但本君的神魂到场了。莫宗主和本君当时打过一个照面,不曾阻挠,负责主办的宗主也没说什么。”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以神魂观战,没有明文禁止,没有负责人阻拦,所以早八百年就符合规定,若是在场的弟子因此受到影响,那么也不必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