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卿尘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成人原身修长挺拔,银白发丝垂落在胸前,但不知是何种缘故,至今没醒。平常盛满冷意的那双凤眸紧闭,纤长的睫羽偶尔微微发颤。
他脑袋倾斜,正安静地倚靠在万苍的肩膀上。
两人的身影相依相偎,密不可分。
万苍呈半跪的姿势搀扶着过卿尘,又架着人起身,刹那间头晕眼花,双膝阵阵发软。
他咬紧牙关,强打精神,支撑着身体不朝后倒,主要是保证过卿尘不磕碰受伤。
神魂被镜界强制弹出、抽离,所消耗的能量极大,显然不是眼下祝鸿这一副弱鸡身体,能够负担得起的……
——他妈的,祝鸿这废物点心!
“师弟啊……师弟!”
不远处传来了异常熟悉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的高调。
万苍被这几嗓子情真意切的“师弟”吓得打了个哆嗦,思绪回转,脑子里的那根弦陡然绷直了,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季秋明在大声疾呼过卿尘。
只是因为那人担忧过度,叫得极其难听,仿佛是在喊魂儿一般。
“哎哟,我的师弟啊,你没事吧!?”季秋明步履匆匆,一席蓝袍飘然而至,望向过卿尘的眼神透露着几分焦虑,眉头深锁,“我早就喊你不要心急,你这小徒弟不可能出事的……”
“——这下好了,你怎么自己先出问题了?!”
言语间流露出无比的心酸意味。
过卿尘似乎被吵到了,又或者在昏睡中都能知道面前聒噪的人是谁,他无意识地蹙起眉头,呢喃道:“……应离天。”
这应当是想回应离天的意思吧?
声音微弱,万苍却听到了过卿尘之言语,兀自揣测着怀里那人的心思。
他终于舍得把视线转到不曾看过自己的季秋明身上,低低地唤了声“宗主好”,而后轻又快地补充:“师伯好。”
只是听起来不甘情不愿,活像谁逼迫着他问安似的。
“祝鸿啊,你能活着出来,师伯很欣慰,”季秋明略一颔首,视线如同蜻蜓点水般,从万苍身上掠过,话音猛地折转,“所以……你师尊这是怎么了?”
这人嘴里关心的还是过卿尘的情况。
季秋明看着过卿尘和万苍的模样,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抬手挥出一道灵息,将二人稳稳托起,又掐了个调和气息的法诀。
温和的灵力笼罩在身上,万苍登时感到莫名的压力减轻,连双瞳都恢复了些许神采:“多谢师伯关心。”
只是他那双手仍然死死圈着过卿尘,一刻也不肯放开。
更不提自己和过卿尘遭遇了什么。
“祝鸿,你应该猜得出来,你的师尊是为了寻你才进了三峰会,”季秋明语气严肃,视线转向万苍紧贴过卿尘的那只手,“他必定是为了保护你而受伤。”
万苍缄默颔首。
虽然过卿尘并非是被冒牌货亲手所伤,但缠情蛊是从他体内转移过去的……
过卿尘所做的一切,自然从小徒弟的角度出发,然后进行了最好的“保护”。
万苍扯了扯嘴角。
能遇到这么好的一位师尊,他由衷地替祝鸿感到庆幸,同时心尖阵阵发酸。
因为过卿尘保护的对象不是自己。
——不是魔尊万苍。
季秋明没发觉万苍的神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管你们二人在三峰会里遭遇了什么,有任何蹊跷之处,目前能够治疗你师尊,以及值得你信赖的,唯有本君一人……”
他五指起势,单手掐诀,落下一个隔音的阵法。
“——你务必一五一十的,将情况上报给本君!”
季秋明虽然身为衍无宗宗主,但毕竟没有承袭“仙君”一职,更没有修无情道,平日里,他在外人面前惯是一副平和随性、幽默风趣的模样。
别说是面对副宗主卜月语,谈柳等其他三位峰主,以及一众长老……
都很少如此声色俱厉地命令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坚守的原则。
如果说过卿尘在意的是“责任”二字,那么季秋明刻在骨子里的,则是与生俱来的“随性”和“安静”。
但仅凭这样,他是坐不稳三大宗之一的衍无宗宗主之位的。
季秋明不像明面上这般好相处,亦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他作为上任仙君洛藏客的亲传大弟子,早年不主动揭露自己的身份,只因怕被人落下话柄。
比如,仙君过卿尘“只向着衍无宗”,不把其他两宗九门十二派,以及一谷一殿放在眼里……
季秋明显然听不得这些话。
但他将自己的师弟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仙魔大战中,季秋明知道衍无宗已经被魔族划分成战场中心,却没有自乱阵脚,有条不紊地率领宗门弟子,恢复护山大阵,杀敌无数。
充分证明了其头脑清醒,实力不俗。
只可惜,他碰上了身负观方镜的魔尊。
在神器力量的加持下,任何人对上万苍,都免不了身受重伤。
季秋明眼见独自对战万苍的过卿尘受伤,情急之下大喊了声“师弟”。
战场情况混乱,原不该有人记得这一茬,但架不住仙门百家战后总结。
季秋明这一句无心的关切之词,被有心之人深挖、利用,于是就这么被戳穿了身份。
——他是洛藏客的大徒弟。
仙魔大战后,季秋明因身份被仙门百家冷眼相待,诸般质问,甚至被戳着脊梁骨说“季宗主好手段,硬生生地往应离天里塞人”。
他生过气,也感到一朝疏忽而自责,但仍一口咬死“不知道过卿尘的情况”。
季秋明摆出毫不在意、松弛自如的模样,在会谈的桌上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悄然掌控全局。
他凭借一己之力,将每个人关注的重点,转移到战后的重建工作上来。
季秋明有时觉得很累。
他每个举动,每句话语,都可谓是深谋远虑,明里暗里地付出……
只求衍无宗的传承不息。
只为仙门百家的香火不断。
季秋明既不需要什么“感恩”,也不要求什么“回报”,因为他早就答应过师尊洛藏客,要守护好这方天地。
给人族和仙门弟子一片净土。
所以,当季秋明看到原本活蹦乱跳,并且还能够质问自己的师弟过卿尘昏迷不醒,瞬间心急如焚。
——说好的要护下所有仙门弟子,并不代表就能不管仙君的死活啊?
过卿尘在成为“仙君”之前,首先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是曾经和他朝夕相处,在洛藏客身边相伴长大的师弟。
此刻,季秋明自称“本君”,显然是抬出了多年前封的那“秋雅君”名号,来给万苍这个小辈施压。
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关于自家师弟过卿尘身为妖仙,实力当世无双,却在设置“问心”环节的三峰会中受伤的真相。
若是“祝鸿”心怀不轨,刻意诱导,这才导致师弟身受重创,迟迟昏迷不醒……
季秋明眸子微眯,双掌轻抚,凌厉的眼神扫过万苍的脸庞。
那么,他这个师兄也不是不可以越俎代庖……
——动手替过卿尘清理门户。
“……师伯。”万苍半掀起眸子,当即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情,心底却发出不屑的冷哼,作拧眉沉思状,眸光流转,唇角朝下方轻轻一弯,“弟子下落后,来到一片沙漠,半晌才从流沙中挣脱。”
“弟子埋头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一棵树……”
除了没有那条设置好的河流,这前因后果,勉强对得上。
姑且算他没有撒谎。
“然后呢?”季秋明追问。
“然后,弟子就见到了师尊,我们二人在树下汇合了,”万苍睫羽扑扇,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滚落,两瓣淡红的唇微启,声线发颤,“只是师尊当时的状态极其差劲,浑身发烫,还失了声。”
“那棵树,开始莫名其妙地对我们发起了攻击……”
“三峰会里,我们的灵力本就受到限制,师尊为了保护弟子不受伤害,耗尽了灵力。”
万苍根据自己灵力全无的情况,眉梢轻拢,半猜半编地往下说。他一边胡扯,一边抬眼偷瞟季秋明的表情。
就像是愧疚无比,生怕对面的人不相信自己似的……
全然是一副企图在长辈身上,寻求到安慰的模样。
可惜目前的季秋明面无表情。
“后来有东西破裂的声音传来,弟子猜想是灵力波动,导致秘境受到了冲击,最终坍塌……”
“这才赶紧带着师尊逃离!”
“没想到意象横生,师尊又替弟子挡下一击,最终竟变成这副模样了……”
“师尊,师尊至今仍未醒来,”万苍原本抽抽噎噎,抬手擦拭眼泪,一瞬间忽然拔高了音量,“……弟子真的,弟子真的该死啊!”
那叫个声泪俱下。
前世,万苍听信了左霈关于潜入衍无宗拜师的提议之后,又私下找到左霈,问的还是“该如何与人交往”。
左霈猛地一拍大腿,神情激动:“尊主您终于舍得好好用脸了呜呜呜!”
万苍:“……?”
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左霈仿佛猜到了万苍心中所想,连连点头,恨不得把所有的话本子都塞给万苍。
其中还包括那本《如何成为万人迷》的笔记。
他喊自家尊主拿去“好好学习”。
万苍皱着眉接过笔记,一夜之间看完了,并且强行记住了所有内容。
不知道该说是他天赋异禀,还是有过后天的悲惨经历,所以暗中打磨,练就了这项潜在的生存技能……
万苍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开了窍。
他摇身一变,随着自身容貌,成了朵柔弱的小白花。
万苍那张嘴,往昔直来直去,宛如淬毒利刃一般,如今也收敛了不少。他专门顺着人的心意往下说,挑人爱听的讲,练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此后,只要万苍想要欺骗和隐瞒谁,甫一启唇,那股清新脱俗的白莲气息就会扑面而来。
再搭配上清秀精致的样貌,楚楚可怜的神情,可谓是将自身的外貌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这一招用出,无往不利。
衍无宗里,但凡和万苍交谈过的弟子,基本听什么信什么,还会不由自主地对其生出好感,没有一个人能识破他暴戾凶残的真面目。
除了万苍的那位公鸡师兄。
——花长舟。
因为那人早在万苍参加招新的时候,就已经看他不爽了。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为关键的,你永远没办法让一个本就厌恶你的人,生出“喜爱”之情。
万苍深谙这个道理。
但季秋明并不讨厌他,眼下也能够耐着性子听他讲话,于是万苍所交代的“事实”真假参半。
不止隐瞒了冒牌货的存在,并未交代过卿尘莫名变成幼童的情况,更没有细说遇见的那棵树是什么。
——压根儿就是胡说八道!
万苍话音轻轻落下时,尾音不住地发颤,眉梢和眼角都勾勒出害怕的弧度,眼泪像断了线一般流淌。
就像是当真遇上了可怖的场景,让人一看、一听,就心生怜惜之意。
“……竟是如此吗?”
“本君知道了,”季秋明听完万苍所言,思考着三峰会秘境坍塌的可能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右手朝前轻抬,“本君看你也受伤了,那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除了有点神魂不稳,本尊怎么不知道自己受什么伤了?!
……又要回哪去?
万苍霎时身形愣怔,呆在了原地,再抬首时,他怀里变得空荡荡的。
怀里莲香闻不到了。
……过卿尘从他眼前不见了!
万苍再度抬眸,季秋明已经带着过卿尘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传来的回音唱彻天际,以做提醒之用:
“祝鸿,别忘了你的师尊也是我的师弟……交由本君,你这做徒弟的自然可以放心。”
事关过卿尘,季秋明脾气好得离谱,连小小弟子的想法都要顾及。
“你师尊既然想回应离天,那就由我带他回去……这段日子,你好好待在衍无宗养病吧。”
“对了。”
“我们甘守吟甘峰主,可是想你想得紧啊。”
“从你独自进三峰会以后,这五日以来,他坐立不安,简直吃不下也睡不着,就怕你被沙漠里的狼啊,蝎子啊什么的,给缠上咬住,一命呜呼。”
“师侄啊,甘峰主毕竟接替本君的师尊,养育你多年,这份恩情可不敢忘……“
“——你记得抽空去探望探望他。”
季秋明带着过卿尘离开之际,“祝鸿”从三峰会中出来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传遍了整个衍无宗。
启阳峰,不定河。
阳光洒落在碧绿清澈的河面上,水光波动,泛起朵朵金花。
启阳峰峰主谈柳和邀月峰峰主解子息就站在这条不定河边,四目相对,一触即离。
谈柳捏碎手中的传音纸鹤,啧啧称奇:“祝鸿这小子运气不错啊,竟然出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解子息捏着石子放在眼前比划,朝着清澈的水面斜斜掷出,“耗时五天,又不是在规定的三天内出来的……”
“依我看,那些长老还得刁难他!”
“抬头,你的视线……”正在负责今日授课任务的卜月语,听到不远处河边两位峰主对话,教导弟子的话语落下,声音微不可察的一顿。
“……要和右臂齐平。”
她虽然不曾亲自带过祝鸿,却知道这名小弟子的父母英勇就义,祝鸿本人也由最初分给的洛藏客,转手丢给了甘守吟。
可谓是寄人篱下,身世坎坷。
感知到腰间悬挂的佩剑“素月剑”发出震颤,卜月语抿唇,垂首喃喃:“……你也想让我去帮他一把吗?”
素月剑通体纯白,亮如冰雪,月牙印记忽明忽暗,发出阵阵嗡鸣声,仿佛在回应主人的所思所想。
自己原本之前就该出言阻止的……
奈何思量太多,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那我下次跟季秋明说说。”卜月语打定了主意,唇角一勾,露出了颊边的单个梨涡,黑圆的双眼也骤然点亮。
冰山美人展露笑颜,本就是一道亮眼的风景。
在卜月语面前苦练剑招的小弟子,额间布满了汗珠,却被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晃了眼。
他嘻嘻一笑,挤眉弄眼:“副宗主,您今日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卜月语听出了弟子的言下之意,就差摆明了问“能不能早些下课”,她瞬间抬眸,声线骤然变冷:“怎么,想加练?”
“不想啊啊啊啊啊啊——”
“你别在这添乱!”
“今日能得副宗主指教,已经是三生有幸……吾辈乃是剑修,既然选择我们宗门,有什么苦吃不得?”
“能不能好好练剑,专心练剑!”
后排的弟子们神情苦涩,叫喊声和劝诫声此起彼伏,一个个古灵精怪的模样,逗得卜月语想笑。
她脚步轻快,身如飘飞的竹叶般轻盈,转瞬便掠过所有弟子的身旁,葱白的指尖,定住了每一位说话的人。
同时,素月剑裹挟着寒芒,凌空飞至看起来百无聊赖的谈柳和解子息眼前。
河边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解子息霎时丢开了手中的石子,举手作投降状。
谈柳:“卜姐姐,你这是何意啊?”
“我有点事,剩下的课程由你们来教。”卜月语转身时,水蓝色的纱裙如薄云般飘拂,不多时就消失在了原地,“反正你们看起来这么闲,不如做点正事。”
他们是处理完了自己峰里的事物,这才来河边寻个清静,偶尔聊两句闲话怎么了?
又不是真的游手好闲!!
谈柳和解子息两两对视,朝着对方的嘴互相一比划,默默无言地去替倒霉弟子们解穴了。
副宗主的话还是要听的。
他们二人不过是小小峰主,并且本身肩负着教导弟子的责任,岂敢不从呢?
万苍此刻穿越了一片竹林,走在揽星峰的某条小道上,面色若覆寒霜,微弯的眉头写满了“不爽”二字。
他抬起一脚,踢飞了拦路的小石子。
万苍回想着季秋明的话,以及其不由分说,将过卿尘带走的情形,将地面层层堆叠的树叶,踩得“沙沙”作响。
——碍事!!
万苍抓了抓头发,慢慢吞吞地走回了祝鸿曾经的住处,或者说,是他重生后醒来的那间小屋。
“吱呀。”
万苍心不在焉地伸手推门,木门应声而开,抬眸就见到房中有一道坐着的身影,正逆光背对着自己,右手弯曲前伸。
清脆声响传来,似乎是瓷杯碰撞所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