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卡并未给他们眼神，他松开手后撤一步，亚斯紧跟往前，身体前倾，捉住这个机会，艾利卡扯下垂到眼前的宝石吊坠。
推高面具，直视亚斯双眼，“醒来。”
随着话音落下，空洞的眼眸自瞳心焕发光彩，被禁锢的神智回归，亚斯缓而平稳地直起腰椎。
“安静。”
刹那间，教堂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一般，扑向艾利卡的侍从以滑稽的姿势定住，宾客表情定格，婚礼的另一位主角手脚僵硬，左眼惊慌地颤动。
“操控空间的能力，真不错啊。”艾利卡开口，轻松的语气和宾客形成鲜明对比，“好久不见，亚斯。”
“嗯，这次的礼物？”亚斯看向后仰姿势定住的神官身边，散落的火药、类似丝线的东西，以及尸体和断肢。
“这些不是，这次没有礼物。”艾利卡大喇喇地伸出手，“我救了你，再给我枚徽章，太乱了，我要装起来。”
亚斯凝视他片刻，没拆穿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伸出拳头，在他的掌心上方张开，一枚崭新的龙纹徽章落下。
艾利卡探查一遍内部，郁闷道：“亚斯，你变了，连枚黄铜币都不给。”
没想到亚斯语气认真地回他：“我没有黄铜币。”
龙域长大的艾利卡倒是清楚他说的是真话，别说黄铜币，估计银币都没有，人族的通用货币，只有金币能引起龙族的收藏癖。
给点金币也行啊，这句话艾利卡没有说出口，因为说出口意味着向龙族索取，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救龙已经用过一次，不能再用，早知道就让亚斯给一枚装满金币的会展了。
艾利卡深感懊悔。
收起散落的物品，他打了个哈欠，马上意识到重复使用提神剂的副作用出现，匆忙交代：“我需要睡一觉，剩下的你自己处理。”
刚说完，人便脱力倒下，就在他即将触地时，疲软的身体受某种力量挟持，挺直打横飘至半空。
婚礼现场秒变葬礼现场。
亚斯有股动手制作棺材的冲动，幸好理智尚在，牵扯到他的事情尚未了结，不是发展兴趣爱好的时候。
空间法则转动，在场的人族异族限制解除，空气流动起来，婚礼的另一位主角慌乱中被绊倒，跪伏在地，仰头乞求此刻掌控她生命的死神垂怜。
“亚斯大人，请饶恕，我是爱您，才不得已这么做，请原谅我这份炙热的爱意，我是爱您的啊！亚……啊！啊啊啊！”
鲜红的血，自她左脸淌落，那原本完好的左眼，此时独留筋肉模糊的血洞。
脱离眼眶的眼珠，静静地躺在亚斯的手里，转瞬凝固成晶体。
侍从见证了主人的惨状，惊吓中扔下武器掉头逃跑。催眠主体出事，充当宾客的追随者意识到不对，各种技能出动。
等教堂再次平静下来，侍从已分辨不出人样。
追随者跪在地上，请求亚斯原谅他们的疏忽，他们也在思考，到底什么时候中的招。
亚斯没给任何人眼神，拿到想要的东西，留下一地残局，带着艾利卡回他自己建造的宅子。
艾利卡睡醒，身处的环境已和睡着之前完全不同，感谢亚斯没有扔下他。
环境从庄严到温馨，就是他睡的床，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四面矮木墙将他围在中间，有这种造型的床的吗？
艾利卡坐起身，明白哪里不对劲了，是床没错，但这种床是生命到达终点时才会睡的。
棺材型睡床，棺身花纹雅致，一旁放置的棺盖上甚至刻了一条完整的黑龙。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如果躺在里面的不是他，艾利卡或许会给面子夸一句工艺不错。
艾利卡从床里翻出来，不经意间踩一脚黑龙的头，然后落地，拿起床边矮柜摆放的衣服套上，套到最后剩一件连脖的皮制肩甲，他并不习惯穿戴这东西，便没再继续动作。
就在他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窗外的白云散开，阳光穿透窗口，洒落在肩甲上面，安静的房间响起石头滚动的响声。
艾利卡朝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两颗圆咕噜的透明宝石从肩甲底下滚出来，一直滚到他脚边。
后退一步，宝石继续滚，再退一步，宝石也继续。
艾利卡想了想，往前跨出一大步，干脆走进阳光，这次宝石不跟着了，它滚进斜靠在床边的棺盖下面。
“阁下，你是怎么忍住不捡我的？”干净清亮的声音，听上去像个年轻人，“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是什么东西？”
回应它的，是一声开门声。
“阁下，别走呀，你不想知道我的故事吗？”棺盖下的东西慌了，不顾房间里的阳光，探出脑袋，人没走，阳光也还在。
“啊，我又要死了！”阳光照得它直叫唤，急忙缩回去。
只一面，足够艾利卡看清“它”是什么东西，一个长得像神眷族的死灵族，确实来说，应该是一个死了之后变成死灵族的神眷族。
死灵族叫唤半天，没听到安慰，音量逐渐变小。
“阁下，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啊。”死灵族感叹。
艾利卡合上门，走到窗边拉起窗帘，道：“出来。”
死灵族发现房间光线变暗，钻出棺盖，看清少年长相，瞪大眼睛道：“阁下和我一模一样。”
艾利卡打量他的下半身，没有双脚的虚影状态，哪里一模一样了，一个活人，一个死人，差别大多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长相的时候，艾利卡有很多问题想问面前的死灵族。
譬如他从哪里来的，他和那对晶化的眼睛什么关系，他和特蕾丝·坎贝尔什么关系，以及他知不知道神眷族等等。
问题太多，刚睡醒脑子有点转不过来，需要捋一捋。
艾利卡凝视死灵族那双眼睛，脑海忽的闪过一个问题，“你认不认识丹妮丝夫人，修先生。”
“丹妮丝，修，丹妮丝和修。”死灵族重复两个名字，努力回忆，实在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摇摇头道：“不认识，没听过。”
“是和我有关系的人吗？你以前认识我？”问了两个问题，死灵族自问自答地说道：“应该不会，你看起来年龄不大，别看我外表和你差不多，这是因为我死的时候是十几岁，认真算起来其实我四十多，快五十岁了。”
“布莱斯。”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死灵族想起来后，一溜烟窜过去，朝艾利卡的肩膀伸出手, 手伸过去穿过人体, 一个没停住差点穿过窗帘, 表演一个现场自杀。
死灵族紧急刹住, 保持半身穿体而过的镶嵌姿势道：“原来你真的认识我。”
艾利卡低头看着黏合在自己身前的下半身, 略感到不适，往旁边走开一点, 重新开口：“布莱斯, 是丹妮丝和修的孩子。”
“不可能。”死灵族上身一百八十度扭转，态度笃定道：“我父母名字不是这个。”
“那你说他们叫什么？”艾利卡脸色平静地看他进行人体扭曲艺术的表演。
死灵族原地打转, 后仰捉住原本应该是脚的烟状小尾巴, 扭成一个漂浮的圆圈, 神色逐渐不自信，迟疑地说道：“公主殿下, 亲王阁下？”
“好吧, 你不需要用这种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我也知道离谱。”死灵族松开尾巴，拉直身体，“我被从父母身边带走的时候，年龄还是个位数, 你不能要求一个小孩记住太复杂的东西。”
艾利卡没跟他继续废话，从空间较小的徽章拿出范伦丁给的画像, 对比长相。
眼睛和画像上面几乎一模一样, 就是其余五官，可以说毫不搭边。
“哇你还有画像, 我看看。”死灵族的脑袋飘过来，浮在画像上，评价道：“眼睛真的好像我啊！”
艾利卡感觉有哪里不对，思考一会，抽出匕首将画像扎在墙上，翻出一面镜子。
镜子映出艾利卡的脸，用他的脸比较画像，再对比死灵族的脸，接着反复对照几遍，艾利卡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死灵族的眼睛和画像一样没错，剩下的五官完全就是按照他的脸来长的。
“你忘记自己长相了？”艾利卡通过镜子与死灵族对视。
显然死灵族刚才也偷偷对比过，他飘在空中，嘴里“我，我……”半天说不出更多的话。
脑子卡壳回答不出来的后果，死灵族崩溃了。
灿金色的头发成缕脱离头皮掉落化为虚无，眼球脱离眼眶消失，留下挖取的痕迹，一条血痕出现在额头处，蔓延至下巴，直到脸皮完全剥离。
紧接着他的头顶开裂，一条更长的血痕延长至他的身后，皮囊自头部如同衣服一般与身体分离。
艾利卡可以清晰看见，一颗鲜红的心脏在眼前跳动。
死神的镰刀并未就此停下，血色的肉被看不见的刽子手一片片割下，肋骨保护的内脏最后是心脏，逐一被摘取，独留一副变形的骨头。
心态崩塌导致的死状重现结束，死灵族恢复过来，缩回棺材盖下面，闷声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忘记了自己的长相。”
棺材盖下传出细微的啜泣声，艾利卡心头涌出罪恶感，明明他就问了一个问题。
找遍全身储物空间，都没翻到一块干净的手帕，他盯上了窗边垂挂的白色窗帘，下一秒，窗帘缺失一角，他手心出现一块方正的布片。
艾利卡掀开棺盖，转过头不去看死灵族的表情，把布片递过去。
死灵族能接触到没有生命的物体，他接过窗帘帕，装模作样地擦擦眼角，尽管他压根就没有眼泪，刚刚只是在干嚎。
没有眼泪是因为他是死灵族，干嚎则是他尚且保留曾经还是人族时具备的情感的证明。
“你不安慰我吗？”说着语气又变得低落起来。
艾利卡：……到底谁年纪更大。
“你可以继续用我的脸。”实在不想再看到对方用他的脸哭泣，艾利卡只好撇开脸不去看。
死灵族知道见好就收，飘到镜子前美滋滋地摆弄自己的脸。
名字对上，五官一部分对上，父母的身份对上，艾利卡心里，死灵族是丹妮丝和修的孩子的几率达到百分之九十。
死状重现，明确表明他死于在活体时被剥离血肉。
不知道其他部位是否还在，艾利卡弯腰捡起失去寄存的灵魂后，变得黯淡无光的眼球，放到靠窗的矮柜，问道：“布莱斯，你能感应到你身体的其他部位吗？”
布莱斯还不太习惯有人喊他还是活人时的名字，好一会反应过来，捧着脸的双手垂下身体两边，情绪低迷道：“感应不到，可能被煮了，可能被吃了，可能被磨成粉调药了……”
越说越难过，悲伤凝聚，他又想哭了。
“停。”艾利卡都想上手捂他嘴巴了，如果能碰到的话，“感应不到没关系，凶手记不记得？”
“哦这个记得，死去的几十年，我每天都在回忆他们的特点。”布莱斯收起哭脸，“当时他们都蒙着脸，我只看到他们衣服上代替真实身份的纹章。”
“棕熊分得头发，山羊分得眼睛，灰狼占据皮囊，鬣狗窃取内脏，雄狮霸占骸骨。”
“血肉，五者分食。”
艾利卡猛地回过头，双手瞬间捏成拳头，牙关咬紧，愤怒几近具象化。
“死了之后，我再次醒来，已经在自己的眼球里，也知道了山羊的真实身份，坎贝尔家族的族长。”
“我从第一任眼睛保管者的记忆中得知，那个族长利用不知某种方法，挖出保存者的原生眼睛，进行替换，每十年换一次人，特蕾丝是第四任。”布莱斯又道，“特蕾丝迟早也会被换掉，但她并不想被换，这便是她找上你的朋友的原因。”
“你那位朋友够狠心，直接挖眼睛。”
“坎贝尔不顾亚斯意愿在先。”艾利卡怒气值拉满时不忘维护邻居。
“也是哦，特蕾丝性格的确不怎么好，毕竟连保管者的身份都是她抢来的，说实话，忽略品格问题，她比她软弱的兄弟更适合当族长。”
“你不用这么生气，其实我现在挺好的，不用再担心受折磨。”布莱斯反过来安慰艾利卡。
听上去更惨了。
艾利卡开口：“我帮你报仇。”
布莱斯连忙摇头，“不用，我怕你会成为下一个我。”
艾利卡心里有自己的决断，闻言不反驳也不争论。
布莱斯年岁更长，猜到他心里的想法，默默将艾利卡评定为鲁莽的年轻人，还想开口劝，另一道声音比他更快插进来。
“叩叩。”敲门声后，亚斯的声音出现：“艾利卡，醒了？”
不等他们回答，门被径直推开，白天的光亮照入房间，布莱斯对阳光的本能恐惧发作，一股脑躲回长久以来藏身的眼球。
“你睡了四天。”亚斯凝视矮柜上面摆放的透明宝石，“你发现它们了，很美对吧。”
布莱斯的灵魂回归，宝石恢复光泽，美丽又透着生命的气息，对龙族具有极致的诱惑。
“你错了。”艾利卡对龙族的喜好有深刻的认知，走到窗边放下手盖住宝石，“布莱斯，你再不出来，就得成为真正的藏品了。”
宝石在他手底下滚了滚，表示抗议。
“你想不想见丹妮丝和修。”艾利卡挡住亚斯充满压迫的视线，继续道。
布莱斯再次出现的速度和他躲藏的速度一样快，他迫切问道：“他们还活着？”
艾利卡抬起盖住宝石的手，“亚斯你错了，它们光泽暗淡，犹如路边的碎石。”
“我可以将他永久禁锢。”亚斯的眼睛依旧停留在宝石上，没有移开的迹象。
“对，还活着。”艾利卡抽空回了一句，动手把矮柜拖离窗边，推到他和亚斯之间，再把正中的宝石推到一边。
“我用东西和你换。”他摘下用来放重要物品的徽章，囤积的书籍和图纸数量太多了，需要好好翻一翻才能找到要的东西。
布莱斯有些紧张，悄悄观察比门框还高的人形龙族，显然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一本讲解树屋的书，一本记录哪些植物适合充当家具的图册。”艾利卡把两本书放在矮柜上，和宝石并列摆放，“都是精灵语，我记得你学过。”
亚斯终于有了动作，他的视线偏移到书上面，伸手准备拿起来翻看。
艾利卡伸手按住，道：“尼拉伯伯说过你记忆力很好。”看完记住，他的交换物不就作废了。
不得不说，艾利卡让死灵族先出来算是做对了，至少就现在，失去光芒的宝石对亚斯的吸引力并不比符合他兴趣的书籍有用。
“成交。”亚斯将位于中线的宝石推过去，抽走两本书，就地翻阅。
艾利卡收起眼球，放进挂在腰带的钱袋，“亚斯，我很高兴你喜欢，只是现在需要麻烦你一件事。”
亚斯勉强合起书，听他说话。
“请送我去特达卢，我的伙伴在那里等我。”艾利卡搬起矮柜放回窗边，拉起缺口窗帘，“刚才借用了一块，过后赔你。”
亚斯不在意地摆摆手，追随者给他进献了很多布料，数量足够他转职布料商人，每次做东西，都会毁损一堆，所以损坏无所谓。
亚斯拂过书皮，颇为不舍地收入空间，道：“走，送你。”
他低下头走出去，阳光失去遮挡物，从门口洒进来，布莱斯不需要催促，自己便躲回去。
艾利卡踏出房门，落在身后的门板自动合拢，他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已然消失，经过修剪的灌木占据房间原来的位置。
门外是片碎石铺设的空地，亚斯立在中间，风吹过，卷起来不及扫除的落叶，亚斯在风中恢复龙的形态。
“吼（过来）。”
艾利卡靠近，黑龙伸出前爪，遗失的面具安静地躺在爪心。
“谢谢。”道完谢，拿起面具覆回脸上，任由龙爪轻轻捏住他，放置在龙背。
“吼（坐稳）。”
黑龙扇动双翼，风力加剧，艾利卡抱住龙背隆起的背刺稳住身形，侧身往下看，克雅西鲁山脉以最完美的姿态呈现于他的眼底。
不过自然的美景中夹杂了一些画风不符的东西，几栋像高层旅馆的建筑。
“吼吼（不是我建的）。”黑龙解释，调整飞行方向，降低高度飞入山林。
悬崖边的山洞，树根下的地穴，河流底的秘所……
亚斯建造的建筑，在不破坏原生景观的前提下，融入山脉森林之间，与自然融为一体。
在黑龙导游不容拒绝的带领下，艾利卡逐一参观了一遍，给出以上评价。
参观完，天也黑了，艾利卡婉拒亚斯多留宿一夜的邀请，表明他迫切的想和伙伴会合。
空间转移，到达特达卢不过一瞬的事，夜晚的城镇灯火通明，冒险者和玩家在街巷之间穿行，有种不符合常理的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