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宵的视角,更是看见章鱼腕足的中间,圆形的口腔已经张开,他几乎确定,章鱼那对坚硬可怕的角质颚,绝对可以轻松把他的整条胳膊咬断。
“沈寂宵!”
小水母在精神力那头感受到了什么,尖叫起来。
“快逃!这只章鱼出了问题,无法交流,它疯了!”
危急关头,沈寂宵反而很冷静。
小水母说这只章鱼疯了。疯没疯他不确定,但在章鱼冲他扑过来的那一刻,他已经知道,对方对他抱有绝对的杀意,就像他之前经历过的无数场战斗一样。
幸亏了那点磨炼出来的直觉,他才得以在章鱼的第一次攻击中逃脱。
在水下运动是一件奇妙的事,上下左右的腾挪变得更加自由,却也更加受惯性所致,他上弹的那一下太过用力,直接撞在了天花板上,后背结结实实吃了一记。
沈寂宵闷哼一声,伸手抓住天花板上残留的结构,用力一推,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度移动。他还是不太适应用那条两米长的尾巴移动,总觉得一些更精细的动作需要手臂辅助。
章鱼的触手紧随其后。
和人鱼不同,它的八条腕足,每一条都比人类的手更加灵活,甚至可以八只手各干个的。在复杂的地形,章鱼会不断抓住周遭的东西,利用腕足,将自己“拨”到前方。而在空旷地形,它更是会向后连续喷射水柱,迅速推动自己。
“咚!咚!咚!”
船内部的结构本来就不稳固,被人鱼和章鱼掰扯,不断有构件脱离天花板,往下坠。水开始变得浑浊,沈寂宵皱了皱眉,视力对他影响很大。
“唐釉,你先离开。”他对小水母说。
“那你呢?”
“我需要你在出口替我指明方向。”人鱼的声音依然冷静,“快,水流变得混乱后你很难游动的。”
“我……”水母已经在移动了,“沈寂宵,你快游回来!”
沈寂宵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章鱼的移动慢了一分,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了。
他微微一愣,很快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力量,是小水母正在铺开自己的精神力,挡在他和深海章鱼的中间。
小水母的精神力确实庞大,比他见过的所有人类魔法师都厉害,只是他从未锻炼过自己的能力,精神力没有任何进攻或防御的倾向,只能像一张透明的网一样,拦一拦章鱼。
章鱼没有放弃进攻,没有像正常章鱼一样寻找缝隙,而是粗暴地撞上去。
精神力的网很明显地颤了颤。
这绝对会大量消耗精神力。沈寂宵看着,内心忽得产生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他和小水母萍水相逢,完全不需要为对方如此付出。但这只水母却不知道怀疑为何物,对所有的海底生物都保持着一分友好。
真奇怪啊。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在他认识的世界里,这样单纯的生物应该活不下去,才对。
沈寂宵伸手握住天花板的什么东西。
“小水母!”人鱼大声呼喊,“放松你的精神力!相信我!”
他能感受到唐釉的犹豫,在章鱼又一次的冲击后,精神力松了松,却没有消失,随时准备再度拦住章鱼。
章鱼连续撞了好多次,虽说是软体动物很难撞伤,却也很少会有章鱼会这样不要命地拿头撞墙。唐釉撤了精神力,它还尚未反应过来,甩着八条腕足,摇头晃脑,眼看便要发起又一次的进攻。
沈寂宵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握住碎裂墙壁中的钢筋,往下拔出。
水中的阻力太大,一时间很难发挥出在陆地上的力量。他静了静心,不再想这些杂物,默默运转身体中的魔力。
呼吸,屏气。
小臂后移,肩膀、腰肢转动,直到全部的力量凝聚在手臂上。
章鱼张开它的全部腕足,喷出水流冲刺而来。
而沈寂宵,也握着钢筋,用力往前掷去。
“砰!”
和小水母把精神力外放不同,他的修行,更注重锻炼自己的身体,不论是魔力还是精神力,最终都将成为力量的辅助。
钢筋生满锈迹,前端尖锐。沈寂宵这一投,竟是在水中凭空产生了一道白色痕迹——钢筋前端和水摩擦生热,蒸发水汽,产生了无数细小气泡。锈迹脱落,逐渐发亮的金属变成了一道银线,狠狠扎在房间那头的秘银墙壁上。
连带着那只巨型深海章鱼。
“呼……”水依然浑浊,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人鱼喘着气,腮孔剧烈地张合。
“沈寂宵,你还好吗?”小水母的精神力簇拥过来,和他建立了精神链接,“章鱼呢?”
“不知道。”人鱼始终没有放下警惕,“似乎被我钉在墙上了。”
唐釉非常吃惊:“刚刚的动静,是你造成的吗?”
等水体平静下去,唐釉游了回来,点了照明术看着发生了多处倒塌的房间,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可以包住两条人鱼的巨型章鱼没有死去,只是被人鱼投掷的钢筋钉住了身体,无法逃脱。它挥舞着几条能动的腕足,当人鱼一靠近,就要伸过来缠绕他。
章鱼在不断尝试把自己从墙上拔出来。
“天啊……”唐釉看着已经把墙面彻底扎透的钢筋,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你丢出去的吗?”
沈寂宵颔首:“运气好。”
是小水母为他创造了缓冲时间,要不然他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战斗中蓄力,投掷造成这样的结果也在预料之中。他甚至觉得这力度小了,要是阻力少点,结果绝对更好。
唐釉沉思了一阵。
他记得,人鱼是一种柔弱美丽的物种,就连锻炼自己,也更多的是出于求偶的心态。很少会有人鱼□□力量特别强。但相应的,他们往往拥有充足的魔力,研发了很多在水中能用的魔法。
像沈寂宵这样的又不懂常识、不用魔法用力量的人鱼,他还是第一次见。
真奇怪。
他看向被钉住的章鱼,章鱼的身体很柔软,用力戳都不一定能把它戳穿。沈寂宵的那一下如此用力,也只是扎出了一个洞,换做是别的鱼,也许早就死了。
唐釉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只章鱼无法交流。
“章鱼……”他的精神力蔓延过去,被章鱼一次次拒绝,“我们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唐釉还蛮可怜这只章鱼的。章鱼的主食是虾蟹,而且根本不会这样攻击。
他相信对方也不想要这种狂暴的发疯状态。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了。”人鱼忽得说。
追逃时剧烈运动,沈寂宵的鳞片掉了些,到现在还有银亮的鱼鳞在水中浮沉,身上许多地方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擦伤了,手掌是重灾区,就连脸颊,都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小水母暂时用精神力给他止了血。
“为什么?”唐釉问。
“那个箱子。”沈寂宵指着章鱼曾经窝着的铁箱,此时已经翻倒,几个还未碎裂的玻璃瓶滚出来,“应该是装着魔药制品的箱子。魔药往往十分危险,会用特殊的手段封存。也许在这些年里,密封逐渐减弱,魔药制品们泄露后混合在一起,产生了未知的反应。”
“是药三分毒,搭配好的魔药很强,可以让使用者发挥出三倍的力量,但副作用往往也非常严重。我有些魔药的副作用是让使用者失去理智,长期使用会对智力造成不可逆的影响,永远无法恢复理智。也许……这只章鱼吸入了和魔药混合后的海水。”
小水母愣愣地问:“章鱼先生还能恢复理智吗?”
人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它是否中了魔药的毒,也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准。要解毒需要知道它吸入了什么魔药,还需要一个深知人类魔药学的专家,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
“别靠近那里。”沈寂宵又说,“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大部分魔药已经失效,但也不能排除危险。”
“好。”唐釉有些失落,“要把章鱼一直钉在这里吗?”
“放它下来,我们会遭受攻击。”
“我能感受到,章鱼先生的意识海充满混乱、痛苦和暴躁。”唐釉看着逐渐精疲力尽,却还在全力挣扎的章鱼,“它是因为痛苦,才无差别攻击我们的。”
人鱼沉默。
“我很抱歉。”他忽然说。
小水母一愣:“你不用抱歉,自保是应该的。”
但这些魔法造物是人类遗落在海里的。沈寂宵想。如果不是魔药污染了章鱼,他就不会被进攻,也不需要把它钉在墙壁上,看它痛苦地死去。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大海确实很包容,一些魔药遗弃在这儿又会造成什么问题呢?
小水母静静地看了会儿,和没有任何反馈的章鱼,单方面地聊着天,用精神力安抚它。
直到它再无反应。
“离开吧。”沈寂宵已经找回了战斗中丢失的三颗珍珠,他见小水母仍旧有些低落,主动说。
“等一等。”
沈寂宵以为小水母是舍不得可怜的章鱼,还想要再呆一会儿。
他抿唇。
无疑,在危险的沉船探索中,这是浪费时间的举动。但他也没说出拒绝的话,而是拿起一颗珍珠,注入精神力,打算就地抓紧时间学学这些被遗忘的魔法孤本。顺便也休息休息,回复体力。
结果一股精神力拂过他的面颊。
“人鱼,你先躲到一边。”
沈寂宵抬起头,看见小水母浮在房间中央,他的精神力完全释放出来,带动水流。
初始很轻缓,但当精神力蓄了足够多的力量后,水流已经足够推起一个沉重的大铁箱。唐釉扫描了绝大部分的箱子,少数无法判断的,也一并卷起。
力量虽重,他却小心翼翼地护着水流里的所有东西,没有让它们互相碰撞,部分已经泄露的魔药,则是连着它们周边的水流,一起卷走。
“我没有办法净化它们。”唐釉说,“我也想不到应该把这些有可能变成毒药的东西丢到哪里,海底到处都有生物居住,即使埋在土中,也会有蠕虫不满。但我也不想让它们继续在这儿,造成更多的悲剧。”
“思来想去,只能卷出去让海水稀释了。”
小水母无比失落地说:“如果对外面造成了什么影响,我很抱歉。”
越发强大的水流最终冲破了墙壁,往漆黑的大海深处淌去。
人鱼看着小水母做完这一切,又把章鱼的身体轻轻放回箱子,道了声晚安。
“不是你的错。”人鱼点了点小水母的透明脑袋,“很多年了,有毒的魔药大概也已经挥发地差不多。被海水大量稀释后,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嗯。”
唐釉应了声。
而后反应过来:“坏人鱼!你又摸我脑袋!”
沈寂宵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怪物。”“怪物已经消失了。”“水母。”
待到一切平静,擅长趋利避害的银色小鱼们又游了出来。被它们吞下的照明术已经燃烧殆尽了,小水母替它们检查了一下身体,没有发现因为照明术造成的伤害,便很放心地同它们道别:“以后再见。”
“再见再见。”
唐釉还是舍不得那一箱珍珠,但他拿不了太多,只能走的时候往沈寂宵手心里塞了两颗大的,再自己用精神力带着几颗。
越来越深,他能感受到,自己要寻找的珍珠也离自己很近了。
“沈寂宵,我和你肯定很有缘分。”
“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是熟了,人鱼的话逐渐变多。
“我要找的珍珠和你要找的事物,差不多就在同一个地方。”
他们游出沉船,上半截船已经探索地差不多了。水母是一直在进食,24h游动的生物没有体力耗尽这一说,但人鱼很明显地有些累。所以他们决定先出去,让人鱼找些吃的。
沉船附近生物多多,可食用的东西也多了起来。
沈寂宵仍旧不太确定什么东西是鱼能吃的,他点着个照明术,对各种奇怪的生物犯了难。
“这是有毒的。”小水母打断他的思考,“不要碰那种贝类,它们是肉食性贝类,会吃小鱼,有剧毒。即使是人鱼,被碰到也会在几分钟内死亡,神也救不了你。”
沈寂宵顿时肃然起敬,比遇到深海章鱼还要倍感敬畏。
“这种呢?”他指着一个肥厚的弯曲贝类。
“没有毒,但是不好吃。”小水母大声,“笨鱼,你怎么连吃的都不认识。”
沈寂宵:“……”总感觉小水母是因为他摸脑壳的事情,在记仇骂他。
他确实不认得。
小水母只好指了几种可食用的东西,让沈寂宵自己啃去,他自己则慢慢铺开精神力,感受他要找的那颗珍珠在何处。被他刻录过的珍珠,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被他打上了标记,走很远他也能感受到。只是具体方位仍旧需要铺开精神力细细寻找。
毕竟对于大海,珍珠实在是太小了。
感觉……就在下半截船的附近。
唐釉漂浮着,对于自己的珍珠为什么落在这儿,有些好奇。
他是不记得自己沉睡前发生了什么的,对于这艘沉默的塔里克号,也没什么印象。十八年前的特大风暴倒是有点记忆,但不深,大概被他忘记掉了,也许封存在某颗珍珠里。
难道十八年前的风暴来临时,他不小心把珍珠遗落了吗?又或者,他原先在这儿埋过珍珠,只是自己忘记了。
不论如何,胜利近在眼前。
怪物也已经清除掉了。
人鱼还在敲贝壳吃,伏在海底挖贝壳的样子像极了某种啃海草的儒艮。唐釉哼着歌,想到曾经有人把儒艮当成人鱼,因为雌性儒艮也有发育的胸部和头发,但他觉得儒艮更像海牛。
几分钟后,他的精神力一跳,搜寻到了自己的珍珠。
竟然就在离他特别近的位置,船只的下半截端口处。
小水母精神一振,还挺高兴,如果在那么近的地方,就省下了很多搜寻的精力。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珍珠竟然在船只里面,他还以为珍珠会被压在海床底下。
也许……有章鱼把他的珍珠带到船里面去了?部分章鱼似乎也喜欢捡漂亮的小东西筑巢。
“沈寂宵。”他同人鱼打招呼,“我的珍珠好像找到了,就在这里附近。我去拿一下珍珠。”
“好。”沈寂宵捧着一大堆带泥沙的贝壳,根本不够吃,“你要吃吗?”
“不用。”
唐釉很快游到了船只的断口处。
“珍珠珍珠……”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珍珠,他很高兴,连黑黝黝的船舱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他的精神力定位着珍珠,唐釉略略看了一眼,往那个方向游去。
游了没多久,他忽然一顿。
他的珍珠……在动。
不是因海水或重力产生的挪动,而是很明显的移动,而且,正冲他而来。
唐釉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船舱内部。
——一道黑影缓缓浮现。
“啊啊啊啊啊!”
小水母尖叫起来。
人鱼丢了找来的贝类,迅速游了上去:“发生了什么?”
“怪物!”唐釉吓得触手都蜷缩起来了,“真的有怪物!”
沈寂宵看向船舱内部,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不太好,只隐隐瞧见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一闪而过。想要点起照明术时,那东西已经消失了。
“你看见了什么?”他哄着小水母,“不用担心,怪物没有追出来,我们到下方去说。”
唐釉缓了缓。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他说,“我也算是一只见多识广的水母,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生物。”
沈寂宵听着。
“它……它有脚。”
沈寂宵:?
“就是人类的那种,分叉的腿。”唐釉回忆着,“但它又不像人,它身上挂着三张大嘴,还有鱼鳞,我看见了它的尾巴,但是它又有腿。”
沈寂宵想象不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
但他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人的腿。
水母却觉得难过:“我的精神力锁定了我的珍珠,我的珍珠在那个怪物身上。怎么办?我绝对不敢靠近它的。”
“无事,我会帮你的。”沈寂宵说,“你确定那是人类的腿吗?”
“我确定!但那肯定不是人,哪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活着?”
沈寂宵恍惚了一下。
他的记忆飘到十八年前的某个夜晚,风雨交加,地面晃得让人想吐。他在一艘船上,孤零零的,水漫到了他的小腿,没有人救他。
没有人会在船快沉没的时候回到动力室。
他很快被无尽的水淹没,不知道何时被什么东西拉了一把,顺着水流出了船只。他不会游泳,氧气告竭,几乎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升上了天国。
意识却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他看着自己离海面越来越远,看着水、气泡、木板和风雨云,身边是同他一起坠落的巨兽——塔里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