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祝青臣说这话时,几个宫人推开殿门,各自端着托盘,从门外走进来。
祝青臣一激灵,迅速恢复正常,从李钺怀里爬出来,乖乖坐好。
很明显的,宫人都听到了祝青臣说的话。
他不仅连名带姓地喊陛下,竟然还想当皇帝。
不知道是不是玩笑,但就算是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些。
若是陛下问罪,也不知道这位小公子如何招架。
宫人们愈发垂下头,暗自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帮这位小公子求情。
他们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午膳摆在桌上。
可一直到他们摆好午膳,陛下都没有发怒。
陛下不仅不曾发怒,还含着笑,问那位小公子:“祝卿卿,你现在不想当皇帝了?”
祝青臣看了一眼宫人们,低下头:“小声点吧。”
李钺又问:“真的不想当了?你再像刚才那样跟我说话。”
祝青臣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
“再说两句,你那个腔调怪可爱的。”
“你走开啊!”
年轻的小公子忍无可忍,狠狠推了陛下一把。
人高马大的陛下稳稳坐定、纹丝不动,面上笑意不改。
“祝卿卿,再推几把。你的手劲好像是大了点,或许是吃了果子的缘故。”
“走开!走开——”
看模样,这位无法无天的小公子,是不用他们帮忙求情了。
陛下分明乐在其中,甚至主动招惹。
宫人们摆好午膳,李钺挥挥手,直接让他们都下去。
他们安静退下,眼见着殿门关上,不长记性的祝青臣又嘚瑟起来。
他柔弱地捂着心口,又演上了:“臣本鄙陋,能与陛下一同用膳、品尝陛下的御膳,实在是三生有幸、受宠若惊。”
李钺把“虚弱”的祝青臣从被子堆里抱出来,帮他擦擦身上,换上干净的衣裳。
雪白的中衣,外面是绸子,里面是毛茸茸的兔毛,祝青臣穿着,合身又暖和。
祝青臣捧着碗,坐在案前。
李钺给他夹菜。
真像是小皇帝一般。
“陛下亲自给臣夹菜,臣实在是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不知所言就别说了。祝卿卿,你只有一张嘴,快吃吧。”
“陛下好凶,臣好害怕,嘤……”
“再嘚啵,我把你碗里的菜全吃了。”
“吃菜可以,吃肉不行。”
李钺皱着眉头,直接朝祝青臣的饭碗伸出筷子。
祝青臣眼见着自己碗里的大鸭腿要飞走,连忙住了口,凑上前去,咬住鸭腿。
李钺举起鸭腿,祝青臣跟着站起来。
跟钓鱼似的。
李钺没忍住笑了笑,把鸭腿还给他。
“快吃,吃完再说。”
“噢。”
可是……
等吃完午饭,祝青臣就开始犯困,不想说话了。
他抱着枕头,歪在榻上,眼睛一闭一闭的。
李钺怕他马上睡过去,对肠胃不好,便和他躺在一块儿,跟他说话。
“祝卿卿,缓两刻钟再睡。”
“我没睡,只是眨眼的间隔长了一些。”
“既然你回来了,那你得帮我批奏章,我一看见字就头晕。”
“知道了。”
“你在朝中的地位,我自有安排。明日就带你去上朝,让朝臣都来见你,你放心。”
“我不担心。”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祝青臣翻了个身:“两刻钟到了没啊?我真的想睡了。”
李钺在心里算了算:“还不行,再等一会儿。”
“唔……”祝青臣嘴上应着,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睡过去之前,他忽然想起,他还有问题没问李钺呢。
——他身上这件衣裳,还有方才他换下来的那些衣裳,怎么都这么合身呢?
——李钺是不是偷偷给他做衣裳了?
祝青臣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眼前一黑,直接睡了过去。
算了,等睡醒了再问吧。
夕阳西沉,落日余晖打在窗纸上,昏昏沉沉的。
祝青臣一觉睡到傍晚。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揉着眼睛,环顾四周,表情还有些茫然。
他这是在……
对了,他在李钺的龙床上。
殿里没有点蜡烛,床榻前帷帐垂落,遮掩去窗外大半天光,教人辨不清时辰。
四处安安静静,只有衣料摩挲,发出的轻微声响。
李钺去哪儿了?
祝青臣张了张口,想要喊李钺,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干得厉害。
睡太久了。
他伸出手,轻轻掀开帷帐一角。
李钺就守在床榻前。
他背对着祝青臣,架着脚,毫不介意地坐在床前脚踏上。
他面前是好几口木箱子,箱子里堆得满满当当,仿佛都是布料衣裳。
李钺这是在……
整理衣裳?
祝青臣悄悄放下帷帐,头顶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朝外望去。
李钺似乎还没发现祝青臣醒了,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正红的官服,提起来看了一眼,确认没有破损之后,便将官服叠好,放在身边的托盘里。
随后他又从另一口箱子里拿出一串金腰带。
似乎是不太满意这条腰带,李钺看了看,便把它丢到一边,重新拿起一条青玉的。
这条不错,于是李钺把腰带放在方才那件官服上。
还有玉佩香囊、玉冠官靴,李钺一样一样过目,一样一样挑好,搭配成一整套。
这衣裳肯定不是李钺穿,所以……
祝青臣趴在床上,双手捧着脸,轻轻晃着脚,看着李钺帮自己挑衣裳。
他果然给自己做衣裳了,还做了这么多。
准备好官服,李钺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件玉色常服。
忽然,祝青臣歪了歪脑袋,故意问:“不知道是哪位陛下,小的时候学到‘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非要拉着我穿树叶草裙噢?”
李钺回过头,正好对上祝青臣灿烂明媚的笑脸。
弯得像小月牙的眉眼、整齐露出八颗的小白牙,还有亮晶晶的眼睛。
像小猫夜里发光的眼睛,在昏昏罗帐中,映出李钺的面容。
祝青臣翘了翘脚,故意问:“陛下不是说要给我穿草裙吗?”
李钺放下手中衣裳,转过身去,面对着他,若无其事地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好像在转移话题。
祝青臣偏偏不肯,继续问:“陛下,这几大箱子,都是我的衣裳吗?”
李钺对上他有恃无恐的目光,也问:“祝卿卿,你饿不饿?可以用晚膳了。”
“陛下,宫里的裁缝真是厉害,都没量过我的身形,也没问我在朝中是何职位,这么快就做出了好几大箱衣裳。”
“祝卿卿,我让膳房炖了乳鸽,等会儿先喝一碗,垫垫肚子,再吃其他的。”
“这几箱衣裳,看起来都是我会喜欢的。不过,有读心之术的裁缝,应该更适合上战场。”
“我还让他们做了一块炙鹿肉,你吃两块,补一补,但也不能吃太多,补过头流鼻血。”
祝青臣晃着双脚,叽里呱啦。
李钺面带微笑,时时回应。
场面看似温馨,实际上两个人各说各的,根本不管对方在说什么。
但最后,还是李钺率先败下阵来。
他住了口,端起放在床头的茶盏,递给祝青臣。
一刻钟前,他估摸着祝青臣快醒了,料想他睡了这么久,醒来肯定口渴,所以倒了杯茶晾着。
“祝卿卿,润润嗓子,你声音都哑了。”
祝青臣却不肯认输。
他趴在床上,像一条快要渴死的小鱼,挣扎着用鱼鳍和鱼尾拍打身下的毯子。
“李钺,你记得多给裁缝一些赏赐,多谢他们替我赶制衣裳……咳咳……我不行了……要渴死了……”
李钺叹了口气,终于如他所愿,解释道:“早已经赏过了。这些衣裳——”
他顿了顿:“是我很早之前就吩咐他们做出来的。”
祝青臣又来了精神,追问道:“很早之前?”
李钺别过头去:“你……上山以后,我让他们每年给你做几身衣裳。”
祝青臣非要贴着他的脸,追过去问他:“那你还记得我的身形?”
李钺瞧了他一眼,面不改色,语气平淡,通红的耳朵隐藏在昏沉暮色中。
“记得。你上午才说,我们一起洗过澡。”
十八岁的祝青臣与李钺,一个在凤翔城,一个在前线战场,总是聚少离多。
但他们只要见面,就一定要黏在一块儿,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连洗澡都要一起。
祝青臣的身形早已经印在李钺眼中,他只消用手掌一拢,就能知道祝青臣的大概尺寸。
祝青臣下意识抓住自己松散的衣襟,清了清嗓子。
他又问:“那我身上这件中衣,还有中午换下来的那件,都是你让人给我做的?”
李钺颔首:“对,我让人给你做的,拿出来就能穿。”
这下子,祝青臣终于满意了。
他笑出声,凑上前,就着李钺的手,喝了一大口茶。
高兴了!
他不在的这十年里,李钺一直记得他,没有把他忘掉!
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他的身形,记得他的腰身肩宽、手臂腿长,也记得他的喜好偏爱。
再喝一大口!
祝青臣低下头,咕噜噜地喝茶。
李钺端着茶盏:“喝慢点,别呛着。”
话音刚落,祝青臣动作一顿,果真呛着了。
“咳咳……”
李钺放下茶盏,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拍拍后背。
祝青臣摆着手:“李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说这些衣裳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吩咐人做的。”
“可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我死了穿的,那……那那那……那这些衣裳岂不是……”
——“不是。”
祝青臣话还没说完,李钺便严肃否认。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种衣裳。”
“那种衣裳不吉利,不会拿出来给你穿。”
李钺拢了拢祝青臣身上的衣裳。
“从前每年过节,家里都会给我们做两身新衣裳。”
“后来我登基,看见他们各自有了职位,也有了官服,想起你说你也要穿,就吩咐江南的织造局,每年给你做冬夏官服。”
“有时在外面打猎,抓住狐狸兔子,看着皮毛不错,惦记着你怕冷,就直接吩咐他们拿下去制衣裳。等我反应过来,想起你不在家的时候,衣裳已经做好了。”
“做都做好了,也没办法丢掉,就收在箱子里,想着等我百年之后,带去给你。”
最后,李钺低声道:“不是殓衣,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新衣裳。”
祝青臣收敛了笑容,凑上前,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衣裳很合身,你还记得我的模样,我很高兴。”
“就算是殓衣,我也会穿!”
李钺皱眉:“不行,殓衣不能穿,会吸你的阳气。”
祝青臣笑了笑,扒拉开他的手,像打开一道闸门。
祝青臣钻进他怀里,然后放下他的手,好让他把自己抱紧,把自己关进闸门里。
“李钺,我饿了,不是说晚上有鹿肉吗?”
“嗯,前几日在雪地里抓的。”
“那我们现在就吃!传膳!”
祝青臣高高地举起手,李钺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抬手,搓搓他嘴角可疑的白色印记。
“传膳之前,还是先洗把脸吧。”
清炖乳鸽很是滋补,祝青臣被李钺盯着,喝了一大碗汤。
就连炖汤的整只乳鸽,也被李钺用筷子拆成小块,送到他面前。
祝青臣就吃了两个鸽腿和两个鸽翅,剩下的肉都柴,嚼得他腮帮子疼,全给李钺了。
还有烤得外焦里嫩的鹿肉、冬日里难得的新鲜蔬果。
用完晚膳,两个人坐在小榻上。
祝青臣趴在窗前,歪着脑袋,认真看着窗外景色。
李钺则坐在他身后,双手搂着他的腰,帮他揉揉肚子。
晚膳吃得太多,祝青臣原本想拉着李钺出去走走,结果一入夜,外边就下起雪来,万一弄湿鞋袜和衣裳,着凉了反倒不好。
没有办法,两个人只好待在殿中。
等过一会儿,李钺教祝青臣练五禽戏。
窗外落着雪,覆满石阶,长街宫道上的烛火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忽然,冷风迎面吹来,吹得祝青臣一激灵。
他下意识张大嘴巴,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李钺一手把窗扇关上,只留下一条透气的小缝,一手捏住祝青臣的鼻子,抬起他的头,帮他把喷嚏捏回去。
小时候的李钺认为,喷嚏是风寒源头,他那身体不好的竹马小玩伴,只要一打喷嚏,就会得风寒,一得风寒,就会卧床不起。
所以,只要祝青臣一张开嘴,他就伸手去捏。
一开始捏嘴巴,后来捏鼻子。
李钺拿来毯子,给祝青臣裹上:“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祝青臣摇摇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石头。”
李钺的皇宫,就是从前凤翔城的守备府改的。
西北苦寒,为了阻拦风沙暴雪,宫殿宫道都是石头垒成的,还垒得高高的、厚厚的。
放眼望去黑黢黢一片,和祝青臣在书里看到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相去甚远。
祝青臣回过头,问:“先前我们闲聊的时候,不是设想了好几个都城选址吗?你怎么还把都城定在凤翔?”
“凤翔苦寒,征战之时已是苦苦支撑,如今天下一统,怎么能够担起都城的重任……”
祝青臣对上李钺毫不避讳的深邃目光,好像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上了嘴。
他“死”在凤翔城外,连尸骨都没找到。
李钺是在守着他。
李钺何尝不知道,凤翔艰苦,耕地贫瘠,四面闭塞,只能作为战时都城、一时救急。
如今天下太平,若是一昧强求,只怕反受其乱。
可他就是不想。
他就像一条早已飞升成神的龙,不管身形变得多大、神力变得多深,都要蜷着身子,守在从前破旧的洞穴里,守着自己死去的竹马,不肯离开。
万一某一日,竹马的魂魄旧地重游,见不到他,可怎么好?
李钺最庆幸的,就是自己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
还好,他等到了。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反正我没事,都下山来了。过几日,等我熟悉了朝中事务,我们就准备迁都。”
李钺颔首:“嗯,你又怕冷,是该去暖和些的地方。”
祝青臣认真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天下百姓。”
李钺轻笑:“好,为苍生计,要祝卿卿太傅多费心了。”
祝青臣站在榻上,抬起头,自信叉腰:“没问题!”
他低下头:“对了,明日不是要上朝么?你不是给我准备了官袍么?我现在试试。”
“好。”李钺起身,去拿衣裳。
正红官服、皂色长靴,青玉腰带、金丝香囊。
祝青臣叉着腰,站在一大面落地铜镜前,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李钺登基,自己穿上正红官服、拿着笏板的模样。
得遇明主、官袍加身,是天底下每个文人的梦。
他爷爷、他父亲,都这样想过,他当然也不例外。
祝青臣拢着双手,昂首挺胸,站直一些,再站直一些,再再……
“嗷……”
李钺站在他身后,伸手接住他,语带笑意:“祝卿卿,倒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接住我。”祝青臣从他怀里爬起来,重新站到铜镜前,双手拢起自己披散的头发。
李钺握着他的手:“帮你把头发束起来看看?”
“好啊。”祝青臣点点头。
李钺站在他身后,方才拿起梳子,梳了一下他的头发,外边就传来宫人的通报声——
“陛下,威武将军带着诸位将军、尚书令带着一众文臣,在宫门外求见。”
怎么回事?
祝青臣疑惑回头,看向李钺。
你做什么坏事了?
李钺一把揽住祝青臣,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胸膛里,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
祝青臣奋力扒拉着他的手,试图挣开,但是没用。
李钺的手臂像铁铸的一样!
李钺皱着眉头,冷声对门外道:“下午不是跟他们说过了,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日之事,明日上朝,自然分晓,他们到底在急什么?”
下午祝卿卿睡着的时候,就有大臣求见,但人不多,还都是一个一个来的。
求见的大臣,大多是祝青臣从前的知交好友。
李钺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无非是听说他在城外带了一个和祝青臣模样相似的小公子回来,以为他移情别恋,来为祝青臣讨公道。
可那时祝卿卿刚回来,又在睡觉。
他不想吵醒祝卿卿,更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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