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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已经快八月了,随着天气转寒, 李熙夜里没人哄着,越发怕冷了,睡不着就起来逗老虎, 毕竟裴怀恩那白虎早就被他接回来,就养在他日常歇息的高阳殿内。
虎笼是纯金的,李熙站在笼子外面给虎喂生肉,一块接着一块, 直到夜深时,福顺得着岭南李青芙以及大沧使团的消息, 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殿禀报。
笼子里的白老虎认识福顺,却不待见他,大约是嫌福顺胆子小,一见他走过来,立马就把自个毛茸茸的大脑袋转过去,跟福顺一点也不亲近,惹得李熙忍不住笑出来,调侃它一把年纪还挺认人的。
幸好福顺不在意,只管目不斜视地朝李熙拜道:“皇上,康宁公主那边回信说,有快马加鞭,最迟八月初七那天晚上,她就能回来。”
李熙闻言咦了声,随意抛下沾着血的叉杆,扬眉说:“小妹动作倒快,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竟然骑马回来么?朕还以为她得乘车呢,都没好太催着她赶路。”
福顺听罢就笑,眉眼弯弯地托着李熙说:“皇上说笑了,想必公主殿下也很想念您,迫不及待地想回来见您呢。”
李熙大了李青芙四岁,一直都挺喜欢这小姑娘,一想到过阵子就能见到她了,连心情都变好些,姑且把南月对他的拖延大法抛到脑后。
“成啊,快点回来好。”李熙很高兴地说,“小妹嫁去岭南受苦了,眼下危机已过,面子上也做足了,等再过几年,若小妹到时还想与卫家和离,朕一定不阻拦,料想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福顺躬身听着,一步不落地跟着李熙绕到虎笼另一端,看李熙伸手摸了摸那老虎的耳,神态那样轻松,模样倒与他从前跟过的主子有些像。
福顺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想法,在他看来,李熙与裴怀恩是死敌,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临到死也没解开,李熙甚至不许旁人给裴怀恩收尸,非得一把火将人烧了才罢休,身上又怎么可能会带裴怀恩的影子呢。
正出神,就听李熙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嗯?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话没说完么?”
福顺当即把腰躬得更低,思绪回归后,被李熙语气里与裴怀恩那点若隐若现的相似骇得屏息,脸都有些白了。
“是……是,皇上。”福顺低着头,将揣在自个袖里的信笺摸出来,展平了呈给李熙,“确实还有件事儿,眼下大沧使团已在赶来长澹的路上了,并且有消息传来,说他们希望能与咱们长澹和亲。”
李熙接过书信,表情变得有些怪。
“和亲?和什么亲?前两年不还和我们打的要死要活么,现在是怎么着,眼看朕打赢了南月,知道朕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就想与朕一笑泯恩仇了。”李熙边看信边说,“……啧啧,瞧这还来了位嫡公主呢,真当皇帝后宫是什么好地方吗。”
福顺摸不透李熙话里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依皇上看,该怎么接待大沧的这位公主殿下?”
李熙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信递回去。
“既然来了,就把该给的面子都给她,着人把她伺候的上心些,别让她在长澹这边伤着病着了。”李熙想起正在京中备考的裴怀恩,没忍住打冷颤,皱眉说,“至于封妃这事,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否则朕非叫她害死了,朕还过不过了。”
“死”这个字咬特别重,听得福顺一阵牙酸,有点不明所以。
“可是皇上,这样会否太落大沧脸面了。”福顺揣着袖说,“闹得太僵总归不好,奴婢是怕您被记恨上,再和他们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李熙仍然不以为意,又伸手挠了挠那老虎的下巴。
“怕什么,把话和他们说清楚就是了,其他条件都按规矩谈,凡事有商有量的,何必非得往朕床上塞个女人呢?”李熙混不吝地摇头说,“再者朕这后宫不是还空着呢么,大家伙儿有目共睹,朕如今还年轻,一门心思都扑在正事上,连长澹女人都不想娶,他们反倒要朕先封个大沧女人做妃子,这像话么?”
福顺觉得李熙这话有道理,就没继续劝,转而说:“是,奴婢明白了。”
话音刚落,李熙扭头看了福顺一眼。
“留下你这主意真不错,不仅能提前给朕传信儿,还能陪朕闲聊天。”李熙笑声说,“最要紧的是,你无论什么事都只劝一遍,一点也不唠叨。”
福顺哪里还敢多嘴了,只一个劲地赔笑。
“皇上愿意不计前嫌,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全家都感激皇上。奴婢盼着皇上好,也知道皇上有自己的考量,故而不敢多言。”福顺有点慌张地揩着汗说,“但是皇上若不喜欢,奴婢往后就连第一遍都不会再劝,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李熙淡淡嗯了声,抬脚往床榻的方向走,像是完全没把和亲这事放在心上。
福顺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熙,替李熙解狐裘。
“哦,对了,他们大沧这次派使团过来,领队的是谁啊。”静默片刻后,李熙随口问道。
福顺听罢不做他想,手里才把从李熙身上解下来的雪白狐裘整理好,自觉危机已过,便垂首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听说是赫连景,大沧太后的侄子。”
“……”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福顺刚把这个“景”字说出来之后,李熙瞬间就不再往前走了。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只被突然踩到尾巴的猫,骤然回过头来,连质疑福顺的声音都有点劈叉。
“……谁?你说领队的是谁!?”李熙不敢置信地高声说,“是赫连景么?怎么可能会是他这个草包!”

也不怪李熙如此激动, 实在是来人和他有渊源。
赫连景,大沧赫连太后的好侄儿,可不就是那个在李熙做质子期间, 曾频频向李熙示好, 最爱附庸风雅, 叫李熙逮着狠宰了大半年的钱袋子么?
原本以为分开后就不会再见了, 李熙看在钱的面子上, 临走也没和他闹太僵, 谁料还能遇着这事。
福顺是个会察言观色的, 一听李熙这语气,立马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 连忙问:“皇上,此人是否不好接待?”
闻言,李熙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不……他很好接待,他与那些言行粗鲁的大沧人不同, 他爱书法字画,绫罗绸缎, 对长澹风俗与长澹美人都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是以朕竟不知,他到此究竟是来送公主,还是来选妃的。”李熙说到这儿, 面上表情有一瞬的扭曲,“最要紧的是,朕还……”
欠了那赫连景好些银子没还呢。
当然了,余下这半句李熙没说, 而是在心里悄悄算起了账。
一阵诡异的寂静。
良久,李熙方才开口, 转头无比认真地对福顺说:“传下去,整个京都里最守规矩的就是杨家了,喊杨善来担负此次接待大沧使团的重任,所有中途涉及到的礼仪流程,务必都要投其所好,做到最繁琐最正式,另外还要准备许许多多的美人,一定要让赫连景玩的尽兴,尽快把该签的都签了,然后马不停蹄的滚蛋,一刻也别在朕眼皮子底下多待,更不要让他出现在东街玲珑饭庄附近。”
东街是裴怀恩住的地方,裴怀恩最近要准备科考,考完了秋闱还有春闱,估计直到来年开春前,都是深居简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李熙一点也不想让裴怀恩分神。
况且以裴怀恩的性子,要是让他知道李熙过去还有这一段,那么裴怀恩不需多想,立刻就能琢磨明白自己和李熙的第一次过夜是怎么回事,也能猜到这里面到底是谁先利用了谁。
其实说句实在话,李熙自认与裴怀恩经历了这么多事,彼此已是足够信任,绝不会再因为这么点事就吵起来。
可是不吵归不吵,却不代表不憋闷。没留神被自己一手教大的小崽子捅一刀,和忽然得知这小崽子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这两种结果的心理落差到底有多大,李熙还是能想到的。所以李熙只怕裴怀恩想不开,连书也不读了,跑出来整天追着赫连景研究,然后一不小心就得等到下一个三年了。
三年之后又三年,李熙现在哪有那么多耐心?他恨不得明天早起就看见裴怀恩出现在朝堂。
再者如果赫连景在长澹留的太久,又想起自己与他的情分来怎么办?李熙心惊胆战地想:横竖钱是不能还的,他如今兜里空空,从不拿国库充私库,上哪给赫连景划拉那么多钱去?
更别提赫连景那个大嘴巴,每次喝醉了就爱胡说八道,要是让京都百姓知道他们俩以前的事,他就是有一百张脸,也不够丢的。
……所以说起来真是可恶啊,为何两国邦交,他娘的不许杀来使?这回忆简直是耻辱!!!
大约是李熙的脸色变化太过丰富了,福顺有点顶不住,站在旁边犹豫好久,还是没忍住问:“皇上、皇上难道识得此人?”
李熙闻言犯愁地瞥了眼福顺,心说识得啊,当然识得了,他毕竟也是曾在大沧待过两年的人,不仅识得赫连景,就是放眼整个大沧皇族,他有哪个没见过?
而且不光都见过,还很熟悉他们每个人的性情呢。只不知那大沧太后此番放着满朝文武不用,为何偏要派个赫连氏的子孙来,难道那女人真如传闻中所说,垂帘听政听得上瘾了,不打算再把大沧的江山还给慕容家,反而还想借机提拔赫连氏的人?
可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想提拔赫连氏的人,也犯不上直接派赫连景过来吧?莫非那女人是误会他当年真跟过赫连景,觉得他受过赫连景的帮助就是对赫连景有情,想让赫连景借势在谈判条件上搅混水?
嗤,想得倒挺美,要说别的计策他可能会中,但美人计必不可能中,因为他身边已经有天底下最美的美人了。
越想就越烦,李熙一方面认为裴怀恩的温书环境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拒绝接待,只好默默在心里盼着赫连景能办完事就走,千万别被这热闹的长澹京都迷了眼,成天喊人带自己到处乱逛。
正愁着呢,殿外又传来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事都赶在这一天里发生了。
玄鹄回来了,李熙循声望过去。然而还没等他出声,福顺已经识趣地退下,与推门走进来的玄鹄擦肩而过,始终把头垂得低低的。
福顺这辈子过得不顺,但确实有福气,不仅在接连反水两次之后还能活,而且还能活得很好,这简直是奇迹,所以福顺现下是打心眼里觉得知足,凡是李熙不想让他听的事,他自个就脚底抹油,每回都跑得比兔子还快,从不抱怨什么。
须臾殿门合上,玄鹄得以与李熙面对面,神色很沉重。
笼子里的白老虎又在吼了,似是不满李熙冷落它,正直勾勾盯着笼子外面的生肉垂涎欲滴,被李熙搓着脑袋勉强哄好。
“怎么,还是没查着是谁么。”
动作间,李熙见玄鹄黑脸,以为玄鹄是因为没办好差事不高兴,便随意拍了拍玄鹄肩膀。
事到如今,李熙的大半心思还被即将到来的赫连景牵着,一边无意识地绕着虎笼转过半圈,一边出言安慰道:“查不着也无妨,主使是谁可以慢慢找。眼下大沧使臣要来了,或许先想办法保证京都的安全,才是重中之……”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玄鹄抱拳打断了。
“不,查到了。”玄鹄很严肃地说,“但是皇上,您最好找个椅子坐下听。”
李熙没弄懂玄鹄的弦外之音,疑惑地回头,一只手还伸在笼子里,任那白老虎亲昵地歪头蹭着他。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熙皱眉问,“难不成那幕后主使还是朕的哪位老朋友么?别开玩笑了,总不会又是住在东街那位在折腾吧,不可能的,如果你查出来的结果是这个,那一定是栽赃,你再去重新查就是了。”
玄鹄听罢这话,表情顿时就变得更沉重了。
“不,不,不是东街那边在闹。”玄鹄仔细斟酌着,半晌说,“是……是死去的人又活了。”
“皇上,经过多方查证,像您之前在牢里遇到的那种哑巴刺客,似乎只有淮王府里才养过,其他地方是绝对没有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李熙当即愣在原地,彻底顾不上喂老虎了,就连方才福顺和他说的赫连景也变得微不足道。
哑巴……哑巴……哑奴!
顷刻间,李熙想起自己先前去淮王府做客时,跟在淮王身边的那几个年轻哑奴。
大意了。
然而比起接受自己和裴怀恩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李熙沉吟片刻,还是没忍住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们是自己想不开,跑来为旧主报仇的么?”
玄鹄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似乎正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回答李熙。
“不,他们似乎是听命来的。”玄鹄出声说,“实际上,我的人最近又新发现了一些……”
顿了顿,本能把眉皱得更紧了,忽然有点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两个原本早该死了的人。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剩下的事不提也懂了,李熙负手走动,只觉得头疼得要炸开了。
“坏了,弄巧成拙了。”李熙对玄鹄这么说。
其实扪心自问,李熙先前觉得淮王李琢不该死,可是没办法,谁让李琢身边还跟着个李恕,而那李琢又恰好对李恕言听计从,旁的什么解释都听不进去?
也是因着这理由,李熙当初在得知裴怀恩派人去粟城斩草除根时,心里一点也没怪罪。
换句话言之,李熙一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他心知只要有李恕在一天,他就永远睡不安稳。而与他日后的睡眠相比,多杀一个愚蠢偏听的李琢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是现如今,谁能想到那两个麻烦居然都是属蛇的,身边替死鬼一批接着一批,正主倒总是蜕了皮就跑,让人根本分不清真假?
“能让东街那边也失手,老五好本事。”李熙在殿内胡乱转了几圈之后,又疲惫的抬手揉额角,叹息道,“这事闹大了,朕早该料到老五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只怕经此事后,李琢会对老五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就算以前没什么坏想法,以后也会有了。”
玄鹄转着眼珠看李熙叹气,少顷说:“……反正粟城是没人,已经在往别处秘密寻找了。”
说着话,李熙用力攥了下拳,眼底闪过厉色。
“也罢,这误会解不开了,或许朕从前想着对他们斩尽杀绝是不对,但事已至此,朕也只好将错就错,想办法尽快把他们全找到,然后就地格杀,不能让任何消息从他们那里露出来。”
李熙磨着牙吩咐,喃喃自语道:“至于那个受李恕连累,平白遭了无妄之灾的李琢——朕会记着在他死后,亲手给他点盏往生灯,助他早日投个好胎的。啧……真心盼望他下辈子身边没兄弟,无论是老五那样的,还是朕这样的,他身边儿都别再有了。”

玄鹄没表示, 他对李熙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恩怨没兴趣,也不好评价什么。
团团在笼子里转累了,眼见讨不来生肉吃, 就又蔫蔫趴回去, 从喉咙里震出一连串恼怒的低吼。
半晌, 李熙因为李恕还活着的事儿睡不着, 脑子清醒的仿佛被当头泼了盆凉水, 自顾自的又在殿里踱了好几圈, 把玄鹄绕的头晕, 没忍住开口说:“……要么让锦衣卫去找人,他们人多, 总能找得更快些。”
李熙听得连连摇头,否决道:“不要,人太多也不好, 还是让锦衣卫专心配合京军守好京都,叫他们务必护住赫连景与大沧公主的安全。”
李熙前阵子失势的消息并不难查, 除掉李琢和李恕的命令又是经裴怀恩的手下的。换言之,李熙现在有点不确定李恕是否已经猜到了他的杀意, 也压根就摸不清李恕想怎么办。
那些刺客既有可能是李恕派来试探他的,也有可能是李恕真派来杀他的,还有可能是二者皆有, 领了见机行事的命令。不过无论如何,眼下那些刺客全死了,京都里的消息一天没传出去,李恕就一天猜不着他心里想怎么办, 就像他这会也猜不着李恕到底想怎么办一样。
说白了,那李恕是个心思多深的人?若真有意与他不死不休, 又怎么可能单单只鲁莽到往京都里派几个刺客便了事。
一定是还有后手,没准就连“人还活着”这消息,也是李恕故意向他放出来,用来打探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哄他放松警惕的。
不然李恕现在手里握有裴怀恩残害皇嗣的证据,大可直接出面将这口黑锅全砸到他身上来,就说一切是他指使,让他在天下言官面前彻底脱层皮,大家谁也别想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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