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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事情实在是太巧了。李熙想,自从入京后,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这边只要一瞌睡,外面便会有人恰到好处的给他送枕头,并且还送得不早不晚,时机正好,让他能把整个计划中的最后一环,严丝合缝的扣上。
冰戏是如此,钦天监也是如此,仿佛一张无比周密的网。
玄鹄隐约猜着李熙在考虑什么,见状就说:“已经让元氏与锦玉见过,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像是不认识,不过也不排除是在做戏给我看。”
李熙听了就笑,眼神却冰凉。
“谁知道呢,我本来没想法,可听你这么一说,现在心里对此倒有个答案,只是需要印证。”李熙摸了摸怀里的银票,沉声说:“罢了,抓着了就审,审得真一点,狠一点,咱们这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是戏,也要先配合着他们把这出戏唱完再说。”
玄鹄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审?那女人身上的骨头比顽石还硬。”
李熙就抬头看他,面上因着低烧有些红,沉吟着说:“想办法把那商人的脸画下来。玄鹄,你与十七是老朋友了,尽快替我喊十七来帮忙——记住叫他秘密地来,谁也不要惊动了,我自有办法。”
玄鹄被李熙这话说懵了,错愕地睁大眼。
“……等等,小殿下。”因为没想到李熙会这么说,玄鹄顾不上应承,转而有点生气地反驳道:“下令就下令,好端端怎么骂人呢,我和裴怀恩身边的那个走狗不熟,我俩甚至都没见过几次面!”
话落,李熙随即眼带怜悯地看向玄鹄,再次欲言又止。
“……”
“瞧瞧,要么说让你少喝些酒呢。”良久,迎着玄鹄疑惑不解的目光,李熙从善如流,也暂且将审讯的安排放下,转而叹息着,一字一顿地问,“……昨晚酒水哪买的?”
玄鹄啊了一声,整个人的反应因为宿醉有些慢。
“在一个腰细腿长的沽酒娘手上买的,小殿下了解我,知道我这个人没酒活不成。先前那老翁总给我缺斤少两的,我不喜欢他,所以特意换了别的地方买……”
顿了顿,似是在回忆。
“那酒娘人很好,临了还多给我盛了一勺——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熙对玄鹄的天真无言以对,没忍住捂住脸。
“……还说什么多给你一勺酒,恐怕是多给你盛了一勺蒙汗药吧。”半晌,李熙双手捂脸,郁郁地说,“我问你,那酒娘叫什么名,你还记着么?”
玄鹄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如梦初醒,紧接着就把后槽牙咬到咯吱响。
“石……七……娘……”玄鹄一拳砸在桌沿,恶狠狠地说:“……竟敢拿老子当猴儿耍!老子跟你没完!”
“……”
是夜,月上柳梢。
今年冬天很冷,雪落得格外大。年纪青春的锦玉被沉重镣铐锁在地牢,面颊是不健康的白,鬓发歪斜着,再也没有花朵一般的娇艳。
地牢被修在一处装饰随意的旧宅内,锦玉已被关在这儿两天了。
关她的人不常来,除去每天按时给她送饭之外,其余时候便鲜少出现,更没有使手段磋磨她。
孤独的滋味不好受。
尤其是这孤独里,还不可避免地被掺杂进了一些,对于未知的恐惧。
夜已深了,锦玉双手被高高吊起,动弹不得,口也被封着,神色萎靡地跪在一团枯草里。
地牢里没有窗,锦玉无法用太阳和月亮的位置判断时间,只能凭借自己腹中饥饿的程度,粗略判断出这会太阳大约已经落山了。
时间在黑暗中一点一滴的流逝着,如此漫长。
送饭的人很快来了,锦玉识得他,知道他叫玄鹄,一见到他,便下意识地奋力往前扑,挣得头顶锁链叮当。
玄鹄便照例走进来,帮她解开勒口的棉布条,又拿出塞在她齿间的柔软绸缎。
这些都是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的小把戏。
玄鹄问她:“还是什么都不想说么?”
两腮被异物撑得又酸又麻,锦玉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犹豫。
锦玉说:“……我很饿了,先让我吃饭。”
玄鹄利落地帮她开了锁,打开食盒给她看。
“我猜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大多爱食甜。”玄鹄低声说,带着点诱哄的味道,“喏,给你带了些蜜饯果子。”
没有锁链吊着,锦玉脱力地摔在地上,扑起一股难闻的霉味。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可惜了,你还这么年轻——趁我今日心情好,锦玉,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锦玉原本正低头喝水,闻言便抬眼。
“你想干什么?”锦玉冷淡地,断断续续地说,“我根本听不懂你的话,我是脱了籍的,我、我已不在教坊司了,无论你是谁,你都不能这样锁着我,我要去官府告你……!”
玄鹄垂首审视着她,看笑话一样。
“没想干什么,先吃饭吧,吃得饱饱的。”玄鹄微微歪着头,用一种堪称阴森的语气,缓慢地说,“锦玉,看在你还这么年轻的份上,今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切都由你说了算,你……当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威胁,锦玉听得越发紧张,不敢再抬头看玄鹄的眼睛,但依然嘴硬。
“我、我真的与你没什么话说,我——”
话至此顿住,倏地呼吸一滞。
因为玄鹄已俯身下来,贴着她的耳问:“罢了,没心愿便没心愿吧,倒也让我落个清闲。只是锦玉,被捉这两天,你是真的如方才那般,什么也没往外说吗?”
锦玉猛然转头,就见玄鹄正看着她笑。
玄鹄说:“好姑娘,看你这反应,约摸是真的什么都没说。”
顿了顿,右手不着痕迹地摸去腰间。
“但你是个弱女子,哪能受住他们这些粗人的折腾?你沦落至此,死——也是解脱!”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寒光闪过,玄鹄已自腰间拔出了刀。
“饭不好好吃,水也不好好喝,让你做饱死鬼你不做,既然如此,日后就不要去官府告我了,转去地府告我吧。”玄鹄声音冰冷,与此同时,手中利刃已抵向前,就要割破锦玉白嫩纤细的颈子。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锦玉内力不多,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
“不、你不能——你竟要杀我!你们竟真的要杀我!”事到如今,锦玉才是真的有些慌,她色厉内荏地连声喊着,前言不搭后语,“……事情不该是这样!虽然我原本便是该死的,但你不能杀我!至少不能在这时杀我,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谁!”
但玄鹄紧紧抓着她,不让她逃。
“……好姑娘,记住到了地府也别只告我一个人,是小皇爷不信你,要你死,我有什么办法?”玄鹄舔着唇打断她,薄薄一层刀片已划开皮肉,只要再稍微用一丁点的力,便能把底下正勃勃跳着的脉搏割断。
殷红血珠滴落,锦玉茫然地紧皱着眉,只觉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几乎感觉不到痛。
“好姑娘,你——”
嗖——!!!
千钧之际,忽有利器破空。锦玉冷不防打了个颤,等再回神时,身旁男人已然倒地,心口插着支刚从门口那边射过来的箭。
“……”
“娘的,大晚上的。”下一刻,又有一个玄鹄提着食盒走进来,一脚踹在这尸体的屁股上,不耐烦骂道:“啧,灭口不挑时候便罢了,话还这么多,聊这么久也没聊到主家是谁,晦气。”
再踹一脚,眉头拧起来继续骂,说:“废物,恶心人的坏东西。”

玄鹄把那男人的“面皮”揭下来, 意料之中的,是程老板。
锦玉仓皇低头,手指搭在颈侧, 目光落在程老板皮肤光滑的右手手背, 眸底幽深。
时机到了, 戏台搭好了, 程老板的右手该有伤。
“……”
地牢内潮湿, 李熙侧身隐在门外, 看玄鹄步步紧逼, 故意压低声音吓锦玉,说:“你的主家要杀你, 若不是我,你这时就死了。”
玄鹄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但配合这种刻意露了破绽的残局, 却是正好。
换句话言之,李熙之所以会喊十七来陪他演这种蹩脚的戏码, 就是为了印证自己心里的猜测。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巧到李熙觉得锦玉应该是个死士。
而作为死士, 必然就要有随身携带的任务,比方说——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幕后黑手的名字, 说给他这颗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听。
毕竟按照玄鹄的说法,那程老板在打斗时伤了手。十七若要扮他,除了在脸皮上下功夫之外,手背处的细节也不可忽视。
然, 以十七的本事,不论是高矮胖瘦, 还是男女老幼都信手拈来,若非有人叮嘱,又怎么可能独独落了手背上这处伤。
所以十七摆明了就是故意的。
只因李熙教他把这戏演真,又要他给锦玉留下一个足以看清真相的契机,以便用来试探锦玉的真实身份。
开场的锣已敲起来了,但刺客是假的。李熙想。
如果锦玉真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信任主家,那么在她看穿这一切后,她必然会选择继续沉默下去。
可如果她是个早已备好了供词的死士,眼下时机已成熟,她知道李熙在听,而她在惊吓过后,头脑混沌,正是“背叛主家”的大好时机。
聪明人是很好对付的,因为聪明人往往会习惯性的把别人当傻子。
正如现在这个锦玉,在看清十七的右手手背后,大概率会下意识把此处当成他们没能料到的疏漏,而非有心为之。
退一万步说,就算锦玉真装作自己被吓破了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那么也好办,只需听听她最后咬出来的人是谁,便可迅速分辨真假。
因为锦玉是谁的人不好查,不是谁的人却好查。这么些天过去,别的不清楚,但李熙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锦玉至少一定不会是……
“……是寿王殿下,我是寿王殿下的人,不止有我,其实连那裴怀恩,也是寿王殿下的人,你们都被骗了。”
蓦地,李熙向前迈步,听见锦玉低着头,隐忍地说:“是……是寿王殿下,是寿王殿下!全是寿王殿下教我做的……!你们有本事为难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不去找他?”
“你们不是要真相么,好,我这便告诉你们真相。”
血腥味蔓延。果如李熙先前预料的那般,锦玉不再看地上倒着的“程老板”,转而抬起头来,咬唇说:“殿下……殿下救过我的命,出钱替我父下葬,是我的天。”
“其实自打你们进京起,殿下便开始派人跟着你们了。实话与你们说吧,你们的脚程和调查速度都太慢,冰戏那日如此,此次云县之行亦如此,若非有殿下在,你们其实什么也办不成,你们……你们办不成。”
锦玉说话的速度很慢,仿佛正在细细感受活着的滋味。
玄鹄便问她:“为何要帮我们。”
锦玉闻言便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葱白指尖点在唇上。
“因为、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锦玉嗓音沙哑,笑声说:“仔细算下来,一切纷争皆是自你家主子回京后才发生。但……晋王与齐王的风头太盛,光是倒了,我家主人又怎么能安心?而放眼在这世上,最恨他们两个的,该是谁呢?”
话直此顿住,锦玉耸着肩膀咳嗽两声,伸手去拿玄鹄放在地上的水碗。
连日休息不好,锦玉这会已经很虚弱。
李熙听不下去了,快步从外面走进来。
但锦玉对此恍若未闻,仿佛忽然陷入了一种神思混沌的古怪状态中,只是自顾自地笑着,翻腕捻出一朵兰花儿来。
入教坊司这些天,她学会了唱曲儿。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哀怨的小调儿转瞬飘荡在地牢中,如同夜半鬼魅,却又在唱到第二句时,戛然而止。
锦玉猛的抬头看向玄鹄,说:“后天,便是除夕。”
锦玉说:“按理说,主人是我的天,主人要我死,我便该死,可我实在不甘心啊,我总盼着主人能信我,能救我出去。”
“……也罢。”
锦玉满足地笑着,笑声渐渐变得很轻,很碎,间或夹杂着几声咳嗽。
“也罢。”锦玉说:“我既然因着这份不甘心,背叛了主人,我便该死了,可你们就算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你们跑不掉了,你们一个都跑不掉,我……我先走一步,去奈何桥头等、等你们来。”
玄鹄愣住一下,慌忙上前掰锦玉的下巴,却见她齿间含血,已没了气息。
原来锦玉方才咳出来的,是血,装作低头喝水往下压的,也是血。
只收走藏在嘴里的毒药有什么用?锦玉的指甲里也有毒……这女人全身上下都藏着毒,随时准备自尽。
而现如今,她的任务完成了,她该死了。她可以被看作是因背叛了主人,心怀愧疚才死了,也可以被看作是了无遗憾地死了,总之她现在用她的死,为这场荒唐的闹剧收了尾。
落针可闻。
锦玉死后没有摔倒,而是就那么安静地跪坐着,像一只引颈待戮的,柔顺又可怜的羔羊。直到乌黑的血滴到脸上,躺在地上的十七忽然暴起,一把撕下黏在脸上的第二层脸皮,扭头冲玄鹄大骂道:“可恨!踹我的时候挺有力气,反应也挺快,怎么就看不出她要死了!怎么就不去拦她?现在倒好了,咱们甚至连话都还没问完!”
什么叫后天便是除夕,什么叫你们一个都跑不掉?锦玉话里的这些细碎信息,他们听不懂。
玄鹄对此也很懊恼,但是嘴硬说:“你反应快,你反应比神仙还快,你那么有眼力见儿,刚刚如果真看出了她用毒,怎么不诈尸拦她?”
十七就梗着脖子说:“我这不是以为你会拦,所以才没动?”
再一转头,见着李熙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顿时双双漏气,忐忑地低了头。
“小殿下……”
十七说到底不是李熙的人,此刻没开口。倒是玄鹄先惭愧地搓着手告了声罪,目光在李熙和已经死去的锦玉之间来回梭巡,面带犹豫。
李熙的脸色很不好,知道玄鹄在担心什么,便说:“死便死了,也不必再问了,因为我已把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我……实在有些不愿听到这个结果。”
说着又抚到心口。
李熙摸到那里硬硬的,揣着李恕前两日送给他的银票——他原本以为,他错觉自己真能有一个兄弟。
“救她性命,替她父下葬,是她的天……呵,不过就是些挟恩图报,哄她在事成后下决心自裁,让我死无对证的小把戏。”
良久,李熙走上前去,眼带怜悯地望着锦玉,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着,“傻姑娘,那人有万贯钱财,于那人而言,救你不过只是举手之劳,怎么就能让你傻傻地牢记至今,甚至舍得用你自己的命,来为我设这个局?由此可见,做人太知恩图报也不大好。”
顿了顿,伸手抚过锦玉那双没能闭合的眼,又紧接着有点自相矛盾地说:“可你有什么错呢,你只是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你想做个好人,你有什么错呢。”
十七和玄鹄都没开口,十七安静地垂着眼,似是若有所思,玄鹄则使劲抹了把脸,皱眉蹲下来。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昭然若揭,因为他们在来时便已悄悄调查清楚,锦玉其实绝非什么寿王府的人。
再往坦白些讲,锦玉今日咬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咬寿王。因为她一旦咬了寿王,便会与另一个人的旁敲侧击合上,彻底坐实另一个人的嫌疑。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熙在这牢里踱了两步,忽然说:“李恕……我的好五哥,自从我回京,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可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打消我的怀疑,还处处帮我。若非此次阴差阳错,使他因为心急,早上没忍住与我多说了那两句,漏了馅儿,恐怕我还真的要被他骗过去了。”
天家不养废物,能将生意做到遍地开花,坐拥金山银山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受气包?
所以归根结底,也只是因为他先前的注意力不在李恕身上,又见李恕出身卑微,几乎无缘皇位,是以才会对李恕这个人放松警惕,以为对方只是活得通透,故而才会摆出一副兄长架子来,对他时时劝诫提点,不想他跟着卷进这些腌臜的权势争斗之中。
可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李恕确实是将他看作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虽略有小智,却也只能任由裴怀恩摆布威胁的废人,却不是真的要救他。
而这些盘算的起因,是李恕如所有人一样,都先入为主的轻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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