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礼品店(朱不厌)

“别——”那人的第一个字的尾音甚至没有落下，空气中便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咔嚓”，监狱里顿时少了道呼吸声。
“看来这脖子还是不够长。”
谢惊雨平铺直叙地说完了结论，松开手，那脖子就那样诡异地挂坠在胸膛上自己则重新回到了道路中央。
那道小丑烟圈依旧停留在原地。
所有人于是看到，对方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径直向前走，鼻尖就要撞上白色烟圈最外围的一缕白烟也没有停止。
然而，可惜的是，那道烟圈在被谢惊雨碰到之前，“噗”的一下散得无影无踪。
“你干什么啊？不是说瞎子看不见吗？”仅限范围内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着。
即便确定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对方那个距离听到，这人依旧不敢大声说话。
“你看他那像是看不见的样子吗？要去你去！你这能力还能让他只听到你一个人的声音，也省得祸害别人了！”
吸烟的男人几下捏了烟蒂，将其粗鲁地塞回裤兜里，嘴巴只小幅度挪动几下，但那语气里的恼羞成怒算是清晰传达出来了。
另一人顿时哑口无言。
因谢惊雨的果断出手而蔓延开来的安静还在继续，四周恢复了寂静。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第一天来到星际监狱、就毫不犹豫杀了一个人的男人在停顿片刻后，突然加快了脚步。
众人都是心里一惊，心想难道他/她刚刚也伸出脖子去吸那股“自由的味道”了么？
好在男人的快步没有维持太久，方向也并没有偏转，很快重新缓了下来。
他重新站在了那个一路走得兢兢业业、就连听到脖子咔嚓声也没有回头、以至于已经走出了混乱中心、正皱着鼻子远离地上“尸体”的男人身后。
那距离，往前一步可攻、退后一步可守，不偏不倚，是最适合警戒的位置。
“这监狱不负责清理尸体吗？”
那男人绕完“尸体”之后，似乎还觉得难闻，掩着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真的只是很小的一个抱怨声，正常情况下，除了离得最近的地上“尸体”，谁也不可能听见。
但好巧不巧，能进星际监狱的都不是普通人，更不巧的是，所有人都在关注那个一进监狱便下了死手的蒙眼男人。
因此沈亦那句嘀咕，像被喇叭放大了一遍一般，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
这其中，一大半的人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向地上“尸体”。
“尸体”本身也僵了一下，手指艰难地在地上抓出一道血痕，声音哑得像被沙子磨过：“我还……没死……”
“那你身上这么臭！”
沈亦顿时离得更远了，他虽然没有洁癖，但他唾弃不爱干净的人！
尤其是不爱干净到这个地步，放点血跟死了几天似的，散发出腐臭的气息。
四周的人目光顿时更一言难尽了，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沈亦，最终还是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那地上的人似乎也被沈亦的无知震惊到了，地上艰难拖曳的手指都僵住。
“快走。快走。”
机械狗像是看够了热闹似的，直到此刻才再度发出警告红光，催促沈亦两人尽快进宿舍，领取监狱用品。
沈亦也不想在这里呆了，那腐尸的味道真的很难闻！他宁愿去坐牢！
谢惊雨紧随其后。
随着大门“咔”一声关闭，大堂里的人也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地上的人。
“偷老五，你再负隅顽抗下去，别说是尸臭了，只怕过不了多久，你身体都要腐烂了，这可不是轻易能恢复的伤势！”
地上的“偷老五”连眼睛都没睁开，声音虽然沙哑得不像话，但语气却诡异平静：“那又……怎么样……我活够了……”
星际监狱里的人，不老不死，进来是什么模样，几百年后还是什么样子，只要超能力还在，他们永远处在人生的巅峰状态。
但这并非没有条件，他们每个人都被打上了正八面体的烙印，在外界需要时，每一个人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炮灰，所有被机械狗带出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
除此之外，一旦受伤、甚至被重伤，他们依旧会面临死亡，身体会快速同步该年龄下的正常状态，并且伤势愈重、年纪越大，身体的同步速度越快。
而一旦身体开始溃烂，后续哪怕伤势被治好，恢复起来难度会倍数增长，也不一定会回到巅峰时期。
偷老五正是因为已经活了两百多岁，所以受了重伤之后，才会呈现出死人的状态，这对于星际监狱的人来说很常见。
“看来你是不肯把东西交出来了。”
众人身后，缓步走出来一个穿着狐皮大氅的人，明明是二十多度的室温，他却裹得像是过冬似的，脚上还蹬着一双羊毛靴。
他走近前，缓缓蹲下来，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捏住偷老五贴地的下巴，将其硬生生扭过头来，一双被血糊住的眼睛冷冷瞪着他。
男人却根本不为所动，只是从手中拿出一条银色项链，随意松开手。
内嵌着精致宫殿和桂树的球形银灰色宝石吊坠就这样自手指的缝隙间垂落，倒映在偷老五被发丝糊了一半的眼睛里，摇摇晃晃。
偷老五瞳孔微微一缩。
“怎么样？还想死吗？”男人微微一笑。
地上许久都没有声音，直到男人弯下手指，似乎打算把那枚项链重新抓住。
一只带血的手指艰难在他靴子上留下了浅浅印痕，声音沙哑：“我想活……”

进监狱的第一天，沈亦睡得很香。
星际监狱的条件异常豪华，除了少数的禁区有机械狗看守之外，剩下的飘浮休息间、全息游戏厅、通感剧院、动感舞厅、太空餐厅等等应有尽有，就像这些人根本不是来坐牢的，而是来度假的。
沈亦整整半个月没出过宿舍区。
这可苦了外面这些指望着拿新人找点乐子的人。
星际监狱的生活本就单调枯燥得连超能力都成了献艺小丑的把戏，这群活得久、还没什么社交生活的罪犯唯一的乐趣就是研究从外面进来的“活物”。
在监狱里生活久了，人人都如死水般无趣，唯有刚进来的新人有点鲜活气，逗弄起来格外舒心。
“不能这样下去了。”尖嘴猴腮的男人将手中餐叉猛地一下嵌进了桌子里，脸色愤慨，继而谄媚看向狐皮男人，“东老大，这里您说了算，只要您一句话，我细六就算把这条命豁出去，也要将他给您带出来！”
狐皮男人嘴里嚼着一粒花生，不知道是吃饭习惯细嚼慢咽还是牙齿不好，那一粒花生米被他磨了许久才缓缓咽下。
他放下筷子，看向细六：“去吧。”
细六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颤着声音道：“真、真去啊？”
四周顿时一阵唏嘘之声。
细六顿时挥手打散：“去去去，都凑什么热闹，你们的超能力根本连宿舍大门都进不去！还敢嘲笑我细六！”
“要不叫你细六呢？又细又老六。”餐桌左下方，一个面容粗犷的男人往嘴里扔了颗嫩绿的豆子，看不出品种，嚼起来嘎吱作响，边嚼边道，“谁能在这方面跟你比啊！”
他说着，眼神往下扫了扫，暗示意味很明显，又惹来四周一阵笑声。
细六却不再理他，而是小心翼翼看向狐皮男人：“老大，您是认真的吗？”
“很认真。”狐皮男人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看向细六，他的眼皮上有一道浅浅的疤，仿佛被利器从眉毛中间往下划了一道，一直到下眼睑还有一小节，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但痕迹仍在。
那道疤覆在男人眼皮上，却不似一般人整张脸显得狰狞凶戾，反而仿佛被男人的气质同化，显得文弱又不起眼。
细六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东间是真的想让他潜进宿舍将新人带出来，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看向那道无人靠近的门。
那不是一扇普通的铁门，虽然有着和金属安全门一样的外观，但实际上由机械狗以外的人打开，门后面的宿舍会随机刷新，并不能保证一定找得到新人住处。
但细六不一样，他的超能力是能将自己变成一张薄薄的纸。
这道门虽然从外部无人能打开，却没有足够的气密性，细六能够不触动机关地把自己“飘”进门后。
这扇门上次打开还是机械狗押送新人进去，期间一直没人动过，只要不触动大门机关，细六就能够进入和上次一样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随即以一种匀长的节奏缓缓吐出，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像被放掉气的气球一般，缓缓变薄。
他飘了进去。
沈亦一脚踩在地板上，柔软的地毯带给脚底板以极致的享受，毛茸茸的触感带着一丝冰凉，沁入人心里。
“第十一天了，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谢惊雨虽然不在乎沈亦做不做任务，但他无法理解沈亦的意图，故有此一问。
沈亦走到银灰色的感应舱中坐下，戴上黑色的交互眼镜，抬起头来，白皙的下巴微微扬起，唇角带笑：“不用着急，会有人替我们带路的。”
谢惊雨皱眉：“怎么会，宿舍大门……”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话头，覆着白色纱布的俊脸微微侧过来。
大门口有纸张轻飘飘落地，虽然没有声音，但是细微的风声依旧出卖了它的踪迹，谢惊雨的嘴唇微动。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根柔软的手指便竖在了他的唇上。
谢惊雨感受到唇边轻微的凉意，只一瞬间便描摹出了那根手指的触感、形状，呼吸不由得滞了滞，良久，才缓慢点了点头。
沈亦收回手，继续倒回了感应舱里，双手平放在两侧的感应圈内，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淡定玩起了游戏。
大门边上，听到游戏室里传来的背景音和谢惊雨拆卸枪支的声音，那张薄薄的纸片总算缓缓、缓缓地挪了一小步。
它微微抬起一角，似乎在确认有无人注意到它，在确定两人各忙各的事情之后，薄薄的纸片一下子渗入了地板中。
再次出现时，它已经在沈亦所在的感应舱中，从沈亦后背和椅背的缝隙间渗出，猛地扼住了沈亦脖颈！
“别大喊大叫，顺便叫你的同伴放下武器，我们老大想见你一面！”
细六凭空现出身来，一只手臂全然化作薄纸，抵在了沈亦脖子上，另一只手按下了感应舱的锁定键，将沈亦四肢牢牢固定在座椅上。
沈亦看了一眼快速持枪对准细六的谢惊雨，平静道：“把枪放下吧。”
谢惊雨眉头皱了皱，缓缓放下了枪。
细六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他就知道眼前这个似乎会隐身或是快速移动的家伙非常听他手上这个男人的话，所以第一时间不是去渗入放置枪支的桌面，而是沈亦的感应舱。
“好了，跟着我走吧，我们老大就在大堂里，放心吧，他不会伤害你的。”
细六哼着歌，用特制的绳索将沈亦双手捆在身后，本来打算打开脚锁，却又担心这个暂时还看不出超能力的新人有什么隐藏的能力，于是保险起见，在对方脚上拴上了一条可伸缩的橡皮绳。
之所以不用更常见的铁锁，是因为监狱里有人的超能力是控制金属，橡皮绳就算能控制，也没有丝毫杀伤力，勒人都费劲。
沈亦低头看了眼脚踝上的大号粉色橡皮筋，沉默不语。
细六大概是看到了他的表情，咳嗽两声道：“粉色是鲜血稀释后的颜色，是猛男就用粉色证明自己！”
“嗯……”沈亦默然片刻，同意了。
细六：……你表情倒是也装一下啊！
算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抓到了老大想要的人，并且附带着那个第一天进监狱就损坏了八面体财产的隐身超能力者。
细六神清气爽地押着沈亦往外走。
大门打开，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地上的特殊合金板，反射出明亮的人影，密密麻麻的人几乎将大堂正中央团团围住。
沈亦只能从缝隙里看到一个围着白色蓬松兔毛围脖的身影，对方似乎在吃饭，细长的手指夹着一双筷子，正往餐桌上伸去。
“老大！我把人带出来了。”
细六三两下挤开围观的人，带着沈亦挤进最里面，对着首座的男人谄媚地笑着，还用力推了沈亦一把。
沈亦踉跄了一下，脚上的橡皮筋限制了他的移动，险些摔到男人怀里。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好似产生了一个视觉上的错位。
眼前的男人离他依旧那么远，他明明身子都倾下去了，对方也根本没有动作，但沈亦却倒在了一团空气上……
“小心点。”
一道冷漠的声音沙哑响起，似乎是在斥责沈亦的不懂事、冒犯了男人。
但沈亦即将跌倒的身体却是因为这只手扶了一把，避免了摔在地上的惨剧。
他抬起头，看见一双漆黑而死气沉沉的眼睛，镶嵌在一张苍白沉默的脸上，皮肤白得透出一种死人般的青色。
沈亦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
“怎么了？是不是发现尸体会复活，很惊讶？”首座上的男人饶有兴致地开口。
他的脸长得十分斯文，甚至有几分文人的儒雅，白皙瘦削的脸庞包裹在白色兔毛里，更是显出一分温和无害的脆弱。
但从他开口后，四周便自发地寂静无声来看，这个人并不像表面那么好说话。
沈亦缓缓摇头：“我只是在想，在这个监狱里住着，好像真的可以不老不死。”
“不老不死，你所求就是这个吗？”
白皙男人笑了一声，领子边上的白色兔毛也跟着拂动，衬得他的脸更显小了。
他的笑容一直没落下，目光盯着沈亦，手却向身后伸去，从那个仿佛刚从尸体状态复活的男人手中接过了一根细长的烟状物。
“星际监狱的规则，我可以告诉你。”他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眼神沉醉片刻，吐出一道烟圈，“在这里，只要你不受致命伤、不作死自杀，你就能长生不老，甚至是以最巅峰的状态永远活下去。”
四周的人都露出复杂的神色。
长生不老、人生最为巅峰的状态，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事情，但在这座八面体控制下的监狱里，却是一道酷刑。
男人含笑看向沈亦：“不过你也知道，这情况在别的监狱里可能还有点盼头，但是在星际监狱里，不受致命伤就和不吃椒盐花生一样困难，没人能逃得过。”
沈亦感觉得到，哪怕是男人身边这围了一圈的小弟们，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都有点绷不住，很艰难地稳住了表情。
“但好在这个监狱里，有我这个热爱和平的老人在，大家还是比较克制的。”男人仿佛没察觉到小弟们憋气的表情似的，很是自然地接着道，“你的那位昨天一来就杀了一个人，真的搞得我非常没有面子。”
沈亦沉默片刻：“那真是不好意思。”
谢惊雨猛地看向沈亦，本来准备偷袭的手，又缓缓放下了。
他想，这个男人看起来还有些价值，沈亦似乎在套他的话，所以还是先留他一命，等他把话说完也不迟。
男人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躲过了一场危机，又接着道：“不过幸好我也不是那么在乎面子，只是有一点，你想要平静地在这里活下去，是不是得给勤勤恳恳维护和平的老人一点治安管理费呢？”
“你想要什么？”沈亦问他。
男人将嘴里的香烟取出，捏在两根手指间，随意将其换了个方向，递向沈亦：“北γ境的迷幻香烟，轻轻一嗅能使人如置天堂，吸食时更是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宇宙的最深处徜徉，唯一的缺点是意志力稍差的人很容易死在幻境里。”
男人眼神明亮，笑容真挚：“这么多年以来，监狱里没有一个人能陪我一同感受这美妙，委实浪费了这么好的一卷烟，你能来陪我吗？”

沈亦盯着那根烟看了许久，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而是皱着眉提出了要求。
男人表情顿了顿，随即蹙眉道：“怎么？换一根也是γ香烟，你不敢来试一试吗？”
他还以为这是一个有胆识的人，否则的话也不可能让那个蒙眼男人那么听话。
没想到竟也是连尝试都不敢么？
“不，是因为这根你吸过。”沈亦很认真地回答他。
男人狭长的眸子微眯，手上的烟抖了一抖、烟灰掉落。
他看了沈亦一眼，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神情变得怠倦，似乎不乐意再搭理沈亦似的，只重新将香烟含入唇中，吸了一口，淡淡道：“给他重新拿一根。”
青白脸男子于是从衣服口袋里重新拿出一根烟，沈亦这才看到，那样的烟在他的兜里还有整整一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