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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天南星(末终一事)


一旦省出了游山玩水的时间,两人的行程便肉眼可见地加快不少。过了黄河之后,再向北行进,凋零萧瑟的气氛扑面而来。迟到的春风还未来得及亲吻这片土地,随处可见的荒芜将早春本该有的暖意消耗殆尽。
齐寒石与南星一路向北,在目力可及的尽头,发现了一家酒肆。大概是因为人迹罕至,这家酒肆的面积小的可怜,全部塞满也盛不下仨瓜俩枣。
掌柜八成是憋疯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两个会说话的活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麻利地抽出一条破抹布来,掸了掸桌面上的土,热情招呼着两人落了座:“二位这是出远门么?”
齐寒石抱了抱拳道:“我们想去趟玄京,正好跟您打听下,走哪条路方便。”
听到玄京两字,掌柜刚刚绽放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两位大概是外地人,可能还没听说。此处再往北不远,就是冀州地界,经此去玄京的路,大多都封了,只留下了一条由官兵把守,严进严出。”
“封路?”齐寒石眉头微皱,问道:“为何要封。”
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听说冀州流行瘟疫,闹得很凶,官府担心疫情蔓延,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南星和齐寒石对视一眼,向掌柜问到:“疫情是从何时开始的?”
“据说年前就有了,起初没有人注意,后来才越闹越凶的,从这里去玄京,只有冀州一条路可走。奉劝两位路过时,一定多加小心。”
齐寒石听完掌柜的话,心里很是愧疚,对南星道:“本来想带你好好逛逛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今晚我们先找地方住下,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
南星诧异道:“为何要送我回去?”
“再往前走就是疫区了,我不能让你冒险。”
“那你怎么办?”
齐寒石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会试时间还早,我把你送回去再赶过来,照样来得及。”
南星显然不能接受:“大哥,我好歹也是学医出身,前方有疫情,我非但不出力,人反倒跑了,这不太合适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寒石解释道:“疫情的事自然有朝廷操心,不是你我想管就管得了的。再说你到这里来,终究是因为我,若是你因此有何不测,你让我……”说到这儿,齐寒石突然卡壳了——南星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自己还能独活吗?
眼看对方说得面红耳赤,南星反倒迅速冷静下来:“寒石,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这不能成为你让我回去的理由。你忘了你我此行的目的了吗?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如此折返岂不是前功尽弃。况且我是学医之人,对瘟疫还是有些了解的,只要防护得当,被传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你一个门外汉都不怕,我怕什么?”
南星虽然外表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执拗得很。除非齐寒石把他当场拍晕拖走,几无可能让他乖乖听话回家。
齐寒石无奈叹了口气——除了依着他,还能怎么样。
两人别过酒肆掌柜,在附近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又去旁边的药铺买了不少药材,待南星将防护器物准备就绪,第二天一早便启程上路了。
诚如那掌柜所言,再往北不远,就是豫州与冀州的交界。远远可以看到道路尽头,正有官兵把守。
齐寒石将应考的文书呈了上去,又打点了些银子,说了几句好话,这才被予以放行。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进入冀州之后,一种末日般的窒息感劈头盖脸地蔓延过来。光秃秃的荒原一望无际,竟没有半点生机,随处可见的凋零,让行走在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心。
南星从药箱中取出了两块面巾——这是他昨晚用药水处理过的,他将其中一块递给齐寒石道:“戴上吧,遮住口鼻,以防万一。”
齐寒石点了点头,有样学样地蒙上了自己的半张脸,只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边。他对南星调侃道:“幸好这一路上不见人,否则被人看见,不会以为我们要打家劫舍吧。”
话音刚落,道路两旁突然窜出了几个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们人手一把颤巍巍的豁口菜刀,用不知从哪扯来的尿布乱七八糟地糊住了脸,大概是没有想到对面的人竟也蒙着面,一时都蒙了圈。
两边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对方一个粗壮的汉子扯着嗓子道:“你们,干什么的?”
齐寒石看出这些人绝非善茬,轻哼了一声:“你们是干什么的?”
为首那人眯了眯眼睛,见对面只有两个人,底气顿时足了不少:“两位怕是初来乍到,不懂本地的规矩,此处虽然没有树,但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
齐寒石一脸歉意地看向南星,倘若可以穿越回刚才,他一定狂扇自己个嘴巴——你长着一张乌鸦嘴吗?说什么来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缓缓地移到腰间佩剑上,状似无意道:“哦?要是我们不给呢?”
汉子挥了挥手中的菜刀,恶狠狠道:“那就休怪我们刀剑无情,二位恐要放放血……”
话音未落,一连串的惨叫声接连乍起。齐寒石手起刀落,动作快成了一道残影,转眼的功夫,对方竟躺倒了一片。
杂牌土匪虽然人数众多,可惜都是滥竽充数,就这稀松二五眼的功夫,给齐寒石送菜都不够。
在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中,齐寒石一脚踩上为首那人的后背,用剑尖抵住了他的脖子,重复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要是我们不给呢?”
大概是疼极了,他脚下那人,回话都带上了哭腔:“大爷饶命!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十几张嘴巴等着吃饭,实在是没活路了,才出来打劫的。”说完又连忙喘息了两口粗气:“我们就想挣口饭吃,没想要害人性命。大爷饶……饶命啊!”
“寒石,算了。”南星自一旁走过来,一把拦住他道:“这些人都是生活所迫,况且我们也没损失,放过他们吧。”
齐寒石看着南星,犹豫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将剑收回,松开了脚。
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来,又稀里哗啦地跪倒一片,冲着南星与齐寒石磕头道:“感谢两位大人不杀之恩。”
“快起来吧,”南星道:“你们方才说,全家老小等着吃饭,是去年收成不好吗?”
为首那名汉子扯下面巾,露出了一张黝黑的脸:“我们世世代代做农民,一辈子只会种地,全靠家里几亩薄田过活。去年一场旱灾毁了大半年的收成,不想今年又闹了瘟疫,全村人要么病死,要么饿死,真的没活路了。”
他顿了顿,抹了把脸,又道:“我们兄弟几个合计了下,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给妻儿老小们挣出条命来,这才动了歪心,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没想到第一票就遇到了两位高人,大概这就是命吧。”
南星听完,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银子,交到对方手中。
对面那人一时愣住了:“您……您这是?”
“这银子你们收下吧,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再说。”

“可是……”
没等那人说完,南星转身回到马车,又从药箱中翻出了一包药材,递给对方道:“瘟疫重在预防,各位近期避免人群聚集,少食生水,这些药虽不能治病,但可用来强身,每日一次水煎服,拿去分给需要的人吧。”
那汉子憋了半天,终究是没能忍住,竟嚎啕大哭起来,冲着南星重重地磕了个头:“您的大恩大德,要我们如何报答才好?”
南星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报答就免了,眼下正值春耕,别让田地荒废了,来年有个好收成,陪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
一众人感动得涕泪横飞,为首那人更是哭得快背过气去:“先生放心……我们以后就算穷死,也一定挺直腰板做人……您若是瞧得起起我,请记住我是旺家村赵老三,日后有能用上的,一定肝脑涂地……”
两边不打不相识,依依惜别之后,这群刚刚弃暗投明的旺家村村民,竟又跟着两人的马车送出了二里开外,这才最终道了别。
南星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天地之大,人渺小的如同蝼蚁一般,龙王爷随随便便打个喷嚏,带来的都是灭顶之灾。
齐寒石见他兴致不高,连忙转移话题道:“折腾了一天,早就饿了吧。等会儿我们进了城,找家馆子,好好撮一顿。”
“别撮了,还是省一省吧。”南星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的全部家当,就是方才那锭银子,还是临行前师父硬塞给我的,眨眼的功夫,就散没了。”
他一边说,一边委屈地低下头,让家大业大的齐大公子心疼得快要化了,真想干脆捅破窗户纸,把自己连同家当一股脑打包送给对方——我人都是你的了,自然我的就是你的,还用得着划分彼此吗?可惜,这些非分之想终究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埋在心底。
马车一路绝尘,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驶入了冀州城内。这里本该是尘世喧嚣的地方,如今却门可罗雀,空荡荡的大街不见人影,唯有风中卷起的枯叶,打着旋的游荡在青石板路上,道不尽其中的凄苦伶仃。
城门一侧,贴着一张鲜艳的黄榜,轻而易举便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定睛一看,竟是冀州官府招募民间医士的告示。
齐寒石心下一沉,连忙转头看向南星——果不其然,他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无尽的复杂与矛盾。
常言人生就像一碗鸡汤,蕴含最多的就是“世事难料”,倘若早知结果是这样,齐寒石就算是死也不会把南星带到这里来。可如今生米煮成熟饭,他又不想逼迫南星违背自己的真心。
再三纠结之下,齐寒石长叹一声:“大概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就按照你的意愿来吧。”
“寒石……”南星一脸无措地看向他。
“我还能怎么办?”齐寒石苦笑道:“总不能硬生生地绑你走吧。”
“可是你的会试……万一你受伤,我……”
齐寒石故作轻松道:“我这身功夫出神入化,哪那么容易受伤,况且武科会试都由太医院坐阵,就算你在场,也不见得能帮上忙。”
南星听出对方是在有意为他开脱,一时间心里更内疚了。可惜自己没有分身之术,哪怕需要将他一刀劈成两半,他也为此心甘情愿。
“好了,别纠结了。”齐寒石宽慰道:“反正距离会试还有段时间,兴许没过几天,疫情就结束了呢。”
南星点了点头:“待会我去配些药,你明天一早带上,等这边一结束,我就去京城找你。”
“这就赶我走啊!”齐寒石不满道:“我还想在冀州多呆几天呢?”
“你在这儿呆着干嘛?瘟疫都闹成毒窝了,不行!太危险了。”
“你怎么双标呀。”齐寒石反驳道:“是谁当初信誓旦旦来着,说只要防护得当,感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南星没想到齐寒石会翻旧账,苦口婆心道:“不感染的前提是防护得当,你毕竟没学过医,和我不一样。”
“有你在,我怕什么?”
“不是你怕,是我怕。”南星道:“瘟疫不是儿戏,我怕自己忙起来会顾不上你。再说一旦进入病区,就会被隔离,进出都受限制,你怎么去京城应考。寒石,算我求求你,别让我担心。”
齐寒石:“……”
南星表情决绝,把话说得斩钉截铁,齐寒石的心仿佛被钝器砸了个窟窿,疼得他肝肠寸断——真是好后悔,当初一时脑热,怎么就把南星牵扯进来了呢,这不相当于自己亲手把他推进了火坑吗!
两人间的气氛肉眼可见地低沉下来,南星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之前还是你劝我来着,怎么风向忽然变了?”
他见对方闷着头不说话,便继续开解道:“你让我对你的功夫有信心,你也要对我的医术有信心呀。要不……咱们互相许诺好不好,你保证毫发无伤地通过会试,我也一定安然无恙地等你凯旋。”
齐寒石自小立志做男子汉,打从记事起,几乎就没掉过眼泪。可是,这个被他坚持了近二十年的信仰,终于在此时此刻,功亏一篑了。
他的眼圈被渐渐染红,真想和南星挑明算了——下半辈子,我就想和你过,你若有何不测,我也绝不独活!然而,这几句已在他心底重复打磨了上万遍的话,真正说出口时,就只剩下了几个字:
“你等我回来。”
冀州这场瘟疫,始于去年年尾。刚开始时不愠不火,不想蔓延到后期,竟然连成了片。鉴于这里是京畿重地最后一道防线,一旦疫情失控,波及到黄城根儿脚下,后果可想而知。
冀州知府胡运超急得拿头撞墙,上奏的折子写了一人高,这才唤起了朝廷的注意,紧急从太医院抽调了一批御医派驻疫区,主导防控事宜。
为了阻断疫情传播,太医院特别组建病疫馆,并在城东临时划拨了一处作为隔离区,所有确诊病患强制送入,进行隔离治疗。同时,联合官府张贴安民告示,若无紧急,当地百姓一律留守在家,不得外出。
可谁知现实操作起来,简直难上加难,流民如潮水一般无孔不入,官府被冲撞成了无头苍蝇,按下葫芦浮起瓢,压下一波又起一波。隔离区的病患也是如此,治好一批又来一批,循环往复,让人焦头烂额。
送别齐寒石后,南星来到病疫馆登记报到,负责接待的是个年轻人,听说他要应招,这才纡尊降贵地抬了下眼,简单记录了姓名籍贯等,面无表情道:“你刚来,有些规矩得知道,进了这里的门,除了特批之外,绝不能随便外出,病疫馆是隔离区,你懂吗?”
南星点了点头:“在下明白”。
“另外,新进来的都要从基础做起,你先去后勤帮忙吧。”说完,他朝着身后喊了一声:“来福,带他下去。”
“好嘞!”话音刚落,跑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一把接过南星的铺盖,爽快道:“跟我来吧。”
不难看出,这个来福是个自来熟,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人也热情的很。“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郁康,表字南星。”
“哦,那我叫你南星吧,你叫我来福就行。看你不像本地人,怎么会跑来这里?”
南星回道:“和朋友一起路过此地,见这里招募医士就来了。”
“你懂医吗?”
南星点点头:“略懂一二。”
“那你还挺厉害的,来这里应招的人不少,不过大多不懂医,全是为了一天十文钱来的,还能管吃管住。”说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道:“我就不懂。”
“你不怕被传染吗?”南星问道。
“怕啊,不过家里穷,不来就要挨饿,被传上也比饿死强。”来福说完,用手一指面前的矮房子道:“以后你就跟我住这儿,咱这张通铺能睡十个人,不过算上你,现在只有六个,还算宽敞。”
“啊,对了!”来福嘱咐道:“咱们后勤有个王管事,人员调度都归他管,不过他人还不错,当着他的面别偷懒就行。还有刚才给你登记的那个,你别看他年轻,人家已经是太医院太医了,可能有才的人都得高傲点吧,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恃才傲物。”南星回道。
“对,就是这个。他脾气不太好,反正你照着他说的做就行,不惹他就没事。”
南星嗯了一声:“多谢提醒。”
稍作休息后,南星就被领到了收治病患的医棚。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现实的残酷让他明白,这道心里防线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这场瘟疫——确切而言应是霍乱,传染性之强,令人始料未及。染病之人,会上吐下泄,直到吐无可吐,泄无可泄时,身体就会严重脱水,变得皮肤干皱,眼窝深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医棚内的病人横七竖八躺得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即便蒙着面罩,还穿着太医院特制的隔离外套,南星依然觉得,这些表面的防护,在让人丧心病狂的酸腐恶臭面前,几乎不值一提。
疫馆后勤最重要也是最艰巨的任务,就是刷恭桶。为防止病患交叉感染,太医院为每名患者配备了专用恭桶,用于盛装排泄呕吐污秽之物,并由专人以草木灰及消毒药物定时清理。
南星初来乍到,又被安排在后勤,清理恭桶自然成了逃不开的一环。这对于略有洁癖的他而言,真是个要命的挑战。
从早到晚,上百个恭桶刷下来,南星无数次的觉得,自己可以不用活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一时脑热,一门心思地跑来这里,结果竟是为了作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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