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压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咬痕。秦淮别开脸去时,眼角的泪光细碎闪亮。枭遥一愣神,连忙停下所有的动作,伸手替他去擦,紧张地问:“怎么了?”
秦淮张了张口,却没能一下子说出话。
后颈处的腺体胀得发酸,直让他难受得流出眼泪来。不知道是不是此时周围枭遥的信息素太过浓郁的缘故,他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手指一阵又一阵地发麻,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
他说:“疼。”
疼,身上一个劲儿地疼。以秦淮后颈处的腺体为中心,全身上下的痛觉神经都跟一下子疯了似的,疼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闻言,枭遥忙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着自己,而后小声询问:“哪里疼?疼得厉不厉害?是我不小心哪里压着你了吗?”
秦淮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明明几分钟前还因为情动而红润的脸颊,此时就已经难看得像一张被雨淋过的白纸。枭遥紧张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而后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轻轻拨开秦淮的领子,扭头看了一眼他的后颈。
尽管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腺体所在的那一块皮肤也已经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仅仅只是信息素的影响就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应激反应——说是易感反应已经不大准确了,毕竟没有谁易感期的时候,腺体的异常能明显到能直接用肉眼观察到。枭遥二话不说站起身来,跑去开了窗,又从箱子里找出了小药箱和矿泉水。他打开药箱,从最底下的隔层里拿了一盒应急用的抑制剂。
他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将药和水送进秦淮嘴里,直到看着对方顺利吞了下去,这才拧上矿泉水瓶。
“可能是我的信息素影响到你了,你先在这里歇一会儿,窗户我打开了,通通风,我去楼下待着,”枭遥安抚性地揉了揉秦淮的肩膀,蹲在他面前,柔声说道,“等你好一些了,咱们去医院看看。”
话说完,枭遥刚要站起身,手腕却被人拉住了。他顺势看去,就见秦淮正抬头看着他。
秦淮的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一双眼因为方才流过泪,也变得水亮亮的。此时此刻,他终于露出平日里被极力隐藏着的不安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到那种患有分离焦虑的小动物。
他摇了摇头,说:“不去医院。”
枭遥听笑了。他重新在秦淮旁边坐下,低声询问道:“为什么不去医院?”
秦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磨磨蹭蹭地说:“一个人去医院,很吓人。”
枭遥闻言一怔。
他不记得秦淮以前对这件事儿有这么抗拒,当时高中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块儿生了病,还是秦淮带他去医院,一步一步教他怎么看医生的。枭遥实在忍不住往坏处想——秦淮的腺体一直不太好,拖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好好治疗,不知道现在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了。这些年来他觉得难受,觉得疼痛的时候,是不是都是一个人去医院的?所以他才会说,一个人去医院很吓人。
枭遥突然埋怨起自己来。如果他当时能再勇敢一点儿,他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逃出来,早一点回到秦淮身边了?至少那样能让他拥有更多被人陪伴的时间——枭遥很清楚,虽然独来独往有时候确实潇洒,但在某些时候,还是难免觉得自己可怜。
人在一些时候总是难免会觉得自己可怜。
他轻轻捏了捏秦淮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说:“不是一个人去,我陪你去。”
秦淮直起身来,看着他,一双眼突然亮起来,再次确认了一遍:“你陪我去?”
枭遥点头答应道:“嗯,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我也不去,”秦淮缩回去,懒散地靠在枭遥身上,看神色,应当是恢复了一点儿气力了,他说,“我不想去。你就这样陪我坐一会儿吧。”
就这样坐一会儿。
于是,他们就真的这样相互依偎着,什么都没有做。安静地。
/////
尽管秦淮说自己不想去医院,但枭遥还是把这件事儿记在心里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秦淮拉了起来,送他去家里拿了病历和医保卡,一路将人家“押送”去了医院。
下车时,秦淮满脸的不情愿,枭遥把早餐递过去的时候,他还拉着一张脸,不肯接。枭遥猜,他应该是有起床气的,毕竟今天早上闹钟响起来的时候,秦淮差点把手机给一拳砸烂。
枭遥笑着哄道:“吃点儿吧,昨天下午你不舒服以后就没吃过东西,肚子饿的呀。”
秦淮白了他一眼,哼道:“不饿。”
枭遥却装作没看见似的,拉起他的手,直接将手里的早餐塞到了他的手心,说:“不饿也吃点儿,垫垫肚子!”
秦淮这回没再把东西丢回去了。
他确实是饿了。昨天为了去高铁站接枭遥,秦淮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去的路上光顾着买花,居然把自己吃饭的事儿给忘了。这么算下来,他几乎是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胃里空空的,说不饿是不可能的。
可他这会儿倔劲儿起来了,还是要嘴硬一句:“万一一会儿有检查要空腹做呢?”
听见这话,枭遥抬手在秦淮脑门上敲了一下,道:“腺体类的检查都不用空腹,你连这个都忘了。”
“没忘,”秦淮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说道,“你才忘了。”
枭遥忍不住笑起来:“行,我们都没忘,好吧?快吃吧,再饿下去,就该送你去消化内科了。”
秦淮闷闷地“哼”了一声,走到不远处花坛旁的长椅上坐下吃早餐了。
医院里的人总是不少的,不过可能因为今天是工作日,所以并没有排太长的队。秦淮难得享受了一次“不用动脑子只要跟着走就行”的待遇,全程就跟在枭遥屁股后头,枭遥说什么他干什么,好不悠闲,一点儿不像是来看病的。
听医生讲,他腺体的状况并不乐观,信息素产出不稳定,而且病灶恶化的风险不小,建议尽快手术,将那一小块已经坏死的组织切去。枭遥听了,急得不得了,问了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但秦淮始终表情淡淡的,坐在旁边,不问他,他就不开口。
回程的时候,秦淮坐在副驾驶,脑袋靠在车窗上,始终没说话。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远处的天空上压着一大片乌云。也许要下雨了。枭遥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于是趁着等红灯的时间,他主动转头道:“医生就是喜欢把事情说的严重一点儿的,不然病人容易不在乎。你别多想,我查过了,这个手术创口很小的,很安全,恢复期也很短……”
没等他说完,就听见秦淮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没事儿。”
然而,枭遥知道,这不是答案。于是,他就静静地等着,静静地朝回家的地方开着车。不知为何,他觉得秦淮会告诉他的,也许不是现在,但总会告诉他的。
车窗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外头下雨了。
枭遥缓缓把车倒进车库,正拧动车钥匙准备熄火时,他终于听见身旁的人开了口,说道:“我脖子后面不是有一块疤吗。”
枭遥将车子熄火了,引擎声消失,周围安静得只有雨声。他“嗯”了一声,以一种倾听者的姿态示意秦淮可以放心说下去。
“那是我自己拿刀子划的,很小的时候。”
第99章 陈离/回忆
秦淮那时候几岁?他自己都有点儿记不得了……可能是十岁的时候吧,那一年他妈妈刚走。
秦淮的妈妈——陈离——是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很可爱的人。她经营着一家店面很小的水族馆,人长得漂亮,喜欢植物,最喜欢在天气晴朗的周六坐着公交车去花鸟市场逛逛,买一些盆栽回来,摆在天台上养。秦淮和秦漾投喂流浪动物的习惯还是陈离从小教出来的。她有爱心,但不泛滥,可爱可亲,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书卷气。
可是老天好像总不愿意给这样的人一个好结局。从秦淮记事起,在他的印象中,妈妈就总是生病,常常要吃药。可是陈离从来不抱怨,哪怕身体不好,也依旧喜欢散步,喜欢晒太阳,喜欢小动物。秦漾那时候总是趴在妈妈的腿上,说她是童话书里那种可以和小动物一块儿唱歌跳舞的公主。
陈离却告诉她:“如果可以,妈妈不想做公主。”
秦漾就问:“那妈妈是什么?”
陈离笑着说:“妈妈要做最强壮的骑士!保护你们呐!”
“可是骑士是男的呀!”
“谁说骑士就没有女孩儿啦?”陈离摸着秦漾的小辫子,道,“妈妈可以做骑士,荡荡以后长大了,也可以做骑士。”
秦漾听了,摸摸鼻子,撑着胳膊站直了,转头指了一下坐在一旁折纸的秦淮,问陈离:“那妈妈,哥哥当什么?”
秦淮闻言,“腾”一下跳起来,拍着胸脯说:“我当城墙!”
秦漾哈哈笑起来。秦漾笑了,陈离和秦淮就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天气凉了,入了秋。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陈离的眼下总是挂着黑眼圈。她变得那样疲倦,疲倦得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很多很多时候,秦淮看着坐在床边吹风的妈妈,心里会没由来地发毛,就好像坐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一样。
可是,妈妈还是像从前那样爱他们——记得秦淮和秦漾爱吃的东西,记得他们的习惯,也会陪着他们玩,一块儿出去喂流浪猫。妈妈好像什么都没变,可是秦淮又清楚地知道,妈妈生病了。
不是吃药就能好的那种病。秦淮那时候不明白,但他就是知道,他的第六感总是很准。
陈离消瘦得越来越明显,原先轮廓流畅的一张鹅蛋脸,也慢慢凹陷了下去。她变得越来越容易累,有时候秦淮晚上出来找水喝,能看见妈妈单薄的身影站在窗前,双手扶着窗沿,呆呆地朝外头望。
外头只有一片乱长的杂草,和一条落后的江。
可是每每秦淮一走近,陈离就会听见。她会转过身来,摸摸秦淮的发顶,问他为什么睡不着,然后帮他倒一杯温水,再送着他上楼去,哄他睡觉。
秦淮怎么也想不到,秋天结束的时候,一声巨大的闷响,他亲眼看着妈妈从楼顶一跃而下。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面对死亡,面对一个至亲之人的死亡,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那张永远温柔地对着他笑的脸,被摔成一滩面目全非的碎渣。皮下的骨骼碎了,变形了,将外面的皮肉也撑得变了形。那一刻,秦淮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一颗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呕吐出来。他听见周围有人在尖叫,可是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面前的一切都扭曲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只能捂住慌里慌张跑来的秦漾的眼睛,告诉她:“不要怕。”
“不要怕。”
可是我怕。
可是他怕。
可是他只能说:“不要怕。”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下的。那江边的旧房子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他还能听见楼下客厅里走来走去的全是人。
有人在询问,有人在哭,所有的声音隔着老旧的木地板从楼下传上来,传进他的小房间里。秦淮用被子蒙住头,用枕头蒙住头,用手蒙住头,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闭上眼,他还是能听见那一声可怕的巨响,看见那滩血泊。
对于陈离的死,秦家驹什么都没在家里说。他拼尽全力扮演起一个尽职的父亲,可是秦淮渐渐地也发现,爸爸也病了。
和妈妈一样,不是那种吃了药就能好的病。
秦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第六感再次拉响警铃,告诉他,又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就在新年的前一天,秦家驹伤了人,围观群众有人报了警,把他带走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终于在一晚的狂风暴雨中,成了一片废墟。
坊间开始传开流言,其中真假参半。可秦淮那个时候对所有事情都那么敏感,一听见有人的口中出现妈妈或者爸爸的名字,他就如同一只应激的流浪猫,浑身的软毛竖起来,弓起背脊,哪怕毫无攻击力,也要为一些不可撼动的东西争一口气。
有一天,徐华从法院回来,身上仿佛扛着可怖的重量,压得他叹了一次又一次气。秦淮缠上去问他,徐华不说,他就拿刀架在脖子上,求他告诉自己。他已经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了,还不如知道所有的真相,至少心里踏实一点儿。
徐华说,陈离是自杀的,在那之前,她被抑郁折磨了足足两年。
那是一个节假日的晚上,陈离正从店里出来,打算关门回家。铁皮卷帘门一点点降下来,刚刚触地的那一瞬间,身后忽然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陈离转过身去,就看见几个顶着啤酒肚,勾肩搭背的中年人。
这地方相对没那么繁华,像KTV这样的娱乐场所不少,但马路上的监控却不多,平常就有很多不务正业的混混喜欢在这里晃悠。陈离一下就看出来,这几个人喝了酒,大概是酒劲儿刚上来的时候。
她知道不该再在这里久留,于是赶忙锁了卷帘门底下的手动锁,就匆匆要走。那几个人突然从后面冲上来,拉住陈离的胳膊,问她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唱歌。
陈离挣开对方的手,扭头就走,却又被拉住。那些人一边嬉笑着,一边要往她身上靠,无耻地向外扩散着自己的信息素。陈离恶心极了,一甩手,就在领头那人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那些人就发怒了,一个两个露出丑恶的嘴脸,张牙舞爪地往上扑。
陈离温柔,却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奋力躲开,拼尽全力往她记忆中的最近的派出所的方向跑,沿途也不忘左右观察,看看路边有什么趁手的东西能暂时防身。
可是,陈离是Omega,她再怎样跑也总不如Alpha那样敏捷。她很快就被追上了,被追上,迎头上来就是一拳。
Alpha的拳头的力气那样大,打得她耳边嗡嗡作响。陈离的意识几乎出现了一瞬空白。她突然在这一瞬恨起来,恨她的第二性别为什么要剥夺她肆意奔跑的能力。
陈离遇害了,勉强留下了一条命。
她冷静地保留了身上所有的证据,继续朝着她记忆中的最近的派出所的方向走。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有被拳头打的,也有被石头砸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那种疯子一般的人,明明别人什么也没做,他们却像一把烂了的刀,扎进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的肚子里。
她报了案,警察很快就找到了当晚闹事的那几个人。可陈离身上的伤虽然多,却没有一处是致命的,再加上对方花了钱托了关系,这事儿拖着拖着,便不了了之了。
陈离开始怀疑起这个世间的公平,可她什么都做不了。越想越失望,越想越难过。
这些事情从徐华的口中讲出来的时候,已经省略了许多令人不适的细节,可秦淮听进耳朵里,还是觉得那么痛。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在一个个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呢?
可是秦淮也想不明白。他又怎么想得明白呢?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也生病了,不知道该吃什么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好像总是能看见坐在窗边的那个身影。他时常忍不住想,为什么人会变成那样呢?
变成那样,变成这样,变成不像人的样子。他们是变色的章鱼,是可怖的多脚虫,是树林里的毒蛇,却就是不像人。
秦淮开始害怕,等他自己分化之后,万一变成了Alpha该怎么办?书上说,Alpha的天性大部分就是脾气差,就是不讲理,还暴躁易怒。他要是以后变成Alpha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也变成欺负别人的怪物?
他害怕极了,于是干脆拿刀子划烂自己还未发育完全的腺体。
这是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深夜,仿佛这是一个死寂的世界。月光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被柔和的江波撕成点点碎片。江边的野草长得那样的乱,风一吹,就东倒西歪地摇。空气潮湿而阴冷,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里。
电视上的天气预报说,这段时间已经开春了,接下来的日子,气温会回暖,有积雪的地方也会开始雪融。这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小小的秦淮跪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着手里沾满自己的血的水果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是不是这样,他以后就可以不变成一个坏人了?
滴下来的血液浸染他的被套与床单。秦淮从没有哭得这样惨过,他几乎是要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他蜷缩在被子里,后颈的伤口一阵发凉,又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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