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了虹膜瞳仁与血管被挤压破碎的湿润响动,热流从镶嵌在额头的眼珠流淌而出,紧接着花种里有刺目光芒大作,与视觉神经强行连接。
宋葬被带入了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场景里。
他跪坐在冰冷僵硬的小木桌前,浓郁的墨汁砚条与宣纸的香气。
潮湿雨后,湿冷气温刺透皮肤,一点点渗入骨髓。
这是在考科举吗?
宋葬记得自己经历过死亡殿试的考场,但围观周围的环境,又并非如此。
扫一眼题目,自己多半是在参加举人会试,但考场环境很差,压抑昏暗的小单间里有尿骚味,梅雨时节的霉味儿也无法被墨汁掩盖。
半夜时分,万籁俱寂,隔壁学子的呼噜声有节奏地传了过来。宋葬被禁锢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受控制地下笔写字。他只能看着蜡烛摇曳,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宋葬听见有人在粗声叫骂“聒噪”,没过多久,那酣睡中的举子就被残忍屠戮,短促惨叫戛然而止,磨得锐利的剔骨刀挑开了后颈脊椎,下手冷血迅速,像猪肉摊子上的屠夫。
黏稠血水从地板下流淌而来。
宋葬依然在冷静做题,速度越来越快。
一线晨光熹微时,脚步声由远及近,阴恻恻的衙役声音近在咫尺。
“接到线报,有乡野人士冒充举子,顶替其身份参考乡试……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
宋葬的目光顿了顿,移向最上头的名字。
——柳大郎。
他不叫柳大郎。
宋葬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笑吟吟的,像在撒娇:“宝宝,你帮帮我。”
犹如活物的假面,从他手腕间游走而上,化作手感柔软的薄薄人皮,覆盖了宋葬的全脸,连发型也随之悄然改变。
他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与踹开木门的衙役淡然对视。
衙役手中拎着黑白无常的拘魂铁索,犹如实质的黏腻眼神一寸一寸扫视宋葬,像极了败兴而归的阴冷毒蛇。
下一瞬间,场景再变。
宋葬躺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巢穴里。
他被一只不可名状的六头巨兽压着双腿,满眼都是绦虫般游动的巨兽绒毛,近乎无法正常呼吸。
就连宋葬自己,好像也被包裹在相同的怪物皮囊里,长着五个脑袋,唯有其中一个是真品。
他匍匐在地上,模仿着这只诡谲怪物的稚嫩子嗣,可怜嘤叫着用脑袋拱它,凑在它狰狞虬结的丑陋腹部下,渴望得到腥膻奶水。
巨兽的腹部中央裂开大口,血肉翻涌,湿漉漉的黏腻肠道间浮现出一排乳||头,两侧还挂着轮廓圆润、犹如猫科动物的竖瞳,一左一右,慈爱注视着争抢奶水的小崽子。
宋葬心头泛起恶寒,眼睁睁看着自己平静地挤开旁边的小怪物,独占所有奶水。
大部分味道古怪的红黄奶水,残留在外层伪装的幼崽皮囊中,缓缓由假面吸收殆尽,宋葬只试探着喝了一口。
这一口差点把他毒死,声带被腐蚀着生长出数个畸变结节。假面却非常享受,逐渐变得更为油光水滑,拟态而出的幼崽绒毛也富有光泽,格外可爱。
宋葬与他唯一的、共生的朋友,在互相依靠,在畸形怪物的巢穴里顺利存活。
接下来的花种世界,同样精彩纷呈。
宋葬看见自己成为了体型庞大的虫母。
当然,是假冒伪劣版本。
他甚至找不出哪边才是自己的脑袋,被层层光锁束缚着,蜷缩在幽暗宫殿深处,享受着所有虫的忌惮、觊觎与别有所图的侍奉。
而那只真正肥硕恐怖的蠕动虫母,被宋葬偷偷摸摸压在下面,一点一点撕开它蛋白质丰富的皮肉,趁虫不被,塞入口中。
“你也爱吃?行,那你多吃一点。”
宋葬压低嗓音和假面对话,争论到底谁才该享用虫母的孕囊器官,为此还小小吵了一架。
他就像个自言自语、自得其乐的疯子。一路上几乎没有可以信赖的伙伴,因为有缘短暂成为朋友的玩家,全都死得很惨。
宋葬一步一步变得越来越强,却还是留不住从指缝间逸散的人命。他经历过很多次,但其实每次都还是很难过。
他甚至不敢对外暴露自己的脆弱,只能在深夜暗自翻来覆去地想,抱紧由假面变化而出的小狗软枕,小声和它倾诉。
“不能让别人靠近我,我会让大家都变得不幸。”
“你会死吗?只有你不会,你是我养大的……我要把你藏进口袋里,揣着。”
“不行,那样还是很危险,我要把你缝进我的心脏里,我先死,你才能死。”
软乎乎毛茸茸的雪白抱枕,隐约露出个小白狗咧嘴笑的表情,热情又依赖地与宋葬肌肤相贴,永不分离。
宋葬被它故意卖萌的模样可爱得受不了,负面情绪一扫而空,抱着软枕吸了半天,不再去想那些令人内耗的难过事儿。
他确实还不够强,那就要变得更强,保护好自己唯一在意的存在,继续向前看。
从那一夜开始,宋葬突然很喜欢小狗。尤其是白色的小狗。
一年后的宋葬,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喜欢从何而来,为躲避不知名的追杀而藏在偏僻的市郊,自身难保……却还是在黑暗无光的小巷子里,鬼使神差停住脚步。
他捡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白毛浸满血水的小狗幼崽,用仅剩无多的现金买了羊奶粉和驱虫药,还有保暖毛毯和一只塞满鹅毛的柔软靠枕。
他亲手救活了濒死冻伤的小狗,后续用来磨牙的牛骨头,营养丰富的动物肝脏,维生素……花钱如流水。
宋葬嘴上抱怨几句,却完全没有心疼自己的钱,一点一点精细地养出个柔软蓬松的白胖小狗。
他在养【假面】时,其实也是这样的。
但他自己不知道。
也许宋葬早该发现,他的行为有点奇怪。
在正常情况下,为了保证自身安全,他绝不可能会去捡走一只流浪狗,亲手养大。
就算没意义的善心发作,他也只该把小白放在宠物医院门口,或是送给早已退休、衣食无忧的叔叔婶婶们养。
当时义无反顾把小狗带回家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肌肉记忆吗?
时至今日,宋葬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珠有许多已经彻底破碎,浑身是血,近乎麻木地继续一个一个看下去,失重感却仍未消失,连坠亡的恐惧也变成了一种麻木。
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未知错误】提示,才是真正令他注意的贴脸警告。
幽蓝的游戏系统明显越来越卡顿,加载新花种的速度也反复拖延,疯狂阻止宋葬继续回看过往的记录。
【警告:玩家宋葬,违规操作,有抹杀风险,请立刻停止行动。】
违规操作?
怪不得,殷臣在他面前总是什么也不说。
也许游戏系统无法处理殷臣,但一定有能力,将虚弱时期的宋葬彻底抹杀。
宋葬现在倒是不算害怕,因为……他没有违规操作。
没有就是没有。
他只是在浏览自己的储物格,查看从游戏副本里收获的物品而已。
植物种子在生根发芽之前,可以被看作死物/食物的属性,大量收纳于储物空间。
这是游戏系统自己的定下的规则。
宋葬没有强行储存生命,也没有把自己的遭遇透露给外人,系统凭什么说他在违规?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他就是没有违规。
宋葬很有自信,他越是理直气壮地这样坚信着,绞缠在他周身的浅蓝荧光,就越是微弱,大脑里的桎梏一点点变得松软。
游戏系统还在想方设法证明他是违规,宋葬却拼尽全力将剩下的花种全都塞进了眼珠子里。
疼就疼一点吧,他必须要获取过去的回忆。
他看见了内测结束的绚烂礼炮庆祝页面。
作为全世界第一个通关内测版游戏的玩家,宋葬风头正盛。
他看见自己得到了通关奖励,一次在【合理范围内】无条件许愿的机会。
与此同时,他也最先得知了……无限游戏世界正式版的发行预告,以及内测老玩家的数据转移安置计划。
系统规定,玩家在内测版所获得的技能、积分与基础身体数值,全都可以顺延继承,但曾经的【附魔工具箱】将会被取消,后续以彩蛋的形式,随机安插在某些特定背景的副本中,不再24小时对玩家开放。
而曾多次经历过的永久道具,必须要恢复返厂回收的设置,进行翻新改造,等待正式版再次发放在副本中,以成就和Boss掉落的方式重新被玩家获得。
为了补偿失去道具的玩家,他们可以自选丰厚补偿——每失去一个永久道具,就能获得一大笔难以想象的游戏积分,兑换一个强大的永久技能,或是得到足以不断进阶的特殊称号。
游戏系统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根据计算,附魔道具的战力容易让玩家钻空子,严重影响了游戏副本的平衡与故事性,甚至还有玩家会借此刷分,用过于强大的附魔武器,在一瞬间毁灭世界、杀死其余玩家,以难以想象的残酷方式快速完成任务。
为保证玩家们都能“享受”游戏,限制不断叠加的附魔能力,势在必行。
如果没有擅自和假面成为朋友的话,宋葬也会认为这份解释非常合理。
但假面就是他唯一的朋友,永远不会轻易死去的朋友,知晓他一切秘密、脆弱与黑暗面的朋友。
被返厂回收的假面,哪怕再次落入宋葬手中,也再不可能变回他的朋友。
宋葬无法接受。
一点也无法接受。
他的态度很坚定,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补偿,可以取消附魔威力的特殊加持,他只要假面的意识继续留在身边。哪怕再也无法为他提供助益,也没有关系。
但游戏系统最想销毁的,似乎就是假面自主诞生的意识。因为那才是真正破坏平衡的东西。
宋葬看见自己强行拖出系统面板,手指布满血淋淋的电流灼伤,却像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凭实力硬生生逼出了无限游戏的客户服务,与【更新回收程序】反复交涉过许多次,谈了各种让步的条件,可一直拖延到回收的最后期限,也还是没用,没用,许愿也没用。
再这样下去,假面真的会离他而去。
宋葬脑子有些乱,那陌生又激烈的情绪在他脑海里震荡,撕扯他的理智。他揉着浸血的双眼,反复观看自己陷入偏执时的样子。
以怪异的第三人称视角,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他看见自己的脸色一天天变得苍白,像个闷声不响的葫芦蜷缩着敛眸思考,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亮,被自己的执念画地为牢,心里只有那几个念头在反复环绕——不可能,不接受,绝对不行。
宋葬从未想过,他会主动站在无限游戏的对立面。
但宋葬也真的私藏了很多致命的秘密。
内测版的系统框架有漏洞,出现过连接错误和运转BUG,没有玩家想象中那么稳定,处处都是破绽。
有些看似不起眼的破绽,也是时候被揭开帷幕了。
不能只靠他自己一个人,因为身为【道具】的假面,无法独自抵抗本源规则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他就把足以压制规则的恐怖存在带进来,为觊觎着游戏系统的怪物引路,彻底搅乱这摊浑水。
他要投敌。
他无愧于心。
投敌的方法很简单。
利用系统构建时的破绽,强行撕破无限游戏的界限,让那些不可深究、不可回望的异界视线,从深渊里探出触角。
宋葬来到了曾经的玩家咖啡厅。
当年的咖啡厅设施,远远没有如今那么完善,只有两个隔间,几张柔软沙发,一台赌博用的积分老虎机,一台老式唱片机,一台自助咖啡机。
负责新手引导的店员一号并不存在,咖啡厅的意义,仅供玩家交流,团队开会,做赌博翻身的美梦……就像一个挤满了疲惫社畜的茶水间。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自动咖啡机的底座,有一处暂时无法修补的残存程序漏洞。
宋葬也是从其他玩家那里知道的,毕竟大家都很好奇无限游戏的运转原理,都在不动声色地寻找线索,暗中进行探讨和交流。
那个与宋葬交好的玩家早就死了,其余知情者也陆续尸骨无存。
只剩下宋葬一个人,依然记得所有人的故事与秘密。
那时宋葬还是半个萌新,实在忍受不住好奇的骚动,也曾在咖啡厅里偷偷观察过。
只看一眼他就险些流出血泪,坐在沙发上抖着手喝了一大杯疗伤咖啡。
那是一个尚未成型的虫洞出口,处于极不稳定的初生过程,而险些让宋葬变成瞎子的并非虫洞本身,而是洞口的另一头……
他没有看清,也不敢看清,那是某种不可名状的异界存在,某种极为强大的种群掠夺者,以他无法理解的诡谲形式游荡于陌生时空,平静窥伺着虫洞对面的世界能量。
游戏系统反复试图与其对抗,可以压制住对面前行的脚步,却无法彻底将漏洞修补,所以只好用虚拟的巨型咖啡机将洞口遮掩。
正常人不会把大型咖啡机搬开查看,就算看见有个洞,也不会轻易将手伸进去探索。
九死一生的无限游戏,早已让玩家们都知道识趣。在一切未知事物面前,要保持百分之两百的谨慎与警惕,必须珍惜生命。
除了宋葬。
他一脚踹翻硕大的咖啡机,在系统尖锐刺耳的警告声中,半蹲下来,将手伸进虫洞之内。
太空乱流与引力场的撕扯,无法阻挡处于巅峰时期的宋葬。
他平静地忍着皮开肉绽的疼痛,将洞口拉开。
形成通道的时空桥梁对面,有浩瀚绚烂的宇宙光线。由于虫洞恰好位于两个时空的重合处,距离比想象中更短些,甚至能用肉眼直接看清璀璨光影。
视觉效果极为壮丽而震撼,但是蕴藏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危险。
宋葬将手伸向那颗微不可察的暗淡“星星”,无视了刺痛的【抹杀警告】,无视了太阳穴近乎融化的灼痛,勾起唇角,语调轻柔:“跟我来,我是你的传输媒介,我是你的向导。”
那颗重达千钧、轻若飘羽的诡异粒子,将宋葬的手掌烧掉了一层皮,鲜血在高热中迅速蒸发,留下肌理交缠的森森白骨。
宋葬就当不知道,笑吟吟地收回手臂。
在下一瞬,冰冷无情的抹杀程序正式启动,本就身负重伤的宋葬也没力气再去抵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脏停止泵血,肺部压缩、气管堵塞,犹如活死人般直挺挺躺在地上,陷入黑暗。
他没死,他很清楚自己没死,在亲眼看见他的朋友获得自由之前,宋葬爬也会从坟墓里爬出来。
宋葬在冷静地积蓄力量,等待重新掌控身体的时机,甚至从这样危机重重的极限遭遇中,品出了几丝趣味。
为自己在意的人而赴汤蹈火,原来是这样一件幸福而热血的事情。大脑激烈分泌的神经递质也在告诉宋葬,他真的很快乐。
宋葬正在偷着乐,没过多久,那个不可名状的怪异粒子,以极为粗暴的方式闯入他近乎沉眠的意识里。
在那一瞬间,宋葬脑海里涌现出无数陌生的繁杂的可怕的知识,他不想要的,他想要的,一股脑占据了他的大脑,横冲直闯。
他被拉入了一个无法逃离的黑暗世界,被无处不在的密密麻麻的目光窥视着,觊觎着,无形的温热舌尖在他脸侧舔舐,激起一阵阵犹如窒息的心悸感。
在被大量无法理解的信息填压得失去理智之前,宋葬突然知道了很多事情。
——这颗粒子自称为集合体,由数以亿计的微型意识共同组成。
——集合体想要吞噬的不仅是游戏世界,还有他宋葬。
——因为宋葬体内,蕴藏着无数来自游戏副本的能量。
集合体与游戏系统,正在僵持争抢宋葬体内的能量。
没办法,转眼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这就是与虎谋皮的后果。
再往后的事情,宋葬本人也不太清楚了。他的大脑只能支配一件事:想尽一切办法,让假面获得自由。
而此时此刻的宋葬,正以第三人称的混乱视角,看着那个陷入疯狂的自己,笑意一点一点变得灿烂而诡异。
他终于知道要怎么把假面留下了。无法理解的知识会摧毁他的神智,也会赋予他全新的解决方案,犹如上帝在绝境时轻点在他额头的灵感启迪。
当集合体传递出“食用能量”的要求,笑容明媚的宋葬并未反抗。
毕竟,他本就是将集合体引来的忠诚向导。
他将体内的副本力量压缩到极限,以自愿交易的形式,主动“上供”给集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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