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昭璟说罢勉强侧了侧眼眸,下一秒又快速收回。这种以贬低他人为乐的,简直连畜生都不如,看一眼都脏了他的眼睛。
周围看客不约而同笑出声,将那个暗门弟子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愤恨地扫过那些凡人,再按捺不住性子,单手拔出剑刃止住旁人笑声。
看到自家师兄仙剑出鞘,后面跟着的三个同门弟子也跟着持剑站立。这么一闹倒不像是仙门弟子,像是一群当街抢劫的土匪。
章祁月抬起下巴,吹了个口哨引起几人注意:“恼羞成怒啊?拿剑对着普通百姓你们也真是能耐,就不怕哪天提升境界时被天雷劈死啊?”他低头弹了弹指甲,又欣赏了一番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抬眸笑出声,“欸,你们暗门是不是都这么不讲理啊?”
下一瞬剑风骤起,章祁月反应极快,攥着阮秋盛的衣袖借力右撤,剑刃擦过他发丝飞过。一声“叮”响,他扭头便看到怀心剑正抵着那光芒正盛的长剑。
沈琦一脚踢开那把破剑,抓起怀心剑柄翻身而落,满脸不耐烦:“想打出去打。说不过我小师弟就动手,也真够卑鄙的。”
店小二被这神仙打架的场面吓得躲在桌子下,他既担心这几位仙人损坏了店内桌椅,又想看到这难得的场景,纠结许久只能半跪在地,紧抓着桌边那镂空花纹认真观察外面的景象。
主打一个紧张地看戏。
其他听书的食客也是相同的状态,尤其是从那个长得不讨喜的少年嘴里听到“折戟宗大徒弟”“阮师兄”这几个字眼,能够明显看出脸上都洋溢别样的笑容。
说书人嘴里的人物,竟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还要来一场打斗。
这谁听了不激动啊?
“切,打就打,我也早就想为我师弟出口气了。还天下第一宗主,我呸!我师弟惨死你师尊手里,到头来还被你们这群人反咬一口。”
沈琦:“到底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脸,骂不够了是吧?被当成刀使,还要跪着舔回去,简直让人发笑。”
许是平日里沈琦已经将当初的狠戾磨得近乎察觉不出,阮秋盛当时只顾着按住章祁月,他竟一时把横冲直撞的沈琦给忘掉。在两人对骂起来时,他赶忙紧跟着跃下挡在两人之间。
再怎么对暗门有意见,也不能放任师弟们公然挑起事端。
他不动声色抬手将沈琦挡在身后,脸上重归温润笑容,客气道:“身在凡间,自然要收敛戾气,不可随意动用灵力。这位道友,既然要订房,那便无需再耗费时间。”
章祁月在楼上听得想笑,这话说的坦坦荡荡,好似之前跑到偏僻山林练剑削竹的根本就不是自家大师兄。
可下一瞬他的笑容凝固住了。
只见那个不长眼的东西连个面子都不给,竟将剑横在阮秋盛脖子旁侧,只差几公分的距离,利刃就会划破脆弱的要害。
“架,是要打的。你们嘴上不留情,我又何必要在剑上留情?阮道友,你既然这么护着你师弟们,那干脆你同我打。你赢了,我道歉;你要是输了,那就...谁?!”
不等赌约说完,那人手上的剑被一股力度打落,径直落地。手掌被震得发麻,面目狰狞地望向神色不悦的章祁月。
“打个屁。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敢踩一脚折戟宗是吧?也不掂量一下够不够格。”章祁月赫然放出境界威压,他早就发现这群人不过是一群元婴晚期的修士,狂妄自大觉得自己修行过人,便将收敛仙力的几人当做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
真是踢到钢板了。
脚下生出阵风,卷起周遭物品,散乱一片。奚昭璟见状赶忙冲店小二喊道:“损坏的费用记到我头上,搞乱的东西我找人修整。”
章祁月看不惯这个张口闭口就辱骂自己师尊的人,他也不再隐忍,反手绘符,夹起就要贴在被威压定在原地的暗门弟子。
下一瞬又是一道剑光横在众人之间,章祁月手中符咒泄了力,震慑旁人的威压也顷刻间消散。被人后扯微晃身形,接着便扑进满面梅香的怀抱中。他怔愣片刻想要挣脱,却被阮秋盛用力按住,隔着布料清晰地感受到阮秋盛说话时胸腔的起伏颤动。
剑身细长,周边萦绕淡淡蓝光。小眼暗门弟子见到这柄剑,两眼放光,扭头去搬救兵:“齐师兄,你终于来了。折戟宗这群小人真是太不要脸了!”
“住口。”
陌生的声音从门外传出,同样是暗门校服反倒衬得这个少年身材修长,发尾微微卷曲散在身后,此人正是之前服侍邹煜的少年——暗门大师兄齐胤。
他淡淡瞥了一眼不停嚷嚷的师弟,不再理会,径直越过他朝折戟宗的几人弯腰行礼:“师弟们出口狂妄,还望折戟宗各位道友谅解。我会多加管教,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阮秋盛一手按住怀里的章祁月,另一只手暗自扯住沈琦衣袖,暗示他们不要多言。他笑道:“齐道友言重了,还望诸位能尽快定下居所,这般荒唐之事也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齐胤长剑归鞘,点头回应,随后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的小二身上,柔声道:“烦请给我们开四间房间。”转而他眸底闪过一丝烦闷,语气也随之变得不耐烦:“还愣着干什么?回房收拾自己物品,下山是让你们在这里显摆的吗?”
估计齐胤在暗门极有地位,短短几句话竟能将那张扬跋扈的气焰掐没,刚刚还唯恐旁人看不见翘起的尾巴,现在一个个不吱声,灰溜溜地提着包裹跟着小二走进客房。
齐胤再次朝阮秋盛拱手离去,却在离开几步后又倒了回来,在阮秋盛耳边留下一句话:“你们师尊目前无大碍,只是被禁锢了仙术,沦为普通人。”
说罢便转身离去,阮秋盛惊诧地看向那道笔直的背影,一时琢磨不透这个齐胤究竟是哪边阵营的存在。
怀中人再次挣扎起来,用力推开阮秋盛的禁锢,瞅了瞅自家大师兄耳边,又望了望已经消失在视线内的齐胤,脸上的警惕显而易见。
阮秋盛定定地望着章祁月这番模样,顿时将刚刚的一切全部抛出脑后,一把扯过章祁月不顾旁人的注视走上楼。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摸清楚。
随着事件的主角都离去, 围在一旁的看客也没了兴致,小声散开继续各干各的事。
奚昭璟指挥着身边侍从去收拾楼下杂乱的场面,自己提起衣摆低头下楼梯。走到脸色还未缓和的沈琦旁边, 打开折扇给他扇风, 眼睛一直往楼上瞟, 小声问道:“秋盛哥突然这么回屋......不会是要把祁月说一顿吧?”
沈琦幽幽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避开客栈里来往收拾残局的人群,靠在红铜柱子旁,好整以暇地说:“能说什么?估计就把话本里的情节演一遍罢了。”
此话一出,奚昭璟瞳孔骤然睁大,快步后撤数步,手中扇子扇得极快, 竟想悄眯眯地重新跑上楼躲在门后听墙角。沈琦自然不给他这个机会,不等奚昭璟踏上第一个台阶, 就被沈琦揪着领子扯下去:“走, 跟我去练剑。”
“大清早的要练剑你自己去练!我又不跟你们一样是个修仙的!”奚昭璟死死抱着栏杆不肯松手,让他错过热闹去看剑术?简直荒唐!他宁愿重拾旧活——跟那群小乞丐吃街食。
“你,去,不, 去。”
一字一顿, 满含威胁。
沈琦左手紧攥奚昭璟衣领, 嘴边挂着一抹假笑, 这简直就是死神降临。奚昭璟感觉自己要是说一个不字, 自己今天可能就要交代在这了。
他脖子一缩, 站在沈琦身边挺直腰板, 望向屋外风景不住长叹:“这夏日清晨,才是人间最美的风景, 当然要去赏一赏大自然所赠予的宝物。”那高耸的山脉中偶有翠色点缀的扇面展在胸前,学着书生那般儒雅挥扇,好一个风度翩翩小公子。
只可惜这位公子僵硬地扭头动作暴露了一切。
“琦哥,能看到你潇洒英俊的剑术,我此生无憾。那么,哥,我们走吧。”毫无感情,全靠笑容撑着,尤其是那双眼睛,竟有种慷慨赴死的感觉。还没走几步,奚昭璟又停下脚步,恋恋不舍地回望楼上房间,再次悲愤地扭头,“琦哥,我们都走到大门口了,离楼梯八丈远,你不用再提着我衣领了。”
沈琦没理会他,继续自顾自走着,只不过手上劲倒是松了些。
真是搞不懂,大师兄和小师弟谈情说爱,他这个行走钱包凑什么热闹。还不如跟他一起去找修养剑身的灵丹妙药。
剑才是剑修的命,认主的仙剑,那可是宝贝的存在!
手被拉扯着,从门外到楼上一路没停,直到房门啪地一声落锁,章祁月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阮秋盛有些严肃的神情,心脏仿佛坠入深渊——他是不是哪里惹到师兄生气了?
意识到可能是话本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自己擅自动手冲撞他人。章祁月脑子一团乱,却本能地将所有过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惴惴不安唤道:“师兄,我......”
“先别说话。”
短短四字让章祁月呆滞在原地。这是阮秋盛第一次打断他的话语,也是第一次这般心神不宁在他面前踱步。神色冷淡,眸中的沉重宛如利剑刺入他的心口。
他是不是......被师兄讨厌了?
莫名的恐慌席卷章祁月,他猛地抓住那晃来晃去的纯白绸缎,死死攥着不肯松手,嘴唇颤抖却又说不出话。
他该说什么?说大师兄你别不喜欢我?说大师兄那本书不是我写的,你不要生气?还是说之前我不该咬你?
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那句无助而又迷茫的“对不起”。
可是他又在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扰乱大师兄修行?他心乱如麻,根本捋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盲目地去抓住那缕光芒,不愿让其离开。
阮秋盛不会读心术,他不知道章祁月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从听清话本的第一句开始,再到后面章祁月将他护在身后,再加上之前的种种行为,一个隐约的猜测在他心中定型,可他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如果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如果只是自己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该怎么办?如果自己曲解了对方心意,一意孤行表达出自己所想,那会不会耽误他修行?
师尊说过修仙需静心,他该怎么办?
心事重重的两个人怀揣着对彼此的爱恋,隔着薄薄一层透纱窥探对方,却无人敢戳破那层最后的保护膜。
阮秋盛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章祁月,却撞进那双委屈而略带绝望的瞳孔,像只弃犬用那满含泪水的眼睛直直注视着离去的主人。
巨石落入池中扬起水花,阮秋盛微微愣神,到嘴边的话猛地拐了个弯:“折戟宗宗规第二条是什么?”
不是的,他不想问这句,他想问的是师弟你会不会害怕道心不稳。
章祁月身子一颤,震惊地抬头对上阮秋盛,似乎想要从浅灰色瞳孔中找出别样的感情,片刻后他的手缓缓松开,任由着绸缎从他指缝间脱落。可偏又不死心,拉住最后一点衣角,如实回答道:“同门弟子,恭睦有爱,敬重师长......不可...逾距。”
“师尊曾经教诲过什么?”
阮秋盛心如刀绞,明明自己不是想说这些,却不由自主想要用这些话去刺激着对方。哪怕他曾经确实不顾一切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动,可真正摆在现实中,他却退缩了。
他害怕触碰名为爱的镜面,只能一步步后退,连带着将面前的人也慢慢推远。
谁知,阮秋盛问完这句话,章祁月倒是变了脸色。只见他收回悲伤模样,低头沉思片刻,松开手心最后一点布料,歪头看向阮秋盛,一脸无辜道:“师兄,你真的想知道师尊教了我什么吗?”
“什么?”
难道不是对自己说的那套说辞吗?阮秋盛一愣,心跳没来由地加快,等着章祁月下文。
“师尊曾经教导过我,‘喜欢就是喜欢,没让我憋心里。’‘对一个人产生爱恋没有任何错,不必自责也不必藏于心底。’”章祁月站起身,不知何时,他竟比阮秋盛高上一些,他笑容满面,不断靠近阮秋盛。
一退一进,直到无路可退,后背抵在门框,身前的景物全被一人挡住,满目只有他一人。
“我不知道师兄心中所想,我也不想管师兄你所说的话,我只想告诉你,”章祁月将他梦寐以求的人圈入怀中,附在阮秋盛耳边轻呼气,“我确实想像话本里那样,想亲你。”
阮秋盛不敢置信地倒吸一口气,可惜,没等他说出口,就被湿软的触感堵住。从起初浅浅的试探,到后面的勾缠,静谧的空间里只有几声隐忍的喘/息/声。阮秋盛大脑完全空白,只能顺从地随着章祁月的动作,窒息感缓缓上升,眼眶泛红将本就艳红的眼尾点染的更加妖冶,还带上些许可怜。
他清楚的听到一声剑鸣,一个少年立于枫翠居端正剑术起手式,一招一式演练起来。衣袖翻飞,长束的头发飘扬,在下一刻剑尖直指前方,将无形的屏障刺破。
那层隔在他们之间的薄纱,破了。
像被拍打在沙滩上的鱼,无力地摆动鱼尾,失去水源,干涸的气息涌入鼻腔逐渐喘不过来气。阮秋盛被迫扬起脖颈,心中欢喜一扫而空,开始痛骂面前这个不知收敛的兔崽子。
他可算明白之前师尊看自己的眼神到底哪里奇怪了。
那分明是对同类的怜悯!看到在未来某天也会被吃干抹净的兔子却全然不知的叹息!
面前的饿狼饱餐一顿恋恋不舍放开手中食物,笑看着分离而扯出的一段银丝,当着两人的面抬手用手指剪断。
阮秋盛没管章祁月那恶劣的笑,大口喘息将新鲜空气吸入肺腑,却还因此呛到,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章祁月连忙揽住对方胸膛,另只手灌输灵力一下又一下轻抚阮秋盛后背,却依旧掩盖不住内心狂喜,不禁轻笑出声。
被折腾得咳嗽才稍微好转一些,听到这声笑,阮秋盛佯装怒意,被激出泪水挂在眼角,扭头狠狠瞪着章祁月,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混账。”
尝到甜头的章祁月笑意更盛,哪怕阮秋盛再怎么骂,他反而以此为荣,仰着下巴,巴不得对方再多骂几句。
阮秋盛拍开腰间的手背,背对着章祁月整理刚刚那番荒唐之事被扯乱的衣袍,结果好不容易才系好的衣带,下一秒又被人黏上,从背后紧紧抱着自己,埋在颈窝处来回乱蹭。
若是阮秋盛这时回头,估计能看到他身后摇晃得正欢的尾巴。
忍无可忍,却又不好发作。阮秋盛抬起指尖点在章祁月额头,指向一旁竹椅,眉眼平静,嘴角却难掩笑容:“去到那边坐着去,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章祁月乖巧地松开手,老老实实端坐在板凳上,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阮秋盛,视若珍宝。
“约法三章。一、不许因此乱了道心,修炼依旧要心静;二、不许把心事都憋在心里,我也同样会向你袒露一切;三、以后不许逞强。”
阮秋盛右手伸出的三根手指在他话音落下后被人抓住,只见章祁月目光灼灼,眼中盛满星辰,望着他傻笑:“好,嘿嘿,大师兄再让我抱抱。”
“你听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
“你再重复一遍。别装死,从我身上起来。......嘶,别咬!”
不过是约法三章而已, 让他再抄五百遍宗规或者让他以命抵命他都愿意。
十几年的遥望,几十年的隐忍,终于在这一刻落地, 千斤重的巨石刹那间化作升腾的烟雾, 从心底消失地无影无踪。
当初稚嫩的心动, 不顾一切捧起赤诚之心想要获得阮秋盛的注意;而后一番的提点, 他强压万千爱念,将所有的喜欢都注入日常的修炼中,漫漫闭关路途,他不顾昼夜,直至手指再无知觉才放下已经凹陷的笔杆。
因何入道?为护苍生而入道;因何前行?为报师恩而前行;因何而活?为得一人而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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