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禄赶紧将酒递上,柳濯缨还是不接。
“柳大人,主上等着奴婢回话,”鸿禄脸上不耐,这雨别人没淋够,他可是淋够了,“您别叫奴婢为难!”
“谁下黄泉也不会有什么准备,”淳于霑突然伸手一拦,反帮着柳濯缨挡主上的旨意,“内官等上一等也无妨,雨下得大,不急这一时三刻。”
这酒满满当当送来,便没有再满满当当回去的道理,永圣帝不敢在大殿处决,今夜借着抄家令其自我了结,是永圣帝能想到最妥帖的,息事宁人的法子。鸿禄碍于淳于大人的官位,可主上的命令于他也是天,他要交差,就得亲眼看着柳濯缨咽气。
可淳于霑说得轻巧,这雨下个没完,难不成他也得无休止地等下去?
“淳于大人,”柳濯缨抬头,扫过已有愠色的鸿禄,顺着他的视线又转向淳于霑,雨水冲得他几无人色,他反倒笑起来,“从前晚辈常觉得您有些糊涂,廷尉主刑狱,向来依大梁律法行事,法不阿贵是为本分。可您遇事不决,回回请示这个,请示那个。如今看来,倒是谢某愚钝。”
“柳大人!”不知其中哪个字叫鸿禄害怕,他陡然盖过柳濯缨的声音,“您莫犯糊涂,快喝了这酒吧!”
食案上早已积满了水,柳濯缨伸手将羽觞中的雨水倒干净,杯口刚翻回来,鸿禄紧接着斟上满满一杯。
柳濯缨没有再犹豫,酒已到嘴边,只要他仰头喝下,今夜便结了。鸿禄目不交睫,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
“且慢!”
突然的一声将紧绷的弦生生扯断,鸿禄顾不上身后是谁,上前便要去灌柳濯缨,身后一颗石子儿直接打掉了两人手中的羽觞——
羽觞落地,里头的酒与地面的雨水浑为一体,青铜酒壶落地倒没有碎,横躺在地上再无人在意。
来人是尉迟晗,还有一众的士族公子。
“尉迟公子!”鸿禄几乎要七窍生烟,指着尉迟晗的鼻子骂骂咧咧,“这可是主上御赐的酒,您就这么打翻了,是要打主上的脸吗!”
“在场的人,”尉迟晗暗松一口气,打量着柳濯缨并未有其他不妥,这才抱臂哂笑,“可有谁看见,这酒是被我打翻的!”
司马府中除了廷尉便是这些士族公子,他们敢跟着尉迟晗来,显然此刻也不会驳尉迟晗的面子,鸿禄孤立无援,恼羞成怒到极点也不敢放屁。
“淳于大人,”尉迟晗向柳濯缨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睨了一眼鸿禄,方才他敢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更要蹬鼻子上脸,“那您呢?”
“你们,”淳于霑回头一望,一群纨绔之中还有个不肖子,他缩起腰杆,又如往常一般打起哈哈,“你们要送柳大人一程,本官自然理解,只是要注意分寸,注意分寸!”
“反了,”鸿禄指着面前乌泱泱的一片,扯着嗓子,也是给自己壮胆,“你们真是反了天了!”
廷尉是打定主意不插手了,见此情形鸿禄想跑,尉迟晗一个眼刀,众人各出一根手指头,就牢牢捏住了鸿禄。
“所谓慕容天下,不过是咱们这些士族在帮他撑着,”尉迟晗扶起柳濯缨,凛若冰霜,“我等给主上一个面子,却不是叫他以为,他真就能做大梁的主!”
“尉迟公子,”柳濯缨叫雨淋久了,人有些昏沉,细长的指节被尉迟晗紧紧握住,低语的声音隐隐颤抖,“此事不是你们能掺和的,快回家去。”
“能不能掺和今夜我等也来了!”尉迟晗双手捏得更紧,又急又恨,雨水在嘴角炸开了花儿,“我豁出命去叫了他们来,若是没赶上,柳大人难不成真要喝了这毒酒不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柳濯缨抬眸,“今日这酒洒了,明日还会有三尺白绫,此乃定数。”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柳濯缨!”尉迟晗猛然甩开柳濯缨的手,眼前一片模糊,出口却是清清楚楚,“今夜站在这里的都是我大梁的士族子弟,不分朱竹,不分高低贵贱,他们一听主上要处死柳大人,可都赶过来了!”
言下之意,今夜支持柳濯缨的并非只是士族子弟,更有其背后的士族集团。不管永圣帝杀柳濯缨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士族对于永圣帝的耐心都已接近极限。
“尉迟公子,今日若我由得你胡闹,来日功不成名不就,你便是首当其冲,”柳濯缨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透过尉迟晗去看他身后的士族公子,清谈到底误国,他们皆是一表人才,若来日肯为国求进,大梁未必会走到山穷水尽,“公子尽心搭救之恩我感激涕零,可我不能拖你下水!”
尉迟晗急得要跺脚,“今夜我既敢来,便已做了最不济的打算,我——”
柳濯缨赫然抬掌,止住他要说的话,随后弯腰,执意去捡地上的酒壶。
“我不许你喝!”
尉迟晗脚下起势,酒壶就躺在两人之间,他见拦不住人,抬脚就要去踩酒壶,旁观已久的淳于霑忽然横刀过来——
“父亲!”
众人惊呼,刹那温热的鲜血随雨水冲刷而下,柳濯缨整个人扑到尉迟晗身上,挨着他的耳朵,哆嗦着叹出一口气,才艰难道:“尉迟公子,如晦常说你冒进,看来不是虚言。”
怀中人薄如蝉翼,好似轻轻一捏便灰飞烟灭,尉迟晗双手紧紧抱住柳濯缨后心,触手一滩热流,转瞬又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仿佛不过是他紧张到极致的一场血色幻影。
尉迟晗抬眸,看向淳于霑的双眼已然通红,淳于霑收刀入鞘,在雨柱中与之默视,眼中神情复杂。这一刀不留情,为的是成全柳濯缨,是要送他一个忠君之名。
一刀激起千层浪,尉迟晗身后不断涌上士族公子,淳于家的更是当先挡在父亲面前,父子对峙,士族与天子对峙。
“柳大人!”尉迟晗扶着柳濯缨双臂,向来是他聆听柳大人教诲,如今也轮到尉迟晗规劝柳大人,“鸟未尽,慕容裕就先要藏弓。若来日他得势,哪里还有咱们这些士族的活路!慕容裕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我——”
柳濯缨看他,还想再说什么,柔美的桃花眼骤然瞪大,继而眉心皱起,仿佛剧痛难忍,下一刻嘴角见血,竟是直直倒了下去!
四方天外,暗箭来袭,
是一箭穿心。
“柳大人!
柳濯缨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人就翻了白眼昏死过去,尉迟晗慌忙接住人,长箭映入视野,他大惊失色,在雨中咆哮:“是谁暗箭伤人!”
这也同时在淳于霑与鸿禄意料之外,此箭突如其来,一箭之后就没了下文,来无踪去无影,就是不想叫廷尉抓住任何把柄——
“还能有谁!”人群骤然爆出一道愤怒的声音,“必定是这宅子早被人监视,若是柳大人不肯喝毒酒,便一箭再取他的命——狠毒至此,如何配为人君!”
“快看看人还有没有救!”
没影儿的事,淳于霑也没心思花力气,眼前却是人命关天,他大步冲上来探了柳濯缨鼻息,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急切。
“他还有气!”尉迟晗四下环顾,一片茫然,倏尔扯着嗓子道:“我记得柳大人府上就有大夫,那大夫人呢!”
淳于霑眼前一亮,起身向后,“快去将人带来!”
院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尉迟晗将浑身浴血的柳濯缨抱进最近的一间厢房,衣裳湿透,紧贴身躯,柳濯缨不知是冷是痛,浑身痉挛不止。鬼医后脚进门,一见柳濯缨背后插着的箭,脚下更快三分。
“大夫,”尉迟晗急得来回转悠,“人可还有救!?”
“一箭穿心如何还能有救?”鸿禄还被绑在廊下柱子上,他听着里头的动静,言辞刻薄,语调尖利,“尉迟公子不若还是放手让柳大人安心去吧,你我也好各回各家!”
尉迟晗陡然看向窗外,那眼神冷得要杀人,淳于霑横过一步挡在身前,两方已是剑拔弩张。
“别吵吵,都滚出去!”
鬼医神色凝峻,偏偏此刻独活又不知道哪儿去了。
这箭的位置偏了一寸,真麻烦!
众人揪着心,不敢再耽搁,闻言立即退出回到廊下。
“淳于大人,”鸿禄眼见众人出来,特地先点淳于霑,“您向来自诩中立,今夜所作所为,却当真叫奴婢大开眼界,但凡留奴婢一口气回宫,奴婢便定要好好与主上细说!”
“尉迟公子,”淳于霑不答鸿禄,只问尉迟晗:“今夜你带这么多人,还有犬子来闯司马府,莫不是真想翻了大梁的天?”
“岭南还有慕容述,还有裴云京,晚辈自然不能翻大梁的天,可向主上请命却无不可!”尉迟晗拂袖转身,这话不仅是对淳于霑,更是要鸿禄转告,“三千士族子弟往主上跟前一站,就看那护军大人还能否保全主上一世圣名!”
“若是主上——”
“当今主上不是先帝,李护军更不是谢中书,”尉迟晗对上淳于霑眼中无比坚定,“晚辈说了,三千士族子弟往主上跟前一站,他得先掂量自己的分量!”
说着他转身向两侧廊下,今夜司马府无人掌灯,士族公子的脸隐在昏暗的廊下,与大雨中的夜色融为一体。尉迟晗深吸一口气——
“诸兄同窗,方才在下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今夜我尉迟晗敢闯司马府,一个时辰后还要去敲登闻鼓,闯宫门!”尉迟晗一字一顿,气势如虹,“没胆量的,趁此刻天还未亮,早些回家去吧!”
廊外唯有雨声,不时掺杂鸿禄的詈骂,众人沉默一会儿,离淳于霑最近的一位公子当先站出来——
“尉迟兄说得不错,鸟未尽,主上便要先藏弓,来日他与李令驰得势,先前敌对与威胁天子皇权的士族一个都跑不了!我淳于彦不走!”
“你,”儿子的话落在淳于霑耳边震耳欲聋,他没有反驳,甚至轻声称赞,“果真虎父无犬子!”
“我等与尉迟公子共进退,誓死不退!”
士族子弟随声附和,主上要看士族的忠心,此时尉迟晗也要看这些纨绔的忠心,从他们跨出自家门槛那一刻起,注定江左士族必须同进同退。因为这些士族并非只有世家高门,世家与寒门为一个柳濯缨屈身同一阵营,原本就是互为掣肘,今夜谁敢退缩,来日便成为对方茶余饭后的谈资,日后时局翻新,他们更没有资格与对方并坐谈判。
“内官,今夜种种你可都看到了,”尉迟晗指着柱子上瑟瑟发抖的鸿禄,“不光淳于大人,咱们所有士族子弟,所有士族的所作所为,在主上跟前也都要一字不漏地说与他听!”
“只是北郊墓林中所埋为谁?柳大人甘愿自尽,是否与那北郊墓林有干系?”淳于彦突然想到什么,“父亲,你可知柳公子究竟是谁!”
“淳于大人,”鸿禄突然大喝,“奴婢劝您不要引火烧身!”
黎明前夕,雨终于见小,隐隐可见夜空星辰,大内宫门紧闭,登闻鼓声不止。永圣帝长夜难眠,殿中辗转,等来的不止有回宫复命的鸿禄,
更是以尉迟晗为首的三千士族子弟。
铎州京师北郊
“春雨净天色, 明日铎州金谷大街,又是干干净净的一条道,”闪电炸亮半边天, 程履道与李令驰坐在临时搭建的棚下, 温火煮酒, 壶盖咕咚, 程履道取下先为李令驰斟一杯,“明公请。”
“此酒甚好,淮清就喜欢这般清醇微苦的滋味,”李令驰浅尝辄止,剩下半杯悉数洒在墓前的泥泞里。
“明公为何笃定那谢元贞甘心为十余枯骨赴死?”程履道满上两杯,似乎不解, “死人如何会同活人计较?”
“可活人却会良心不安,”酒入腹, 烈心头, 李令驰微微皱眉,想起流星滑过那夜,“他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为报仇雪恨,而今大仇不得报, 至亲遗骨又落到仇人手中, 他如何还能狠得下心?”
“明公洞察人心, ”程履道瞥一眼李令驰, 话锋一转, “可只怕明公替主上解决了心腹大患, 主上转过头来就要对付明公。”
永圣帝也一直是如此对付他的。
李令驰静观温酒入羽觞, 抬眸瞥了一眼程履道。
“寡人如今算是想明白了,”李令驰捞起其中一杯, 端到眼前转动,没有一饮而尽,“他杀的既是忠臣,望京若是知晓此事,只怕第一个就要反,放眼大梁上下,还有谁愿意提携他这个偏房庶子?”
“所以慕容裕始终名不正言不顺,”程履道举杯敬他,“至少没有慕容述那般得民心。”
“单瞧近十年,慕容述自然是爱民如子的好王爷,”羽觞停在李令驰掌中片刻,他才转头与程履道碰了一下,不重也不轻,“可再往前十年就会发现,他也不过是助纣为虐,侥幸逃生的小人罢了!”
“可百姓向来不会往前看,他们为生计奔命,只够得到脚下的路。”程履道端着酒杯也没有喝,视线一直停留在李令驰手上的羽觞,“纵使百官世家也是如此,鼠目寸光乃常人之常态。”
“那便彼时再叫他们看清慕容述的真面目,”李令驰又洒了一杯,肘袖翻飞,径直将羽觞也一并摔在地上,“眼下寡人只要谢元贞死!”
棚外,镇守的士兵微微侧目,转瞬又恢复无动于衷。
“谢元贞是该死,”程履道牵起嘴角,新取一羽觞,耐心斟新酒,“只是在下既为明公帐下幕僚,自当为明公千秋思虑周全。”
“哦?”崭新的羽觞沾上水汽,酒声与雨声融为一体,李令驰抬眸,“说来听听?”
“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慕容氏只余三两枝杈,平州自是同气连枝,”程履道恭恭敬敬,羽觞停在半空,薄雾瞬间消散于氤氲,“可铎州这枝未必就是明公唯一的选择。”
“你要寡人投靠平州,”李令驰没接那杯酒,下巴微扬,打量起端酒的程履道,“寡人以为你的记性还不错,没忘了那裴云京给寡人下了整整七年的忿相!”
便是没有忿相,七年光阴也足以改变一个人。
“枝杈虽不过寥寥,但若长势不好,也该动手修剪,”羽觞在半空稳稳当当,程履道气定神闲,“明公,慕容裕不该留,裴云京自然也不该留,那慕容述年长多病,膝下又无子嗣,他的百年近在眼前,只要他落在咱们手中,一切就都还有挽回之机。”
“可寡人早与裴云京决裂,”李令驰眯眼轻嗤,“你叫寡人此时此刻去投诚,是预备提着寡人的脑袋去见他么?”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举杯的单手换了双手,程履道起身一躬,“明公,忍一时之气,便可成万世之功。”
“吃苦可不会成为人上人,吃人才会!”李令驰猛然起身,负手于背,“寡人出身武将,从来只认刀兵,那裴云京更是如此。你要寡人卑躬屈膝,寡人只明白告诉你,此事绝无可能!”
说完他就要往外走,油纸伞撑开,恰有士兵冒雨来禀。
“何事?”李令驰心头正有一口气,叫酒熏得昏头,此刻并没好气,“那柳濯缨不肯伏法?”
“不是,”只见士兵摇头,“护军大人,那柳大人正要自尽,忽然来了一群士族子弟拦着不让,争执间又从天外飞来一支冷箭。如今柳大人命在旦夕,那群士族子弟以为是主上所派,此刻转求面见主上,说要向他讨个公道!”
“飞来冷箭?”李令驰赫然转头。
“明公,”程履道眼珠一转,急切道:“金蝉脱壳!”
“好个柳濯缨,”春雷滚滚,李令驰雷霆万钧,大喝一声:“取寡人的霸刀来!”
与此同时,铎州某处民巷角落,一个身负重伤的女郎好容易跌进一处宅院,等不及抬头,当先喊一句:“主子!”
无人应她。
“我走错地方了?”
樊令抬眸环顾四周,院子空荡荡的,堂屋炉上的水壶还在滚,案台有一盏茶,茶盖没掩住盏口,不时有一丝热气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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