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餐食喝过药,谢云山扶着谢元贞躺下休息,走之前又想起来,“对了,先前刺坏了几件衣裳,这几日怕扰你休养,不曾差缝人过来量体。”说着下了榻,边往门外走,“冬至已过,新年将至,从兄再为你们裁制些新衣裳。”
谢云山每年都给兄妹俩置办许多衣服,谢元贞不由推说:“太多了。”
“不多,”谢云山态度异常坚决,走到门边时正逢日头西斜,霞光穿过廊下照在他的脸颊,恍若挥之不去的怅惘。他声音低沉,浮声切响,叫谢元贞听得很清楚,“日后离家,总有要穿的时候。”
第078章 地震
天寒二九时, 又是一年将尽,各州郡都等着过新年,锻造兵器之事提上日程, 府衙事务更是缠身——年前不是查诏书的良机。
这天刚破晓, 赫连诚突然自一阵不明原由的晃动中惊醒。
赫连诚向来觉浅, 他听着外头刘弦的声音, 吩咐赶紧去叫其他院子的人起来,自己跟着迅速起身穿衣,刚系完腰带,刘弦又冲了回来——
“大人,大人您也快些出来!”
赫连诚霍然开门,“怎么了?”
只见刘弦眼角眉梢皆是劫后余生, 语速飞快,“似乎是地震!”
“其他院子呢?”赫连诚略有犹疑, 走出院子, 准备去府衙瞧瞧。
“行简与刘柱去唤主簿与都副将了,”刘弦赶紧跟上,“王崇在大营清点人数——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赫连诚脚下一顿, 刘弦说此地不宜久留, 可不单是指家宅。地震是天灾, 不知道何时何地就要裂开一道大缝, 这里不能呆, 府衙也不见得是个好去处。但赫连诚没有改变决定, 只是边走边问, “我来此地也有六年了,怎的从未听过这师戎郡还有地震?”
刘弦见他家大人天不怕地不怕, 自然是舍命奉陪,他回想大梁各境的天灾地害,若论地震,距离最近的当数江左铎州。
“照理江左一带才有地震,师戎郡靠河靠海,山地较别个州郡而言并不算多,应当只受飓风与洚水侵袭,倒不知为何,竟然还有地震——”事出紧急,刘弦要赫连诚尽快拿个主意,“大人,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他们脚程飞快,穿过一条民巷,眼见不远处就是府衙大门。一个老汉正出来晃悠,见赫连诚神色紧急,身边的下属口中还道什么地震,他连忙拦住赫连诚,“大人莫急,这地震呐震不到咱们!”
刘弦神色一动,拱手搭话,“尊长此话怎讲?”
“靖襄二年那会儿,洛都与铎州曾同时发生地震,彼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师戎郡也有类似今晨的轻微晃动。”老汉笑着摆手,“所以大人莫着急,应当是铎州洛都,或者别的地方在震,咱们这儿也就跟着受牵连。”
听罢刘弦眉头紧锁,偏头对上赫连诚骤然凝重的眸子,只见他上前一步,脸色也随之变得更加阴沉,“您说洛都与铎州同时地震?”
老汉以为赫连诚这是怕自己诓他,竖起三指朝天,信誓旦旦,“正是,还请大人宽心,咱们这儿——哎,大人这是怎么了?”
赫连诚转身就走,刘弦也一溜烟儿跟了上去,只摔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事关铎州,叫大人如何能宽心!”
“这铎州可有大人牵挂之人?”老汉百思不得其解,留在原地思索半晌,一个荆钗布裙的老妇出来喊老头子,他连忙转过头来,笑容满面,顿时将赫连大人抛诸脑后,“唉,这就来啦!”
赫连诚赶到江边的时候,不巧刚错过开船,硕大的船只在浪涛汹涌的沔江上下漂摇,捎带走赫连诚的最后一丝希望。
“船家等等!”
刘弦大喊一声,可船家似乎没听见,他正要劝赫连诚耐心等下一艘,赫连诚竟然纵身一跃,径直跳入这茫茫江河之中!
数九寒天,江面冷得结了一层薄冰,赫连诚不知疲倦地游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到谢元贞,他要谢元贞平安无事!
“这不是赫连大人?”等两人快游到船边的时候,船中终于有人认出了赫连诚,吓得船家与众人一时手忙脚乱,“快,快放绳子!”
赫连诚拉着刘弦一道上船,两人骤然离开江面,寒风凛冽,周身顿时也要结一层冰碴。船家见赫连诚狼狈地喘着气儿,几乎要语无伦次,“大人究竟何事如此急切?这暗流之下有无数锋利的礁石,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如何担当得起呀!”
“无妨,”谁知赫连诚满不在乎,只催促道:“快些行船便是!”
船家仍在惊慌,一时没迈开脚,“这——”
“船家,银钱在此,”再不走船,只怕赫连诚要吃了船家,刘弦赶紧起身,给了船家一贯钱,推他去桨边,“你只管全速去铎州!”
赫连诚看着刘弦给完钱朝自己走过来,脸色比擦肩而过的妇人还白,不由牵了嘴角。来前倒是没成想,他一个半吊子也敢跟着跳江。赫连诚一拍他肩膀,力道不重不轻,是感动,亦是责怪,“臭小子,数你机灵!”
“大人,”刘弦倒是没说什么,他们主仆多年,心知赫连诚眼下不过强撑,而赫连诚为人如何,这些年刘弦全看在眼里,他们之间无需多余的客套,“小公子会平安无事的。”
赫连诚强打精神的嘴角明显抖了下,这才不再装模作样,敛起笑意,双唇拉出一根毫无生机的直线,“但愿如此!”
船家不知太守大人究竟赶着去铎州做什么,本也想尽力划得快些,只是不巧又遇上逆风天,大风刮得船只剧烈晃动,几次险些翻了船。船家再心急,也不能不顾及一船人的性命。
于是等两人踏入铎州北城门的时候,夕阳西下,眼见即将迎来一片黑幕。
隐约可见的主街上,入目是一片血色染就的破壁颓垣。老弱妇孺幕天席地瘫坐在地上,抱着满头满脸的血污哭天嚎地。民巷两侧,屋檐紧挨着屋檐,地裂之下鲜有幸免,逃出来的百姓之中,有人詈骂上苍无眼,有人祈求上苍息怒,还有露着胳膊肘和裤/裆的幼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冻出一块触目惊心的通红。
赫连诚咬紧后槽牙,大步流星将那孩子抱起来,师戎郡的余震是在破晓时分,那铎州地震距此刻怎么着也已经过去整整一日,他不清楚皇城根下官员的办事效率,吩咐刘弦,“你速去地震局!”
刘弦不放心,“大人您呢!”
“我去谢宅!”说着赫连诚将幼童交给就近受轻伤的百姓,匆忙往谢宅方向飞奔而去。
过来的一路上都是这般惨状,赫连诚绕过一条岔口的时候,整排民居轰然倒塌,混乱的天外,唯独这一角安静得出奇,也不知其中有几人能得幸免。他越看越慌,越想越乱,直至不知不觉,赶到谢府外的次街上——
两人相距甚远,于人群之中相视一笑,赫连诚游离天外的三魂七魄终于重归原位,那正是谢家四小公子,他心心念念的谢元贞。
“尊长慢些。”谢元贞并没有立即向赫连诚奔去,转而扶起就近的一位老者去空旷处。赫连诚亦是如此,推开瘫倒街边的圆柱,抱出一个半大孩童。
两人见到彼此反而慢下脚步,救一人近一寸,近一寸喜一分。
一步一脚印,他们在努力向彼此靠近。
直到面前再也没有需要救援的人,谢元贞终于心无旁骛地来到赫连诚跟前。
“小心!”赫连诚眼疾手快,拦腰抱住谢元贞,才发现他眼底乌青,脸色更是苍白。
“无碍,”谢元贞忙了一日一夜,脚下打晃,借着赫连诚的力道才站稳,“你怎么——”
谢元贞话音未落,只觉刹那天旋地转,下一刻,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囚禁了自己。夜幕彻底降临,白日里灵敏的感官终于罢工,触觉与听觉在此刻放大至无以复加。赫连诚紧紧抱住他,失而复得与劫后余生同样令他感到无比恐惧,他难以克制地跟着对方的心跳剧烈颤动,“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谢元贞一时懵然,“什么?”
“为什么,”赫连诚闻着彼此汗泥交加的复杂味道,他尤嫌不够,猛地埋进谢元贞肩窝,又贪婪地豪吸一口,焦躁尽散,噩梦方醒,“六年前的冬至夜,你为何不顾一切,要救那些黎民百姓?”
方才见到谢元贞的一刹那,赫连诚还以为时光倒转,一切重归六年前的冬至雪夜。彼时他的季欢便是如此,一方精兵悍将,一方手无缚鸡之力,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即便自己年尚不过弱冠且深受重伤,他的季欢也从未想过弃洛都百姓于不顾。
当年赫连诚拖着一群流民一路南下,他们顾此失彼,被五部先锋打得落花流水,紧接着又踏入五部骑兵埋伏下的洛都城东,赫连诚几番难以为继,几乎苦撑不下去。
城门口的无边落幕之下,赫连诚欲弃流民于不顾的念头最浓。
他问谢元贞,实则也在反观自己。一如那时他躲在幽暗的城门背后,睁眼看着奋力杀敌的谢元贞,好似在看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出他将要畸变的原形,短兵相接的铿锵又似擂鼓,分毫不差地击打在他的心头。
赫连诚身上同时流着五部与梁人的血脉,他拔剑茫然,他的同胞是至死方休的仇敌,他不知道该救谁,不知道该帮谁——
他又究竟是谁?
赫连诚带着大漠的野心翻越九原塞,月后赐他与中原人一般无二的面孔。他时常想,若是当年没有谢元贞,他会不会就此弃了这些流民,会不会置受困城东的百姓于不顾,会不会从此走上另一条不归路?
知来之不可望,悔去而莫追①,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如今的赫连诚并不后悔,唯一略有后悔的,是他一度觉得自己粗俗浅薄,以为当年对谢元贞一见倾心,不过是因着这俱惊为天人的皮囊,却不想——
原来答案从来近在眼前。
“时过境迁,你怎的还挂在心上?”谢元贞这才明白他所问为何,当年不齿赫连府君行径的柳小郎君更弦易辙,摇身一变成了妖言惑众的马屁精,“救一人与救万人自是截然不同,彼时你自己也有亲兵,那些人皆与你死生相随,那是浴血奋战的袍泽之情,是过命的交情。贸然以一换一的事纵使换了我,也要三思而后行。”
赫连诚便不再追问,他闭上眼睛,确定怀中是所爱,他绕过谢元贞后脑勺双手合十,无比虔诚——
天神在上,从今往后,我赫连诚也甘愿与谢元贞死生相随!
良久,赫连诚松开怀抱,借着微末的月色上下查看,“你可有受伤?”
谢元贞摇头,方才往赫连诚怀中一靠,后知后觉的疲累袭来,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他的胸膛,“你身上这么湿?”电光火石之间,谢元贞简直不能再清醒,“数九寒天,沔江之宽又何止万顷,你莫不是游过来的!?”
“所以小公子,”油嘴滑舌是赫连大人惯用的伎俩,“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两人在一片混乱中相拥出成双成对的狼狈不堪,谢元贞颊边薄汗,笑着睨他,“不知在下该如何补偿大人千里相护之情?”
赫连诚笑着看谢元贞,没再说下去。
他自是不要谢元贞的补偿,师戎郡太守一职养出了赫连诚的野心。他要谢元贞此生平安康健,他要谢元贞早日大仇得报,宏图得展,他还要谢元贞有一日高屋建瓴,再不受任何人威胁!
“走,”赫连诚默默决定这一切,然后说:“咱们去救人!”
深夜,巷口人迹罕至,赫连诚送筋疲力竭的谢元贞往谢府回的时候,谢云山不知何时早候在门口,见了人径直跑过来——
“不好了,地震时主上正在巡视太庙,”事发十万火急,谢云山甚至没看清谢元贞的身边究竟是谁,“太庙地基随之坍塌,此刻那里乱作一团,主上受困其中,生死未卜!”
第079章 坍塌
谢云山话音刚落, 赫连诚已是四下环顾,拥着谢元贞就往府门内去,“进门再说!”
“原来是赫连兄, 这边请!”谢云山今日换了副颜色, 态度异常温和, 叫赫连诚反而有些不自在。
三人匆匆进了宅内, 谢元贞拖着赫连诚更衣回来,两人一黑一白端坐前厅,与谢云山继续方才所谈。
“太庙建造耗时足足三年多,将作大匠是还是靖襄年间的那位老人,彼时洛都地震如此强劲亦不见其地基有任何塌陷,”入夜转凉, 谢元贞出过一身汗,现下有些发寒。他捧着茶杯不肯撒手, 直到谢云山要给他斟茶才勉强松开些, “况且几日前地震并不强,怎的到了主上巡视太庙这一日,就能震塌地基?”
“谢兄,”赫连诚不急谈事, 指着谢元贞通红的指尖道:“入夜霜寒, 府上可有炭盆?”
他与谢云山皆是身强体健的习武之人, 且江左不比朔北积雪三尺, 更不觉得什么, 但屋里还有个身子孱弱的谢元贞。先前谢云山为叫谢元贞住得舒坦, 特地在他房中铺过地龙, 有事往往直接在房中详谈,偶尔在前厅议事, 反倒容易忘记此等细枝末节。
“还是谢兄心细,”谢云山难得红了耳根,开场便败下阵来,“我这从兄不称职!”
僮仆进进出出,声势浩大,不一会儿屋子里就暖和起来,谢云山还额外添了只手炉,上面绣的忍冬纹样,又叫眼尖心眼更尖的赫连诚流连许久。
“明堂太庙埋骨深,自打开始筹建这座太庙,怪事连连就没断过。主上也是憋着一口气,若还出现当年那般的凶兆,他这御座也定然是坐不稳的。”谢云山顶着赫连诚若有似无的目光,也示意侍婢为赫连大人添茶,“因而近日太庙总算完工,左民尚书一上疏请旨,主上便答应巡视了!”
前厅宽阔,此时却不大容得下堂堂三人,今夜赫连诚坐姿格外豪放,端的一派霸气外露,他追着谢云山的话,开门见山,“当年凶兆,谢兄莫非是指那句谶语?”
谢云山本以为赫连诚远在朔北,接触的不过是些寻常商贾,不想他对这些大内秘辛也了若指掌,他不由往从弟那儿偏了一眼,点头道:“正是!”
所谓凶兆,便是当年掀起腥风血雨的那句: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靖襄二年,也是太庙刚建成,彼时地基虽未坍塌,但大殿上的四颗蟠龙金柱轰然倒了其中之一,紧接着靖襄帝身死,诸王叛乱四起。
如今天道轮回,同样事出太庙,令人不免想到这句谶语,以及紧随其后的刀兵祸乱。
五部已然占据大梁的半壁江山,难不成这天下真要改名换姓,彻底沦为五部的囊中物?
话走一轮,此刻谢云山与赫连诚一主一宾对面而坐,谢元贞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莫名觉得有些古怪。他们这字里行间说不上是针锋相对,反倒像是,争风吃醋?
谢元贞一个激灵,慌忙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随即问道:“夜色已深,从父从兄现下可还在搜救?”
“大兄中间差人回过话,”谢云山点头,自恃近水楼台,偶尔搭上谢元贞的指尖试探温度,“说主上遇险时郑蕃也在场,此人倒是忠心耿耿,若是主上运气够好,或许还有获救的可能。”
赫连诚咬牙切齿,“又是他?”
谢云山这才偏头对上赫连诚,“赫连兄此话怎讲?”
“从兄觉得,”谢元贞再克制自己胡思乱想,也看出赫连诚此刻是真有愠色,他连忙缩回手,岔开话,“此事是意外还是人为?”
巡视、地震、坍塌、舍身救主,天灾与人祸环环相扣,谢云山自是不大认同,“郑蕃不过一个御马厩的洒扫寺人,如何能布此惊天一局?”
赫连诚话赶着话,“谁说布局的一定是他,一定是某个人?”
巡视要定吉日,天灾自有预测,人祸更意味着暗中操纵,最后的舍身救主就是水到渠成。这几件事看似毫无关联,若是各方都在其中添了手笔,人为也成了意外。
不过这些都还有待查证。
谢元贞眼角往对面一抬,半是不解赫连诚为何言辞如此犀利,半是感慨他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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