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根承重梁轰然倒塌,整座大殿化为乌有,泯灭了此前的一切痕迹。
太极殿内
“我是不配提啊,”慕容述又往前一点,刀刃陷进胸膛,刺破了寝衣,殷殷鲜血顺着刀口而下,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多么希望当年死的是我,可为什么时至今日我还活着,还活在这个可悲的帝王家!”
“在最后一个世家灭绝之前,你一定会好好活着,”裴云京终于收刀入鞘,“你就坐在你的御座上,好好看着你的大梁一点一点,变成灰烬吧!”
第二日建康宫大殿
“昨日主上所言极是,五部敢提出借道,必定已是存了南侵的心,”尉迟焘一夜醒来,话锋调转,“只是微臣突然想起来,近来南边似乎又有异动啊?”
岭南地广,虽然只有六州,但一个山头一个大王的事并不少见,这些士族豪绅做到最后做成了土皇帝,彼时裴云京坐镇岭南,扼住他们的脖颈,还算老实一阵,可裴云京羞辱多于灭杀,他一直没有真下死手。
就是为来日留下隐患。
所以这些个土皇帝在裴云京走后不久就开始骚动,说到底打这些士族或者军阀并不难,他们就像入夜的蚊蝇,点了灯抓不到,黑灯瞎火又跑出来一大片。
如果不能很好地杀鸡儆猴,那就是个纯力气活,光拖就能拖死人。
如今的大梁江山,过了沔江就是铜墙铁壁,裴云京的手伸不过去,要想对付这道墙,先要拆了谢元贞的家,谢元贞往北靠的是二十万兵马,往南走却不然,给他多少兵马他就只有多少兵马。
裴云京想要分而化之,就更不能让谢元贞再留在铎州,让他有机会与江右里应外合。
“看来此前是有裴领军在压制,这才没让他们如此猖狂,”拜高踩低一向是度支尚书温孤翎的拿手绝活,“大梁如今内忧外患,他们不思往北克复失地,只知霸占山头称大王,当真是一群宵小!”
陆思卿正要说话,被身边的灵台丞拉住。
这个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代表一个风向,一个动机。他们今日冲着谢元贞而来,不变应万变是上策。
有个江左官员忽然道:“那不如就有劳裴领军再去镇压他们,他们见了裴将军,定然是再不敢犯上作乱了!”
这也是陆思卿方才想说的。
“不可!”果然尉迟焘立即反驳:“岭南风水不好啊,此前说崤东出叛将,可我看岭南叛军就更多了,未免好好的人过去也成了鬼迷心窍,这人选可得慎之又慎。再者岭南不比北边的五部,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臣请主上派个新人前去镇压便是!”
这话意有所指,便是替崇化帝排除了裴云京与谢远山这两个有前科的。
“尉迟大人这话不大中听啊,什么叫岭南风水不好,”温孤翎本想替裴云京争一口气,“那裴领军——”
可视线相对的瞬间,温孤翎便立马闭嘴了。
“眼下朝廷还有十万兵马没有主帅,”廖闻歆顺着尉迟焘的话,“正好谢司马前些时日刚带兵击退五部大军,想必将士们对你也是心服口服,如此,臣便推举谢司马领兵镇压岭南叛军!”
话音刚落,温孤翎便再看裴云京脸色,当即跟着拍马屁,“臣附议!”
这朝堂上看起来有百官文武,实则只有两方对话,崇化帝望着往常为谢元贞说话的几人,好像在向他们求助:“没有别的人选吗?”
领兵作战明面上是为国分忧,实则更是可以手握兵权,换了往常,尉迟焘之类早就跳出来要揽这个瓷器活儿,可今日他们一反常态,大家都齐心协力把这个烫手山芋往谢元贞的头上扔,若是推拒便是于国无用。
忠心最难辩。
“庾副将虽然年轻,但将门虎子,也不是不能提为主帅领兵平叛,”崔应辰后槽牙动,试探着回了一句:“主上愿意重用谢氏自然好,可也别寒了老臣的心呐。”
崇化帝眼睛一亮,正要接话,可尉迟焘的反应更快——
“崔中书这话说得好!可既然如此,上阵父子兵,就更应该让他们借机化解恩怨,微臣也推举谢司马领兵南下!”
开口闭口谢司马,不到黄河不回头。
……骑侍郎呢,”崇化帝捏了捏手,前太尉的路子走不通,他望向谢远山,“裴领军去过岭南不便再去,你总没有吧?”
玉氏反叛始终与谢氏毫无瓜葛,崇化帝故意这么问,就是看准了谢远山不能当堂自曝,说自己就是指使玉氏反叛的幕后黑手。
……上调遣,下官自然义无反顾,只是父母在不远游,近来家父身子不好,身为长子,下官恳求留在父母左右看顾,”谢远山瞥了一眼前面的谢元贞,演戏是谢家父子的老本行,他当堂就能掉下三颗冰冷豆大的泪珠,“下官惭愧,家父听闻岭南叛乱也是义愤填膺,为让下官心无旁骛,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下官实在是害怕——”
“一把老骨头了,演起戏来到是炉火纯青了!”陆思卿不忿,但又只能窝在人堆里数落,“不就是欺负季欢父母已不在人世,当年谢世伯不就是父子二人分离,至死未得见最后一面,谁还没个二亲了!”
灵台丞又瞧他一眼,这回是赞成。
只要谢公绰这个老东西一日不咽气,一日就是谢远山的挡箭牌,放在天王老子面前都好使得很。
“大梁以武开国,以孝悌忠信治国,孤自不会勉强。”崇化帝吃了瘪,语气隐隐见怒,“那么其他人呢?眼下只是平定岭南叛乱,尚且没有足够的人选,那么来日北伐克复失地,岂非更没有人敢去?!”
这一句掷地有声,就是当众质问所谓朝臣口口声声的忠心。
偏偏尉迟焘还要第一个应和,“若是来日北伐,我等自然万死不辞。”
“好,尉迟焘,”崇化帝剜了一眼尉迟焘,这帮老狐狸浑身都是心眼子,他呛尉迟焘,同时也在呛朝堂上麻木不仁的其他官员,“这话孤可记下了,不过五兵尚书似乎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到时候不会也用这个理由搪塞孤,你们这些朝臣,不会也都是一样的借口吧!”
朝臣纷纷躬身,“微臣不敢!”
不敢,好个不敢!
“主上,您也说了不过是平定岭南,谢司马即刻启程,说不定赶得上回家过年。”殿中没有人再说话,裴云京站了出来,轮到他来反问崇化帝:“您不想让谢司马领兵,莫非是觉得散骑侍郎已有十万兵马,谢司马不宜再领兵么?”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谢氏一门两姓,祖上同宗又如何,如今早已是不相往来的死敌。崇化帝正要说话,裴云京忽然从袖口掏出一枚玉佩,殿上的崇化帝看不清楚,可单凭颜色他就知道:
那是许梦生的。
就算他助纣为虐,就算他早该死在二十年前,崇化帝也不忍他因自己而死。
凡事碰到颛臾野王,崇化帝的原则就开始倒着走,裴云京拿慕容述没办法,可他有的是别的办法,叫这个自诩仁义的崇化帝低头。
……封谢元贞为镇南大将军,”崇化帝狠狠闭了闭眼,“领十万兵马,平定岭南叛乱!”
发兵前夜,赫连诚闻迅赶来,谢元贞正站在窗前。
“瞧什么?”谢元贞看见赫连诚停在院子另一边,轻笑着走过去,站到他面前,“今夜月色不错,可也得离得近了才能好好瞧。”
“是啊,离得近才好,”赫连诚难得没有去拉谢元贞的手,就这么隔着一步的距离,“可我们好像总是在别离。”
“别离是为更好的重逢,”谢元贞凑上前,弯了弯眉眼,“说不准过年回来的时候,你都抱不动我了。”
“花言巧语,”赫连诚牵起嘴角,笑得不大好看,“尽会说些哄人的话。”
“难道不是么?”谢元贞拉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来,细细绕了一圈,“我觉得这段时日腰都圆了些。”
“难道不是前些时日才掉的肉?”赫连诚不听他胡扯,猛然抱起他往屋里走,“别转移话题,岭南距离师戎郡太远,裴云京想要分而化之,可这十万兵马不止有我的人——”
还有裴云京的人。
而且军营不比铎州司马府,他可以肆意进出,当着谢元贞的面,赫连诚不想点破,可今夜一别,他们也是真的难再见了。
“所以我更要把这支队伍变成自己人,”谢元贞整个人挂在赫连诚脖子上,赫连诚就托着他的腰,两人在月下窗前耳鬓厮磨,“一南一北,我要掐住铎州皇城的命脉,把裴云京与谢远山彻底困在京城里。”
崇化帝登基不久,可谢元贞看得到他几番博弈,崇化帝或许能做一个好皇帝,在他最后活着的几年里,前提是他的背后没有裴云京。
倘若保裴云京不是崇化帝的本意,那么清君侧就是崇化帝留给谢元贞的机会。
赫连诚脱开一寸,在方寸间微喘,“你真这么想?”
“五部的铁蹄越来越近,二十万兵马在他们手里与在五部手中别无二致,不是一条心,难做父子兵。”时局在变,谢元贞与裴云京不死不休的心不变,“虽然当初没能将他斩于岭南,可谁说在皇城就杀不了奸佞?”
他是李氏旧部,李令驰死在那一场宫变里,是因为横行多年的鲁莽与冲动。裴云京足够隐忍,可只要是人就有软肋,就有痛点。
崇化帝的示好足够明显,他被裴云京幽禁多时,期间有几次谈话连钟沧湄都撞见过,遑论四下无人的时候?
“可裴云京迟迟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赫连诚心里着急,捏谢元贞的劲道不留神大了些,“咱们捏着证据却始终用不上。”
谢元贞溢出一丝呻/吟,撞到窗棂上忍不住叫了出来,“倒也不止这一条证据。”
屋檐上探出半只脑袋,随即以不能更快的速度藏了回去。
“你指海寇?”赫连诚揩掉谢元贞额头的热汗,望着微微弯折的脖颈,他很贪心,还想要更多,日日都想要,“通敌叛国的罪名太轻,单这一条杀不了他!”
“所以只有我远离朝堂,他们才容易露出更多的马脚,”谢元贞指尖发麻,身上某处更甚,他靠在赫连诚脖颈,也近乎贪婪地汲取赫连诚的味道,“乱世之中没有是非黑白,通敌可以说成卧底,那么谋害当朝天子呢?”
两人动作一停,在短暂的宁静里,赫连诚问:“什么意思?”
微微发颤的指尖指向屋里,赫连诚始终没让谢元贞下地,直到送他躺上床。谢元贞的衣衫凌乱,光是层层叠叠的一眼,赫连诚心里的火再次冒了上来。
桌案上有一份诏书。
赫连诚看过,上床的时候捏了一把谢元贞的脸。
“我心不改,”赫连诚悬着的心稍稍落回原处,俯身又赴一吻,“朝夕盼君归。”
“莫要嫌妻远,”谢元贞手贴上赫连诚的左胸,那里有心脏在跳,“我的心始终在这儿。”
“两心相印,”赫连诚覆上谢元贞的手,严丝合缝,“纵使两地千里,我亦来去自如。”
“将军身子骨弱,”南下路上,出征不久,庾愔见谢元贞脸上已出了一层薄汗,“若是路上受不住,便招呼末将一声,大军跟着您的速度来。”
“不必,”谢元贞看了眼头顶的烈日,面不改色,“步兵日行百里,就按这个速度。”
待到了平州还要熟悉地形,提前部署,路上耽搁不起。只是步兵的速度换作马速或许不算什么,但于谢元贞而言却是不易。
“庾副将,人家不领你的情呢,”尉迟炆摇摇头,“只是谢将军也别硬撑,一会儿路上承受不住,掉下马来摔断了脖子,这可不值当!”
“我没有这般好面子,”谢元贞面无表情,“多谢提醒。”
庾愔见谢元贞硬撑也不劝阻,冷笑一声:
“好,那你可受住了!”
一日过去,大军驻扎休息,大帐外将士们起灶生火,谈笑风生,大帐里却没人吭声,五绝正给谢元贞把脉,他低头拿着块帕子掩唇咳嗽,生怕咳嗽太重叫外头听见,好容易咳嗽完了,捏紧帕子瞬间,又被庾愔捉见有一抹红色闪过。
庾愔刚要开口,五绝耳报神似的转头:“你待会儿再气他,他现在是真不好受!”
“谁要气他!”
本来庾愔都不想进帐,还不是出发前赫连诚特地上门——
“怎的父亲这回托大人捎这么多东西?”
“一半是你父亲的,一半是我给你准备的。”
赫连诚尽量装得自然,可他搓着手,眼睛不时往庾愔这儿飘,显然是有事相求。
“是给我准备的,”庾愔便不看了,还把东西挪远了些,“还是给谢将军准备的?”
谢将军,毫无情谊可言的三个字。
“都算吧,”赫连诚冷不防躬身一拜,“我想求小庾将军一件事。”
“大人这是做什么!”庾愔猛然站起来,心里又惊又气,“你可是流民军统帅,师戎郡太守,末将受不起你这一拜!”
庾愔咽下没说完的话,师戎郡一战,赫连诚成了庾愔心中景仰之人,他努力习武,排兵布阵,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与之比肩甚至超过他。
可他不希望威风凛凛的赫连诚如这般卑躬屈膝,就在他的面前。
“季欢他身子不好,夜里容易喘不过气,之前一次发作得厉害,若非我就在身边,只怕要出大事,”赫连诚向来不拘小节,什么统帅太守的尊严,在谢元贞三个字面前都可以折价,“我不求你原谅他,只求在他危急之时你能搭一把手,有多少算多少,来日班师回朝,我赫连诚必定加倍来还!”
虽然赫连诚不提,但一直都知道,尽管庾荻从没怪过谢元贞,庾愔却是从头恨他到尾。但赫连诚还是敢将庾愔放在这个位置,除了他的身份,还有庾家的赤子之心。
“你!”庾愔愤然转身,不想看到赫连诚低头的模样,“你这是逼我!”
当年就算他被人诬陷,身陷囹圄无人问津,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为什么赫连诚可以轻而易举放下自己的尊严?
赫连诚见他如此大反应,不由放低了声音,“不是逼你,是请求。”
可若请求之事绝不可能做到,那便是逼迫,遑论是赫连诚亲自来求,所求还是看顾仇人之子,这不更是赤/裸裸的逼迫?
“你把东西拿回去吧,”庾愔拂袖,彻底冷下脸来,“我庾愔受不起!”
东西拿来就没有退回的道理,这是做商人的底线,赫连诚见庾愔如此决绝,索性掀了衣摆,跪在庾愔面前!
“男儿膝下有黄金,”庾愔听见声音,转头一瞧不得了,他简直不能理解,“你又何至于自轻自贱!”
“男儿女儿都一样,人人膝下皆有黄金,就看是为谁而跪,”赫连诚心甘情愿,不过是下跪,不伤毫毛,不伤金银,他就不是那矫情的人,“还请小庾将军答应在下的请求!”
五绝眉头一挑, 同时扫过床上的谢元贞,显然不信,“真的?”
这反问的语调才是气人, 庾愔自问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拂袖背过身去, “爱信不信!”
“那过来帮我扶他躺下, ”五绝放心了些,这就开始使唤人,“让他侧躺。”
在外不比在家,便是主帅大帐中的行军床也很小,谢元贞皱眉,躺着也不能缓解多少。庾愔这么一抱, 才发觉这人身上分明只见骨头,好像比过年那会儿更瘦了。
谢元贞以手掩唇, 还有些咳嗽, “有劳。”
“闭嘴歇你的!”
庾愔没什么好气,但好歹还是站在身边,就怕他哪里不舒服,只见谢元贞被他这么一吼, 乖乖闭上眼, 不过眉头仍不见舒展。
他睡不安稳。
“他到底有什么病?”庾愔见人睡下, 不由小声去问五绝:“不过小半年, 怎的瘦了这么多?”
加上赫连诚之前的只字片语, 他还以为谢元贞有闲情逸致在朝中搅弄风云, 人前也不过只是装出来的弱柳扶风。
就算没了妹妹, 竟能伤心至此?
“知道他身子不好就够了,”五绝收拾针囊, 没空跟他解释,“所以你别老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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