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吉老师这边当然是自谦:“您说的客气了,不过是较普通人更努力而已。”不过最后也没崩住,还是忍不住添了一句:“当然那份灵巧心思也是难得。”
黑川大一的时候就和永吉老师走的近, 这一两年下来, 更是被永吉老师当了宝,走哪儿哪儿带着,还一直希望黑川将来考他的研究生,还说“若是暂时未定下目标, 不如现在他的工作室暂时休息休息”,也是把他看的极重。
要不然黑川哪儿能知道这么多家事呢,也是把他当成家人一般亲近,这才忍不住多说两句……三句……许多句。
馆长自然是知道永吉老师暗喻含义的,指着说:“哎呀,你呀你呀,竟然跑我这儿来炫耀学生来了。”
两人随后话到了家常,永吉随口问道刚刚一个客人,“手里竟然是拿着宝船画登门的,我在门口见过这东西,不是旅游纪念品吗,怎么也有一番纷争?”
馆长疑惑:“你说哪个?”
又恍然大悟:“是那天争论的游客啊,这我倒不如何清除,除了那天以后他再没有登门过。”
又听永吉老师细细描述那游客枯槁的外貌,馆长也是诧异:“竟然憔悴至此吗?我记得那人刚来那天还是满面红光,看着像个和和气气,生活富裕的生意人。”
馆长先说“不会是家里出大祸了吧”又说“实在想不到什么磨难,竟然叫人在两天之内憔悴至此。”
进了会客室,馆长让永吉老师坐好,他去找找古籍珍本。
黑川坐在位子上转了个笔,哗啦哗啦,没转两圈就掉到桌子上,磕磕碰碰的轻响,那边老师听见,微微咳嗽两声让提醒黑川注意形象。
轻声说:“总不能像个孩子似的。”
黑川笑了两声,微微停止腰板,但是肩膀靠着椅子那块又歪斜了下去,怎么舒服怎么来,他捏着刚捡起来的笔看向对面的墙壁,正看见几幅画。
墙壁上挂着几幅画框,其中一幅正是七福神的宝船画,看来虽然馆长不喜欢这话的政治含义——可谁叫这画还能带来经济价值呢,于是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还得挂的到处都是,好叫人知道他们博物馆有这么一出事迹。
到底是缺钱,逼得人腰板也直不了。
那七福神里面唯一一个女子,画的并不如何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脸蛋像个揉长的面团,细细眉眼,稍微走神便找不到鼻子的去处,不过到底是大家手笔,那股风流体态还是尽显无余。
黑川想着刚刚的游客。
又凝视着身前的画像。
这是吉祥天啊。
说起来在江户时候,他也是个走街串巷的,见识过不少东西,就说那宝船画,有人买了之后藏着,有人买了之后贴墙上,还有人把它揉搓成卷塞在枕头里,晚上压着宝船画睡觉,据说这样可让人沾沾七福神的福气。
沾不沾的得上福气另说,但是看游客那样,分明是沾上邪气了。
仙台到底是东北的政治经济中心,想不到短短三天竟也见了两个带“神”的东西。
心里想着那边也出了事,馆长还没来就听见外面有大呼小叫的争执,其中一女子声音最为尖锐凄厉:“你们说啊,你把我丈夫藏哪儿去了——你们怎么还不说啊。”
旁边有人劝她:“千代千代你冷静冷静,这里都是些明事理的人,怎么会胡乱打发你。”
女子哭声呜咽。
好不热闹。
永吉老师似乎想起什么,转头问黑川:“她说的莫不是今早我们遇见那人?”随即站起身,大步走向展厅,他最近也和妻子分分合合,自然知道找不到爱侣时的悲痛和惊慌。
永吉老师是个好人。
说不上什么“关心世界命运”“关注人类未来”之类的大而空泛的善,但是也十分能和旁人的悲惨遭遇感同身受。
走到展厅之后,也顾不得那女子偏执的疯态,也不怕会因着沾上什么牛皮糖一样的口水官司,蹲下身,十分郑重的扶起那女子,殷切询问对方丈夫的相貌,说的女子连连点头,尤其是听到“宝船画”这三个字,更是抓紧永吉老师的胳膊,“是他,就是他。”
女子心里落了底,这才哭哀着说出这三天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自从那游客——姓谷口,从博物馆买了宝船画之后,不知道怎么的从网上的来了一个传统的祈福方式,就是将宝船画放在枕头底下枕着睡一宿。
千代说:“他当时道这东西买了之后闲置,到底也是费了那几张票子,不如物尽其用。”
听着话活像个重财利商人,仔细一问谷口也确实是干这个的,并且多年经营,小有积蓄。
千代继续说。
第二天就发生了变化,千代起床的时候发现谷口睁着眼直棱棱的看天花板,好像魔怔了一样喃喃念到:“是真的吗。”
反复几次。
千代推他几下,也推不清醒,以为是早上犯的呓语,于是便起床去另做他事,没想到一个转身就看见本该好好躺在床上的丈夫穿好了衣服,脸上涨红,说着:“我们要发财了。”随口拿着车钥匙出了门。
自那以后两天没有见到。
“也报了警。”
“从警察口里也知道他还活着。”
“但是好像疯了一样,今天在都中心公园,明日就去了仙台城旧址,后日又在高速公路的监控里见到。”
千代一脸悲戚:“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疯了呢。”
她环视博物馆的宝船画,又看向工作人员:“你们是使了什么手段,是活生生要叫我们家破人亡是吗?”
和她一起来的朋友抱住悲哭不已的千代,凑成一团竟然真有凄凉意味。
“这……”
不过虽然这一家人惨,但是无头官司也确实让博物馆一群人手足无措,要是宝船画真有那么邪乎——像他们这些个人不是早就该疯了吗?
于是也只能安慰千代,等谷口先生再来博物馆的时候一定极力将他拦下,万万不能叫这人在玩失踪。
其余的。
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回去的路上黑川开车,就听见永吉先生坐在副驾驶上一阵摇头叹气:“邪门,真是邪门,一时间怎么冒出这么多事情呢。还都和神灵有关。”
永吉又叹气:“可惜我一辈子都不承认神明……”
黑川知道永吉老师的心结,他不承认有主宰人类命运的神明,但是却又相信存在强大如恐龙一样的神明原型……在古老的过去,这些神明原型说不定还统治着人类。
永吉老师闲暇时曾和黑川开过这么一个玩笑。
他说古时候人类和恐龙一起生存,不过恐龙以强大的身体力量建立了强势的王朝,于是一直统治着人类和其它地球上的生物。
“说奴役也说不上,毕竟恐龙是当时霸主,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多的去了,当时跟个猿猴似的人类算个什么,怎么入得了恐龙的法眼。”
后来呢,一颗陨石就这么从天上砸了下来,整个地球都关机重启系统,恐龙的身体被清除了,“但是灵魂留了下来,就在我们想象中的四维,五维或者六维空间里,虽然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是我们却找不到恐龙的精神,恐龙的精神却能找到我们。”
然后呢,永吉老师继续说:“这些精神留在了人类身边,人类的意识里,人类的文化和宗教里。”
“就成了神。”
不过这到底是个玩笑话,可能某个玄幻小说会用这个题材写点什么,但万万不能拿到台面上说。
就在返回酒店的车上,永吉老师又开启了幻想,他问黑川:“黑川,你记得集体潜意识之说吧。”
黑川和永吉老师做研究的时候,发现各个地方的文化存在某种惊人的巧合,为此当时的永吉老师还带着他上了几节分析心理学的课程。
当时老师讲的挺有意思。
他说最古老的的猿人也会做梦,梦里有烤猛犸和烤剑齿虎,有穿皮裙带花串的漂亮雌性猿人,也有跟爬帝国大厦的金刚似的强壮公猩猩。
这些都是人类最原始的需求和欲-望,也是最原始的文化印记。
后来呢时代进化了,人类从原始部落进化成了封建制度,开始有了讨人厌的二世祖还有吃公粮的暴力机构——军队的监狱,人类还是做梦,梦里有青铜酒杯有象牙筷子,有穿着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坐在青铜战车上,二世祖搂着姑娘就像是现在玛莎拉蒂上的富二代一样讨厌。
人类进步了成长了有文化了知道光着身子在大街上乱跑不像话。
人类做的梦,也开始多种多样。
但是这些封建时代的人类,把原始时代的梦给忘记了吗。
没有,原始时代的梦没有忘记,而是像泥沙一样沉进了海底,这片海就是人类集体潜意识,这些梦,那些剑齿虎猛犸还有花串和结穗的果子,都压在人类意识的最深处。
原始时代的一层泥沙铺下。
封建时代的一层泥沙再铺下。
资本时代的一层泥沙也铺下。
人类集体潜意识里面就多了上下几万年那好多好多的东西。
但是这些都沉着,除非地动山摇,否则晃不出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