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还礼,若菜离开之后,奴良滑瓢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围棋盘,有拿出黑白两个棋盒,眼神示意黑川来下一盘。
奴良闭着眼睛在棋盘上倒出一捧棋子,说五个一组,让黑川猜剩下的棋子是单是双,黑川也闭着眼,猜单。
奴良睁开眼,从棋盘上的棋子中不断拨出一组一组的棋子,每组五个,直到剩下的棋子不足一组以后才停下。
棋盘上还剩下三个棋子。
“是单啊。”奴良说,他把黑色的棋子让给黑川,然后说:“又是你先。”
几百年前的江户还是太小了。
只要黑川还在江户城里面走动,奴良还住在这里,两人无意间总能碰上一回,若是闲来无事就会摆出一盘围棋。
黑川在运气一道上好像被福神眷顾,每次猜棋子的时候,总是能猜中最后的数目。
黑川下了第一个黑子,十分中规中矩的下在了飞星上,就是围棋盘上的那九个黑色小点,统称为星或者飞星。
一般围棋老师教导小学生的时候就会说,“不知道下在哪里你就下在星上好了”,黑川和奴良下了好多次棋子,次次都像小学生一样挂在飞星上。
黑川这边落子,那边滑瓢也开始下棋:“我倒是想不出来你我之间谁胜多输少了。”
“毕竟我们常常下不完一盘棋。”
因为黑川不守规矩,他偶尔下下棋,但是对于胜负得失不怎么看重,常常发现另有好玩的东西,就撇下棋盘离开了,所以说跟他这种人一起常常要生气,若是发火,他又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
但是黑川的记性不错。
每次和滑瓢下棋的时候,都会把上一局没有下完的棋局重新摆上,这样断断续续竟然也下完了两三局。
果然奴良滑瓢说完,黑川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还记得那个棋局。”
随着滑瓢点头,他们清理了棋盘,重新将江户时没有下完的棋局重新填上。
“过了这么久,你居然还记得。”
黑川微微皱眉,认真盯着棋盘,“毕竟在这上面下了费了很多苦工夫。”
“当然记得。”
人的记忆里是有限的,黑川常常这样想,如果他的大脑里面装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有趣的东西很少,那么他的生活该多么乏味,所以该记得的东西他记得,不该记得的,自然有它们自己的去处。
面对重新摆起来的棋盘,滑瓢说:“说起来我和你下棋的时候,常常看见一个青年人。”
“他经常穿着质地精细的和服,站在树下一言不发的看我们下棋。”
黑川还没有说话,只见滑瓢又说:“那段时间真好啊,一切都慢悠悠的。”
“不过,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想想也都是镜花水月。一转眼,珱姬走了,陆生也这么大了,我常常想,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呢。”
滑瓢按下一枚白子,“如果陆生没有担当起奴良组的重任,向罪恶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该怎么办?”
“如果他罪恶滔天。”
“犯下逆天大错。”
“如果他心怀恶念。”
“与世为敌。”
“我该如何是好?”
滑瓢的手指迟迟没有从那枚白色棋子上移开:“黑川你呢,你要怎么办才好?”
“哎?”
黑川抬起头,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思好像依旧困在棋局里,面容一派懵懂,那是一种纯然而冷漠的神情,好像上位者在说“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时的倦怠。
“哦。这个啊。”
“和我有关系吗?”
他低下头,点点棋盘:“该我了,滑瓢。”
滑瓢假装无事的抬手,继续和黑川你来我往的下了起来,像他们这种活了很久的存在其实话说很像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说着说着很容易滑到子孙辈上,说说儿子多么厉害,孙子多么有为。
于是黑川顺势问道:“令郎呢,去出差了了吗。”
“……死了。”滑瓢无语凝噎。
还是被第一任妻子捅死的。
这个黑川是真的不知道,于是他十分歉意:“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于是他说,“令孙虽然年少,但是有成事之气,想必未来必定能将奴良组发扬光大。”
“……”滑瓢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怎么了?”黑川小心试探。
尽管夜晚的陆生不想放弃奴良组,但是白天的陆生可不是这么想。
这么一说……
滑瓢一抬眼,就看见黑川用一种“你真是晚景凄凉啊”的神情看他。
“……”
这个话谈不下去了。
……
奴良陆生不知道爷爷和黑川老师说了什么,反正一个下午转眼间就过去了,傍晚的时候还是若菜小声提醒,奴良滑瓢才想起这是孙子的家教老师。
于是陆生有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重新认识这个人。
滑瓢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只是让他好好跟黑川学,“将来也要考上东大哦,”滑瓢在两人身后说。
听到这话陆生脚下一滑,东大这么容易考上吗。
进了陆生的房间,这里的一切都是古式的。
白天的陆生还是有些腼腆,十分客气的拿出课本请教,“老师……是历史专业的吗?”
“还没有选定,目前在教养学院学习基础知识。”
“基础知识什么什么?”
“数学,物理,化学,生物……”
“志向报历史专业也要学这些吗?”
“是啊,”黑川发出灵魂疑问,“到底是为什么呢。”
黑川不能说是第一次当老师,他在本州岛岛上东南西北迁移的时候曾经做过寺子屋的老师,就是传说中的幼童启蒙老师,只当了几个月而已,不过在现代还是第一次。
他先考虑了陆生对知识的把握,然后划出薄弱块,再进一步考察,陆生学的还不错,可能混了两个种族的血,发挥了各自的优良基因。
监察功课的时候,陆生顺便问起了大学的事情,毕竟他也已经是高中生了。
黑川:“将来要报什么专业吗?”
陆生:“这个还没有考虑过,可能会选择国际关系之类的?哈哈,只是感觉人类和妖怪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比世界上的人种难题更难解。”
陆生继续说:“……我无法光明正大的在所有人面前,说出我是奴良组总大将的孙子,未来的三代总大将。”
“妖怪,不能堂堂正正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即使我们曾经也是属于这片土地的生灵。”
“将来的话……”
“还是希望能做一个纯粹的人,不用夹在两个世界里面左右为难。”
“哦。”
黑川可有可无的点点头。
陆生问:“奴良宅里面的妖怪都不赞同我的想法,老师也认为我懦弱吗?”
黑川抬起笔在本子上画了一个箭头,“一个人做下某种决定,并且能够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那就不是懦弱,哪怕是在战场上面逃跑这种会被武-士-道精神鄙夷的行为,只要他能接受迎面而来的唾骂和其它人的驱逐,并且能够过好自己的生活,依旧不是懦弱。”
他敲了敲桌面,“不过是不想为无关的人死去而已,不是很正常吗?”
“但是这个人在逃跑以后,发现他的朋友疏远他,亲戚鄙夷他,爱人唾骂他之后产生了后悔的感情,认为自己不该逃避并且十分迫切的想要挽回,同时心想‘我当时要是死了该多好’,我一般认为这种行为是懦弱。”
黑川在箭头上面打了一个叉号,“做下一个决定,无法承担起这个决定产生的后果,因而产生逃避的思想。”
“这是我理解的懦弱。”
陆生有些似懂非懂,毕竟他不是搞思想的,也没有和黑川一样在江户城里,几十年几十年的和一个文艺青年讨论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人类的基础。
但是他觉得自己该努力思考这个问题。
……
家教的工资是日结的,当天黑川领了工资以后没有应奴良宅的挽留在哪里吃饭,而是路上买了新鲜的小吃回家和喜右卫门一起分享。
刚敲敲门。
屋里面响起三个脚步声。
喜右卫门慌里慌张的打开门,紧张的告诉黑川他的狸猫父母来看他了,当年喜右卫门被遗弃,正是这两只妖怪收养了他。
喜右卫门告诉黑川,狸猫爸妈是非常传统的那种妖怪,不喜欢工业化的火车地铁和飞机,不喜欢电视手机和收音机。
“总而言之是个老古董啦。”
喜右卫门拜托黑川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目前正在当网红的事情,毕竟在老一辈的思想里面,当网红是个青春活,干不长久的。
黑川进了门,看到两只毛茸茸的棕色狸猫坐在红色茶桌前,一副乡下老农的样子,穿着短打,头上绑着白布,手里捧着茶杯,看到黑川进来以后,两只一模一样——至少黑川分不出来的狸猫站起来,向黑川鞠躬。
“我们家孩子被您照顾了这么多日子,真是麻烦你了。”
“这倒是没有,反而是我受他照顾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