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青眼前一黑,倒退了两步,坐到了床上,抱善忙爬起来去扶,冰淇淋都顾不得了。
但吴青青却一把推开了抱善,指着她,想要撒气,想要破口大骂。
“妈妈……”抱善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无措道。
“……”吴青青狠不下心骂抱善,她连平时对抱善的尖酸刻薄都伴着买裙子买头绳买故事书一起。
她也舍不得骂江橘白,就狠狠拧了江梦华几下,把一大把年纪的江梦华拧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嗷嗷叫。
江祖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死过一次的恶鬼,十个他和无畏子加起来,都对付不了。
无畏子:“你这是自寻死路!”
江橘白看着屏幕,“我们没在一起。”
“可是你们混在一起!”江梦华拍着大腿。
江橘白继续处理工作,他工作能力随着时间日渐优异,但解决矛盾的能力却一如既往,他只会直来直去,不会说软话,他没有恶意。
他的沉默在一群长辈眼中,像极了宣战。
最先败阵的是吴青青,她肩膀垮塌下来,“算了算了。”
过了会儿,她背又拔直了,“那它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影响你的寿元?”
“不会。”回答的是无畏子,他也累了,主要是也管不了了,“它如今有控制自身鬼气外泄的能力。”
吴青青的心又高高地拎了起来,“那……我儿子的命岂不是都被它捏在了手里?!”
江祖先摆摆手,“以前不也一样。”
吴青青纠正,“那岂不是咱们一家人的命都被它捏在了手里?”
“没那么夸张,”江橘白淡淡道,“除了某些时候,他其实跟我们没什么不同。”
除了抱善,其他人均不可置信看着坐在阳台上,沐浴着日光金色的光辉,一脸淡然的江橘白。
吴青青跑过去,捧起他的脸,“小白我儿,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
江祖先在她身后,看着江橘白手腕上那串铃铛,若有所思,“其实,也不全然是坏事,要不是它,抱善这回可能命都没了。”
江梦华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吴青青拉了把椅子,在江橘白对面坐下,她表情担忧、关切、纠结,“那那那那它是怎么找上你的啊?”
“出去玩的时候,偶遇。”
“偶遇?”
“他现在……”
江橘白的话没说完,敲门声响起,江祖先按住要去开门的无畏子,迈着老头儿步伐过去开了门,可门口却半天没见着进人,也没有动静。
“谁啊?”吴青青探头,可惜她那个位置,看不见门口的情况。
先是面色蜡黄如枯木的江祖先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位气质清贵,面容似乎相熟的男人,对方高出江祖先许多,所以病房里的人都将来访的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空气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哥哥!”抱善一脸惊喜,“你终于来看我了。”
徐栾将怀里的鲜花放到柜子上。
他如今的面目,与鬼魅毫无干系,看着倒像是……像是许多人都无法够得上的贵公子。
“那个,你,那个……”吴青青手指指着徐栾,徐栾怎么走,她手指怎么指,“你,你谁啊?”
她只见过少年时期的人类徐栾,后来的鬼祟模样,她很少见,她对徐栾的样子已经变得模糊非常,只记得是个如果活着,必定有一番大作为的孩子。
可这样一个孩子,却在死后变成了厉鬼,并且还纠缠上了她儿子。
他们明明杀掉他了,可他又回来了。
徐栾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了江橘白的旁边,笑意清浅得体,“得知各位长辈来到首都,我将工作处理完后,特意赶了过来,晚上我做东,请各位去酒楼吃饭。”
“你还有工作啊?”江梦华尴尬地搓着大腿,若对方是以鬼魅的形象爬出来,那他一定严肃谴责对方,可对方如今……如今这模样,他怎么好意思说人家嘛。
江橘白托着腮,敲着键盘,慢悠悠道:"他现在身家数个亿,混得比我好。"
吴青青倒抽了一口气。
这当人有出息,这做鬼,还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呢。
那众志成城的杀气,在徐栾出现后,全化为了手足无措和复杂心情。
尤其是徐栾表现得跟人类别无二样,甚至要更周到讲礼,更谦和礼貌,又有着那样可怕的身家,模样又天生好……
江橘白在吴青青脸上看见了最明显的感情变化,从一开始的恐惧和气愤,到后来的认命与妥协,再到现在的欣赏和关切。
“哎哟,那样的家族,里面日子肯定不好过。”吴青青甚至将椅子都拖近了些,好方便谈天。
“还好。”
无畏子却比所有人都冷静,他始终满怀戒备,“人鬼殊途,他是人,你是什么东西?套个人皮,就当自己真是人了?”
徐栾表情不变,“您说得是。”
无畏子一口气憋在了胸腔里。
“那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的出现,徐抱善现在能看见那些脏东西了,她可是你亲妹妹。”
徐栾看着裹着被子的抱善一眼,他脸上虽然有温和的笑,可他对人类没有感情,对抱善自然也没有。
他会包容病房里这些人,没有在他们印象中抹去自己的痕迹,都是因为江橘白。
“我会处理。”徐栾道。
无畏子找不到毛病挑了,一下站起来,"我出去转转。"
江祖先跟他一起走了。
吴青青看着门关上,这唯二的两个道士离开了,她安全感一下消失了大半。
江橘白察觉到吴青青的不安,他合上电脑,安抚母亲,“你放心,他喜欢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只要徐栾没露出青面獠牙,吴青青一干人等勉强还能自欺欺人。
大人们既忧心又恐惧,饶是江橘白的话说得再轻松漂亮,也免不去这一环。
那可是鬼,恶鬼。
吴青青努力安慰自己。
她真不能看着江橘白到老了还是一个人。
男的就男的吧,鬼就鬼吧,这么有钱的鬼,全天下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江橘白往嘴里喂了一颗格外酸的橘子糖,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不想让吴青青他们继续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了。
不论什么样的后果,他都自己承担,如何与徐栾周旋,也是他自己的事情。
但徐栾却真将自己摆到了江橘白另一半的位置上,不仅在当天晚上在首都最高规格的酒店为江家人和无畏子接风洗尘,在后面几天还亲自带他们去首都几个漂亮地方游玩,哄得吴青青一开始的担心全无,连无畏子都绷不住那张冷漠的脸了。
“可惜了,男的跟男的领不了证。”
江橘白从吴青青口中听见这句感叹时,忍无可忍了。
“我跟他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好!”
“啊?”
幸好吴青青他们没留太久,抱善出院后,他们就由徐栾的司机送到了机场,大包小包都是徐栾请人购买的礼品,还是按每个人的喜好购买。
看见无畏子的脸上都出现笑脸的时候,江橘白都有些后悔那天说那么一番话了。
不过,江橘白承认,不管是做鬼还是做人,徐栾都能做到其中翘楚,令大部分人拍马不及。
抱善的脖子上也挂了一粒铃铛,徐栾给她的。
“那个女鬼,好像还没有被超度……”江橘白这才想起来。
徐栾主动请缨,“我去吧。”
他笑眼柔和,烂漫如春光,无法让人联想起他的真实身份。
甚至,就连深谙对方本质的江橘白,有时候都会感到恍惚。
江橘白点点头,“办好了有赏。”
他的人生真理,算了,就这样吧。
如今也能用到徐栾身上了。
算了,就他吧。
首都的雨季比江家村的雨季要长多了,雾蒙蒙的,像一层又一层的白纱罩在城市上空。
抱善举着伞,蹲在学校门口,等哥哥来接自己。
头顶是乌沉沉的天,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有几缕风肖似抚摸而来,绕着抱善的脸颊能滑一整圈。
抱善受不了,被刺激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她觉得四周仿佛变得有些奇怪,她看不见,只能凭借感受。
抱善扬起伞,朝周边张望。
雨里,她看见一道气场的影子从远处的路灯下铺陈过来,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可路面之上,只有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水洼,没有人。
那为什么会有影子?
这道影子最终在那个巨大的腾笼前止住继续拉长,紧接着,影子从起始处蓦地缩短,在腾笼前聚成了黑色的圆盘,圆盘像正在翻涌的浪,一道更浓黑的影子从中心升了起来,凝成人形的轮廓。
那腾笼开始剧烈晃动,在轮廓逐渐清晰,变为清隽的少年模样时,一束头发从腾笼里如剑般朝外面的“人”刺来。
抱善抱紧了伞柄,她觉得那个哥哥很眼熟,像徐栾,可是徐栾已经不年轻了啊。
她被吓住了,连江橘白的车停在她身旁,她都没反应。
“徐抱善,上车。”江橘白放下车窗,叫了她一声。
“……好!”抱善收了伞,爬上副驾驶座,“哥哥我们快走吧!”
“等会儿。”江橘白脸色凝重。
他以为徐栾会超度这个女鬼,但按照目前情形来看,徐栾是想直接杀掉对方。
这很符合恶鬼的性情。
要真是超度,反倒要怀疑对方身份的真实性了。
那女鬼发出尖锐的哭喊,她在这等厉鬼手下,毫无还手之力。
毕竟,她连对方在人类身上留下的一道残影都打不过,更别提面对的是厉鬼的本体。
“放了我吧,我没有杀过人!”她的下巴被掰开,黑色的气雾从她喉咙里窜出来,她望着顶空,却只看见了那双漆黑如黑洞的眼睛。
原来,真正的厉鬼都是藏在人群里的,她这样的,只是小把戏。
越像人,才越符合成为一个厉鬼的标准。
“我是被杀的……”
“我那天,只是想跟那个小女孩玩游戏……”
“我想见见我妈妈……”女鬼的哭泣声异常刺耳,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在耳膜上,像一卷被撕裂了还在发出声音的录音带,断断续续。
徐栾将她整个塞进嘴里时,口角淌下一道乌黑的液体,它朝江橘白笑了笑,齿间早已经被鲜血染红。
江橘白后脊生凉,他手忙脚乱启动了车,匆忙打着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逃也似的跑了。
抱善抱紧了手里的玩偶,“哥哥,开慢点。”她小声说。
路程本来就短,车停进车位里,江橘白呼出一口气,可一扭头,远处的照明灯,正在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
一道身影,在最远处出现,一步一步,缓缓地朝他们停车的位置走来。
江橘白拔了车钥匙,下车后又去副驾驶把抱善抱了下来,锁上车后,抱着抱善就冲进电梯里。
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秒,徐栾青白的脸在门缝里幽怨地盯着电梯的人。
江橘白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前段时间他曾经将徐栾和人类混淆,他真是信了自己的邪。
完全混淆不了。
抱善一路都没有做声,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抱着江橘白的脖子,不哭不闹,直到进了屋,她踩到地板上,转身时,她一怔,接着声音响亮地向屋里的人打招呼,“哥哥!我刚刚看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面对着门口方向的江橘白,僵硬缓慢地转身。
徐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家,他站在距离自己几步路的位置,伸手摸了摸抱善的发顶,“去洗澡吧,我跟你哥哥有话要说。”
“嗯!”抱善用力点头,放下书包。
小姑娘从两人之间离开,中间没有了间隔物,江橘白咽了一口唾沫,往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撞在门上。
徐栾此刻已经不再是雨中那副鬼气森森的模样了,他穿着质地柔软的毛衣,鼻梁上架着一副多余的眼镜,气质温润,没有任何的攻击性。
可太正常了,太像个人了,反而更加容易滋生恐惧。
“我帮你处理了,你跑什么?”徐栾问道。
江橘白明明没有淋雨,可却浑身冰凉,“跟我想象得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浓黑的一道,像两把锋利的刃,划在江橘白脸上。
外表再像个人,再能讨人的欢喜,再深谙人类社会的规则,也改变不了它厉鬼的本质,改变不了它已经去世十一年的事实。
江橘白刚刚被吓到的心情慢慢转好,他淡定地绕开徐栾,站在直饮机旁,放了只杯子进去。
“我以为你会使用稍微温和点的手段。”
“可我不是人。”
“我知道。”
“你知道,然后……”
徐栾没说后面的,引着江橘白疑惑地看过去。
厉鬼站在那里。
眼睛是猩红冰冷的,脸色是灰白的,他眼周绕着若有似无的鬼气,房子里的温度也随之降了下来。
下一瞬间,厉鬼来到了江橘白面前,他手掌顺着江橘白的胸腹攀上去,虚虚握住了江橘白的脖子。
“我可以一直伪作人类哄你高兴,但是小白,你不可以忽略我的真实模样,你不可以害怕我,不可以看见我就逃跑……”
“你不可以爱上我这个人,你爱上的,只能是鬼。”
它眼中的猩红在翻涌,尸山血海似的,眼眶终于容不下了,往外流淌鲜红的液体。
一滴,接着一滴,滴在了它自己的手腕上,又顺着手腕切出一条血线,滴在江橘白的衣摆上,滴在江橘白的脚背上。
江橘白看着那张阴气密布的脸朝自己压下来,对方吻得极其深,似乎恨不得直接把他的嘴撕开,将每一处角落都舔舐品尝一遍。
江橘白颤了颤,他无法使眼睛闭上,只能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
他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眼睛也被照映成了红色,自己的脸上,也沾染了血迹,他拥有了一张和对面相差无几的面庞。
江橘白剧烈挣扎起来。
他拳头朝徐栾砸过去,但像砸中了一团空气。
徐栾哧哧地笑起来。
江橘白喘着粗气,他手撑在背后的水吧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徐栾,“你一定要用这副尊容和我相处?”
“我只是有点伤心,”徐栾声音低低的,“伤心你看见我就跑。”
“我那是生理反应,条件反射,”江橘白蹙眉,“拜托你去照照镜子,谁能对着你这张脸谈情说爱?”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看见徐栾,不需要任何缓冲,都能直接被吓死,
江橘白觉得自己已经很够意思了。
“可你又不是他们,你喜欢我。”
江橘白语气一噎。
就算不喜欢,交情也颇深,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我尽量。”江橘白泄了气,“你能把你的皮套上吗?抱善要出来了。”他看了一眼洗手间。
徐栾轻嗤一声,“徐抱善半人半鬼,鬼的部分占比甚至更多,你担心她,多此一举。”
不等江橘白理解徐栾话里的意思,徐栾就摸了摸他的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徐家有事要处理,你手腕上的铃铛,不要取,你有事,直接对着玉牌说话,我能听到。”
江橘白挥开徐栾的手,“爱来不来。”
他没将徐栾的有事放在心上,潜意识里,他觉得徐栾无所不能。
徐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是宁雨跑来告知江橘白的。
像徐家这样的家族,家里有个什么情况,除了几个有交情的朋友,外人连半点风声都别想探见。
没有恶鬼缠身,江橘白神清气爽呐。
“你还乐呢,”宁雨冲进江橘白的办公室,“徐家老大说徐四不是徐家血脉,是徐家招来的邪灵,来吸食徐家气运滋养灵体的,专门去瞿山请了瞿山观的道长,开道场驱邪。”
江橘白怔了怔。
“瞿山?”
“瞿山,嗯……很灵,很多官场擅长大佬都经常上那山,我们家好几件大事,都是去那山上请道长看吉日,不仅我们,我们头顶那些人……”
“但是他们这次请的那个人我没见过,说不定是徐大花了钱,专门请来搞徐四的。”
“在徐四之前,徐老爷子最看好的可是徐大,徐四这一出现,徐大就被发配了,他肯定不爽很久了。”宁雨自言自语道。
“但居然用这种手段排挤人,我都干不出来这么无聊又下作的事儿。”
江橘白的脸色却变得很差。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难道还能不知道
徐栾虽不是邪灵,可却是比邪灵更恐怖哀怨的恶鬼。这一点,徐老爷子也清楚得很。
胳膊肘永远不可能往外拐,徐家……会不会是卸磨杀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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