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橘白的面色已经变成了青白色,他手握着床头的铁架,艰难地坐起来,咬着牙说:“你的一切要求,我都答应,别杀我。”
这十几年,他没怂过,可能是由于之前他对上的都是人。
可这次,他对上的是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跟鬼认怂不算认怂。
本来已经消失在脖子上的桎梏忽而又出现,这次是从后面出现。
江橘白的脖子被迫昂了起来,他的视野中,仍是一片漆黑,可那漆黑似乎幻化成了柔软的发丝,慢慢垂落在了江橘白的脸上。
难闻的味道似乎消散了些许,味道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柚子花香气冲淡,柚子花的香味喧宾夺主,驱散了所有的血腥气,却比血腥气更使人感到头晕目眩。
少年的身体靠在床头,他裸露的脖颈仰成一个任人采撷的弧度,他倔强发狠的表情逐渐被香气影响,变成了像一只刚出世的小动物那般懵懂无知,他呆呆地看着眼睛上方。
在他身后,他的肩膀上,一条纤长的黑影早已经像锁链一般桎梏住了他。
它发出低哑、含糊不清的声音。
“好,”它的声音传至江橘白的耳畔,江橘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它看似温柔地抚摸着掌下少年的脖颈,“那你准备怎么帮我啊?”
“我们要不要去过去看看小白啊?”李小毛不停朝江橘白去往的那个方向张望,脸上写满了担忧。
陈港坐在原地,也看着那个方向,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光看着就让人心底无端升起恐惧。
他想了想,说道:“要是遇见危险了,小白自己会回来的,我们还是都待在一起不好,要是分散开,不正好让那……它逐个击破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李小毛还是担心,“但是小白不就是一个人吗?”
没人回答他。
李小毛催促,“陈港!”
陈巴赫嘁了声,“他刚刚走的时候没见着你跟着去,他都去了这么半天了,你倒知道放炮了。”
李小毛的脸涨得通红,他只是因为不太聪明,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他们此时处境危险时,他还沉浸在李淼淼造成的惊惧当中,如果他当时反应能快点,他不可能会让小白一个人离开原地。
看见陈巴赫脸上讥讽的表情,李小毛终于忍不住了,他朝陈巴赫扑过去,一拳打在了陈巴赫的脸上。
—这是李小毛挥出去过的最轻松的一次拳头。
但李小毛的力气并不大,他又瘦又矮,李小毛是他的外号,就是根据他的外形起的。
陈巴赫高壮的身体朝地面倒去,见他倒这么利索轻松,江诗华“哈”了一声,正要嘲笑,就看见了陈巴赫的脑袋已经从脖子上掉了下来,滚了出去。
脑袋和身体分割开后,血液才开始从身体里淌出。
血液淌到了江诗华和江尚的脚下,温热猩红,而脑袋滚到了不远处,眼睛还圆圆地瞪着。陈巴赫似乎和他们一样对此感到不可置信。
江诗华和江尚的表情瞬间变为了惊恐,两人背后是墙壁,他们双腿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蹬,双手无助地在墙上抓挠,“救命!救命!救、救命啊!”
陈港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看向李小毛。
李小毛已经呆滞住了,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打了他一下,我、我不知道他的头会掉下来。”
“没人说是你干的。”陈港鼓起胆子,爬到陈巴赫的身体旁边,他埋头细看了分离处,哑声说道:“像是刀的切口,边缘的肉层都已经微微发黑,肉发白。他的头应该是早就被砍掉了,只是还放在脖子上面,你一拳头打过去,自然会掉。”
江诗华浑身都打着哆嗦,“陈港我他妈真是佩服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研究什么鬼切口!”
“我们现在出不去,总得找点事情做,不然就只剩下害怕了。”陈港深吸一口气,将两只手放到陈巴赫的身体上,从上摸到下,将每个兜都掏了一遍。
他在对方的裤子口袋里摸到了一块硬物,他手指一顿,将硬物掏了出来。是那块金子。
“小白之前说,这是含殓钱,”陈港拿着沉甸甸的金子,他摊开手掌,不出意外,还活着的三个人眼中的神色都因为这块金子而改变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继续往下说,“他说,这是放在死人口中的钱,我理解为陪葬品,小白猜测有可能因为你们拿了这个钱的缘故,但我觉得多半是。”
江诗华和江尚在听完陈港说的这一番话之后,顿时血色,他们定定地看着这块金子,像是看着一道催命符。
陈港:“李淼淼是第一个拿到这块金子的人,所以他第一个被盯上,接着变成了那副样子。然后是陈巴赫,他们俩都是接触过这块金子的人。”
“那你还拿着它?赶紧的,丢出去丢出去!”江诗华再也馋这块金子了,什么都没他的一条命重要。
陈港把金子朝江诗华和江尚递过去,“你们拿的,你们自己物归原主。”
江诗华和江尚两人立马都往后缩,把头甩成拨浪鼓。
江尚说:“要去你去。”
“我也不去,你就丢地上,我们不碰不就得了。”江诗华紧贴着墙,看那金子的眼神也看鬼一样。
“好,”陈港把金子放在了地上,“你们不去,它也不会找上我和李小毛,棺材是你们揭开的,金子是你们要拿的,你们不肯把金子放回去,说不定,李淼淼和陈巴赫就是你们待会儿的下场。”
李小毛催促,“你们去啊,不然你们都要死。”
江诗华和江尚两人,还是摇着头。
这回,李小毛不敢离他们太近了,他移动到陈港的旁边,离那两人远远的,陈巴赫的身体还横在他们的面前,脑袋就掉落在不远处,空气中的血腥气,就像把他们四个人泡在了一桶血水之中。
“我去还。”江诗华下定了某个决心似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抓起金子就往楼上冲。
“等、等等,我也去!”江尚怕自己不参与,还是会被那东西找上清算,忙跟上了江诗华。
估计都不到两分钟,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传来,江诗华和江尚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出现,真的就是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的。
“还……还了。”上面根本就没有人,只有脚步声,他跟江诗华拼命跑,把金子塞到纸扎人的嘴里,头也不回地就往下面跑。
此时此刻,江尚如释重负,他拍拍衣袖,“也不是……额…额……”为什么,他不是正在跟陈港和李小毛他们说着话吗?他不应该是看着李小毛的吗?为什么他眼前忽然天旋地转,他为什么又看向了自己的背后?
江尚缓缓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后背、屁股、还有脚后跟。
接着,他身体倾斜,倒在了地上。
李小毛张大了嘴,他刚刚看见,兴冲冲跑来的江尚,脑袋直接毫无预兆地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江诗华白眼一翻,直接晕倒了。
李小毛也弯腰吐得昏天暗地。
短短几个小时,就有三个人被杀死,这说明,它一直都在盯着他们,它也并不会因为金子被还回去,就放过他们。
“小白什么时候回来?”李小毛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他撑着地面爬起来,“我要去找他。”
陈港不去,他只能独自摸着黑去找。
江橘白咬着笔头,他整个人都被按在了书桌前,他的身周是浓密的黑暗,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要是李小毛来了,可能根本就看不见他。
少年脸上又是恐惧又是惊惶,还有忍耐着没有爆发的恼羞成怒,他握着笔,眼前是白纸一张。他要给那死东西立一张他自愿帮助对方的字据。
他迟迟没有下笔,脸上那种类似于被发丝刮挠着的冷意又出现了。
江橘白抬头,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你的名字怎么写的?”
过了良久,江橘白感觉自己的小臂被什么东西扶了起来,他的五指被数道阴冷缠缚,它握着江橘白的手,江橘白的手握着笔,白纸上落下它的名字:徐栾。
江橘白看着纸上那比自己的要漂亮许多的字迹,语气隐忍:“大部分的字我都会写,但是这种生僻字我就不会。”
第7章 误入灵堂6
李小毛摸黑在寻江橘白的路上,他从小在村里跑,腿脚最快,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虾,几公里的路他快步走下来,气都不带喘的,体力出了名的好。
可现在,他每走一步,都要大喘气一口,脚下的地面也不像是路,更像是随时会一脚踩空的悬崖。
“小白?”
“小白!”
“江橘白!”
李小毛的声音哆嗦起来,他听见地下室回音阵阵,阒无人声的环境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似的。
“陈港?”他回头呼唤,没有人回应他。他分明刚走出去不远,他这么大的声音喊陈港,对方怎么可能一点都听不见。
李小毛双手在身前探着路,他咬牙继续往前走,他明明记得江橘白就是朝这个方向离开的啊。
陈港听着李小毛在叫喊自己的名字,他靠在墙上,微仰着头,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理睬李小毛。反正还在喊叫,反正又没死。
他看着已经慢慢在醒来的江诗华,低声问道:“没事吧?”
刚醒来,江诗华还有些迷糊,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还在地下室,意识到自己几个兄弟都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
醒来后的江诗华,手脚并用地爬到江尚身边,在这几个人里面,江尚跟他最亲。江家村原住民原先都是江姓,外姓都是外来的,只要是姓江的,平日里再怎么不对付,却再怎么都要比与外姓人更亲。
“江尚?江尚!”江诗华不知道该怎么碰江尚,江尚的身体是仰面朝上,但他的脸却是面向地面,和身前在同一水平的是江尚的后脑勺。
江尚是单亲家庭,实际上他有个爹,只是他爹在村子里当上了个管理山头的小组长,就瞧不上他妈了,跟村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现在这两人已然过起了小日子,对方早就把自己的原配和儿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尚他妈就指着江尚吊那么一口气才活得下去,现在江尚就这么没了,他怎么向婶子交代?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江诗华突然惨叫一声,朝楼梯口奔去,跑到半路,他的身体忽然停下。
江诗华疑惑地看着对方。
先掉在地上的是江诗华的上半身,血流如注后,他的下半身也软倒在地。
半空中好像出现了铡刀,将他整个人从腰部一分为二。
意外出现得太突然,使人措手不及。
江诗华睁大眼睛,血水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没死透,他手指用力抠抓着地面,青筋暴起,指甲盖直接翻了过去,血肉模糊一整片。
陈港手掌撑住身后的墙壁,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了江诗华的上半身旁蹲下。
“赵…赵……”江诗华睁大着双眸,开口时,血沫使他说不完整话语。
陈港却能猜到,“我知道,我会转告她的,让她别伤心。”姓赵的,就是江诗华那已婚的相好的。
江诗华痛苦地点了下头,他快要闭上眼睛了。
就在这时,陈港伸手,在他外套里摸了摸,他在江诗华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块金子。
江诗华的眼睛重新瞪大。
陈港把玩着那块金子,“谁不喜欢钱?但如果拿钱的方式跟你们一样,那岂不是太傻逼了。”
他看着江诗华,轻轻地笑了,“在你刚刚晕倒的时候,我去把金子又拿了回来,转在了你的口袋里。”
江诗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被鬼当成了第四个目标,他死瞪着眼睛,恨不得用眼神杀死陈港,他的怨恨使陈港更加想要发笑,他捏着金子在江诗华眼前晃了晃,“现在,金子是我的了。”
他将手掌捂上江诗华的眼睛,“认命吧。”
掌下呼吸粗重了一瞬,又顿然变轻变浅,直至掌下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港才将手拿开。
江诗华的眼睛还拼命地瞪着,比之前李淼淼瞪出眼眶的眼睛还要可怕,李淼淼的眼睛只是瞪出眼眶,显得愚蠢滑稽,江诗华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怨恨,使人如芒在背。
陈港把金子又装回到了江诗华的口袋里,在出去以前,他不会再碰这玩意儿。
三人全部分离开,李小毛还在找着江橘白,而江橘白,刚刚将那一份字据完成。
他的字形同狗爬,尤其是以他的名字为甚,中间的“橘”字对他而言笔画实在是太多了,他能不写错字就已经很不错了,难看就难看吧。
“行了吧?”江橘白语气不好地把字据拍到桌子上,“这……”
他话还没说完,脸颊忽然一阵刺痛,他怔愣住,很快,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缓缓而下。
江橘白低下头,看见一滴接着一滴的鲜血从自己的脸上流下来。
一只惨白的手悄然出现在了江橘白的脑后,这只手的颜色白里透青,拥有人类手掌的形却没有人类的神,没有活人的气息,没有血液流动滋养,死气沉沉,是死人手。
它在江橘白毫无防备之际,突然直接将他的脸面朝桌子按了下去。
“砰”的一声,江橘白痛得眼冒金星,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头骨被那脏东西给拍碎了。
“操你……”江橘白下意识就想破口大骂,脏话还没骂出口,就想到现在人在屋檐下,万一这脏东西恼羞成怒把他嘴撕成李淼淼那样,江橘白将这口气生生咽下去了。
要是这次能完好无损地回村,江橘白非得找几个老道来把这玩意儿给来灭了。
要是没人来,他就自己学够本了来。
半认命的江橘白伏在书桌上,当注意力集中后,他才察觉到,脸下那张字据似乎有一种吸力?
他感觉身体所有的血液都纷纷涌向了头部,借伤口为出口,争先恐后,汨汨朝外渗出。
可神奇的是,江橘白并未感觉到满脸濡湿。
他终于反应过来,桌子上的字据在吸他的血!
江橘白剧烈挣扎起来,可他的脑袋被脑后的手掌按压得死死的,不动分毫。
浑身力气用尽,江橘白急促地呼吸着,可能跟失血有关,他感觉到有些头晕,有些喘不过来气。
身后的压迫感在一瞬间消失了。
江橘白立马腾起,抵着椅子,脸色惨白地喘息着。
他目光落在了自己刚刚手写的那张字据上面,之前还是白纸黑字的字据,此刻已经变成了红纸黑字。
一想到是什么缘故使字据由白变红,江橘白的心底就冷意丛生。
字据之外的桌面,没有溢出半滴血液出去,从江橘白身体里出来的,全部都被这张纸给吸食了个干干净净。
很快,江橘白看见纸面“活”了起来,他的血液在纸上缓缓流动着,像是被剖开后的血管平面,血腥味一时间迅速占据了江橘白的鼻息。
看着这无异于“进食”的一幕,江橘白一阵反胃,扶着桌子弯腰,差点把胃都一块儿给呕了出来。
江橘白没有吐出来任何食物。
他的胃内已经空了,想来,时间已经过去非常久了。
他们还真是被困死在了这里。
吃饱喝足的字据重新排列组合,连笔画都被打乱,变成了一张新的,契书。
契书内容:
“我江橘白自愿不惜一切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帮助徐栾同学,我愿意将我的一切都献给徐栾同学使用,甚至交出我的生命。”
字据被改成了契书,江橘白目眦欲裂。
他伸手企图将契书夺回到手中,但契书却瞬间消失不见,桌面空空如也。
少年垂眼看着已经空了的桌子,他呼吸声粗重,怒火中烧,他试图让自己像之前一样冷静,但人生头一回被愚弄的愤怒和发现自己踩进了陷阱的恐惧让他直接装不下去了。
“你他妈的,你玩我?”江橘白一脚踢翻椅子,他将书架也推倒在地,看着那些珍藏的书籍变得乱七八糟,他跳上去狠狠踩了几脚。
他太清楚跟鬼怪签订契约代表着什么了,江祖先在家里念叨过无数回。
鬼神分正邪,契约自然也有好坏,地方神会在享受当地民众的香火供奉后,保佑当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便是好的,而邪神与邪灵,就像他们之前说的养小鬼,那是要靠人的精气甚至人命来供奉,一旦违背承诺,与之协议的人将会承受比付出生命还要惨痛的代价。
而就在刚刚,江橘白与这只恶鬼签下了契书。
“小白!”李小毛的声音出现了,接着李小毛也出现了。
他朝江橘白跑过来,在看见这一地狼藉后,他惊恐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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