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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都不会放过你(一节藕)


泛升到江橘白喉间的冷意化成了被冻住的冰块,让他无法吞咽唾沫,也无法呼吸。
“妈你说什么?”
“徐先生说你跟他儿子是很好的朋友,让你一定要去送他儿子最后一程啊,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去,我陪你去,去了呆一会儿我们就回来,你你知道不,你爸在加工厂里升上组长了,感觉是徐先生在因为他儿子,格外关照我们家呢。”
说完,吴青青推着江橘白进了家门,她顺手抄起一把挂在墙上的刚折的桃枝,在地上一个陶瓷盆里蘸了蘸水,用桃枝拍打着江橘白全身上下,“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桃枝上带的水有几滴飞到了江橘白的脸上,像冰锥子一样扎在皮肤上。
镇上高中按成绩分班,江橘白成绩吊车尾,分到的班级自然也是最末,而按照徐栾的优异程度,对方肯定是1班,跟江橘白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1班那些好学生看见他们末班的不吐口水已经是很客气了。
徐美书怎么会说他是徐栾最要好的朋友?
他在学校根本就不认识对方!
吴青青很是尊重徐美书,一口一个徐先生,整个江家村和徐家镇都很尊敬徐美书。
江橘白听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去你叫我一声,我累了,先上楼睡觉去了。”
他说着要睡觉,却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爬上了阁楼,江祖先正窝在桌子边上看一本发黄的旧书。
江橘白趴到窗户边上,没在岸边看见李小毛,他坐回到地上。
“徐美书让我去参加徐栾的葬礼。”
江祖先舔了口手指,给书翻着页,“他不叫你去,你自己也得去。”
江橘白既害怕又烦躁不安,“为什么?”
“他是你认的父亲,他的葬礼,你当然得去。”江祖先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
“……”
江橘白知道这局没法解了,他必须得去,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江祖先又补充,“去的时候记得带上属于你的一样东西。”
“做什么?”
“烧给他。”
江橘白回了房间,他的房间也很小,放了一张床,再摆了一张用不上的书桌,再就没多少空余了。
他的房间倚着后面的山坡,离苏道河远了,水声也就远了。
躺在床上,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江家村的天花板不像徐家镇,徐家镇有钱,还能用各种名贵的木头做吊顶,江家村没钱,就自己去木材厂买了原料拼在一起当楼板。
木材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江橘白的目光就循着这些纹路从头到尾地打转。
他将在徐家和李家的遭遇也从头到尾地回想了一遍,听着外面的鸟雀叫,那些阴湿的冰凉恍若做梦一样。
但那些人的的确确是死了,死光了,只剩下他一个。
江橘白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地卷起来。
楼板上的纹路好像开始流动了,朝向各个方向,最后汇聚成一张人的脸。
肖似徐栾。
江橘白吓得一个机灵,他直接把被子蒙过了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同样的重。
被子里的温度逐渐超过了外面的,呼出的气息散不出来,聚集着,空气变得粘稠潮湿。
汗水从江橘白的额间流下来,他抹了把脸,就相当于抹了把水。
渐渐地,他在自己的呼吸声之外,听见了另一道呼吸声,轻而慢,所以容易被忽视,但江橘白坚信自己的呼吸不可能拥有那么长的尾音。
有什么东西和他一块儿埋在被子里!
一想到这里,江橘白一脚蹬开被子,开了门跑下了楼。
一楼,吴青青还愁容满面地坐在桌子边上,看见江橘白,她一愣。
“不是睡觉了?”
“有点渴。”江橘白咽了咽口水,说道。
吴青青:“你看看你,怎么睡个觉还睡得满头大汗?”
她说完,起身走向厨房。
江橘白站在原地,他目光跟随着吴青青,在吴青青拉开厨房门进去之前,厨房里还有一道晃来晃去的白影。
“哎,油壶怎么倒在地上了?”
他听见吴青青说道。
吴青青从厨房倒了杯水出来,她带上门,一只手陡然先伸了出来,挡在了门框和门板之前。
以至于她带了好几次门,都没带上。
“这个门怎么回事?”吴青青一头雾水,“小白你把水拿去,我看看这门。”
江橘白径直走过去,他没接那杯水,把吴青青推到一边,他盯着那只发紫的粗大手掌,以及抵着门缝满脸是血的脸,心脏砰砰直跳。
少年握紧门把手,面无表情朝外用力一带,门背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门框上震下来簌簌落下的灰尘。
吴青青听不见鬼叫,她心疼地弯下腰,“关门轻点,这么用力,门弄坏了。”
江橘白扯了下嘴角,“我下次注意。”
第二天,吴青青带着江橘白去参加徐栾的葬礼。
徐美书造福了江家村的村民和徐家镇的镇民,所有人一谈起他,均称徐先生,并且赞不绝口。
他唯一的儿子的葬礼,能去的纷纷都携着问候前去。悲不悲痛的另说,毕竟不是他们的儿子,但该做的都得做到。
“等等等等,”吴青青拉住走得飞快的江橘白,在一家卖白事用品店的店门口停了下来,“我买点东西捎上。”
江橘白攥着手里自己削的桃枝,“还买东西?”
“你懂什么?那去的人肯定都会买,我们空着手,像什么样子?”吴青青把老板叫了出来,“我买个花圈。”
老板简单地介绍了店里满墙的花圈,“纸花的呢,肯定便宜点儿,绢花和鲜花的贵点儿。但鲜花我们这儿种类少,绢花是卖得最好的,您看您要哪一种?”
江橘白站得远远的。
听完介绍,吴青青咬了咬牙,买了个中等大小的绢花花圈,老板现场给写了挽联挂上,边写还边说:“这段时间买花圈的人可多,全是往徐家送的。”
“这徐先生啊,是活菩萨,下凡历劫呀,唯一一个儿子就这么无缘无故死了。”老板说着说着,擦了擦眼角,“你别说,我昨天也让人帮我捎了个花圈过去,回来的人说,徐先生比之前看起来老了那可太多了!”
吴青青也有孩子,前段时间也差点经历了生离死别,很能共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徐美书,听得连连点头。
老板嗓子尖细,江橘白站得老远也听清了,他面无表情地将头扭向一边。
其实他也觉得徐栾如果活着就好了……但这个想法刚冒出头,江橘白又觉得,还是死了好,死了能罩着自己。
“小白小白,快来,把花圈扛着!”吴青青在叫他。
江橘白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裂缝,“我给他扛花圈?”
他不扛,就得是吴青青扛,江橘白干不出这种事儿。
少年一脸不快地把花圈抱在了手里,花圈是个大圆盘,影响看路,怎么拿都挡着视线。
花圈上面的挽联朝前,被风吹得到处飘,时不时就挠一下江橘白的脸。
“好乖。”
一道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像风一样从江橘白的耳廓吹拂了过去。
江橘白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小白,快点啊,愣着干嘛,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晚饭了。”吴青青走得飞快。
能瞧见徐家的房子时,路两边便出现了花圈,一层一层的,一叠又一叠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大的能有几人高,鲜艳的更是从上到下全插满了鲜花。
吴青青走在江橘白旁边,“我买的花圈是不是有点拿不出手?”
江橘白对徐家有阴影,他走到墙边把花圈随便一立,喃喃道:“有就不错了,挑什么挑?”
离徐家的院子越近,那股香火味就越重,花圈也摆得更满,之前办寿宴挂着的红灯笼,挂的红帷幔,桌面铺着的红桌布,以及院子中间的红地毯,在今天全部换成了黑白双色。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氛围变了许多,没有敲锣打鼓的乐队,也没有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正厅传出来或压抑或悲痛的阵阵哭声。
镇子上红白事多是请的自己人帮厨,徐家也不例外,徐家财大气粗,给的薪水也高,多的是人乐意来帮忙,连吆喝的主管都有四五个。
但帮忙的人都这么多了,却还是有些忙不过来。前来吊唁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连市里都来了不少人。
吴青青在帮厨的队伍里看见了熟人,一进院子,就跑过去跟熟人搭腔。
“不要乱跑,等会就开饭了。”她就惦记着这顿饭。
江橘白站在原地,看见正厅里有人出来,指了指自己。
没过一会儿,徐美书出现了大门口,他跟身旁的徐逵说了什么,那人从台阶上跑了下来,朝江橘白跑来的。
“小白,要不要去拜拜?”徐逵比第一次见面要亲切多了,亲切得让江橘白起鸡皮疙瘩。
“别这么叫我,我跟你不熟。”江橘白扫了徐逵一眼,他很不喜欢陌生人为了寒暄伪装出来的熟稔。
徐逵尴尬地笑了两声,不跟小孩计较,还是说:“去拜拜?徐栾特意在遗言里说了,让你送他一程。”
“他还写了遗言?”江橘白疑惑的同时,手脚迅速褪温。
他以前都不认识徐栾,徐栾也不认识他,这个遗言,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徐逵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让我大伯给你说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徐美书就是徐逵的大伯,徐美书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侄子侄女却一大堆。
江橘白不想去,但背后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道,推着他跟徐逵走。
这次的灵堂,终于布置得当,样样不缺。
徐栾的灵堂占据了徐家整个正厅,靠墙立着花圈与花篮,前面则坐着不少徐家的人,多数都在低头啜泣着。
不停有人进来吊唁,所以他们也没注意到江橘白。
江橘白一踏进灵堂,就直面了桌案上的遗照,这回的遗照清晰了,照片里的男生比鬼模鬼样的徐栾要顺眼多了,起码脸上还有血色。徐栾的五官很精致,不管是分开还是凑一起,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照片里的徐栾,整体感觉甚至是明媚艳丽的,桃花眼,淡粉色的唇,自然地上扬。
很有亲和力,眼神的凌厉感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但江橘白见到的徐栾,跟照片里的样子判若两样。
“小白?小白江橘白!”徐逵大声喊叫,江橘白才回了神。
“徐栾就那么好看?你看得魂都丢了。”徐逵玩笑道。
江橘白没说话,将目光从遗照上收回了,收回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照片里男生嘴角上扬的弧度比之前小了些许。
他被徐逵带到了侧厅,侧厅里只有徐美书,徐美书比上次江橘白见他,要憔悴了许多。他的旁边还有一个正在掩面哭泣的女人,她用帕子遮着脸,看不清面容。
“请坐。”徐逵拉开一把椅子。
江橘白双手插在兜里,一手攥着符,一手攥着桃枝,他站着没动,“不用了,有话就说。”
少年太直接,不够圆滑,在旁人眼中就是不够懂礼貌。
徐逵心里憋了火,但还是忍下了。
徐美书手中翻来覆去叠着一张红纸,他打量了眼前少年半天,然后才开口问:“徐栾说你是他在学校最好的朋友。”
放屁。这是江橘白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反应。
“他说是就是吧。”江橘白对遗言的存在存疑,但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再惹是非上身。
“一定是吧,”徐美书笑得苦涩,但苦涩之外,还有更多的更复杂的情绪。
他深深地注视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江橘白,丢出一句让江橘白直接愣在当场的话,“不然,徐栾怎么会在遗言里要求你做他的陪葬品呢?”

江橘白脱口而出,“你在开什么玩笑?”
徐美书脸上严肃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他从手臂下面抽出一张绿格纸,“你看看。”
外面有人吹起了喇叭,响亮悠长,但听着并不是家里办喜事会吹出的节奏,第一声便充满了凄清,接着有人跟在后面混沌不清地哼唱:“徐家镇的儿郎哦,死得惨哦,老父老母哭瞎了眼哟……”
徐逵按着江橘白的肩膀,让他坐下,将那封“遗书”完全展开,放在了江橘白的眼下。
江橘白认识徐栾的字迹,上回在地下室的时候看见过。
也不是认识,他没那么大的本事,文字在他眼里都长得差不多,但徐栾的字是他见过最漂亮并且最好认的,所以他有印象,也记住了。
有些人的字也漂亮,但跟江祖先画符没什么区别,江祖先画符也很漂亮。
“父亲,母亲,近日我总感觉身体不适,我去镇上李医生那里检查过了,他说我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心神不定,没有休息好,给我开了几种药,我吃了,情况没有好转的迹象。我晚上睡觉开始做噩梦了,晚上睡不好,白天没有精力学习,很害怕辜负你们的期望。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我开始疑神疑鬼,我感觉有人想要杀死我。”
“人在死亡之前都会有一定的直觉,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是我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我还是要向爱我的人说一声抱歉。”
“我死后,我的东西不必留下,以免母亲睹物思人,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如果我的同学需要的话,可以悉数赠送给他们,我没有特别喜欢的物品,除了那些书,其他的东西按照你们的心意处置了即可。”
“只有一点,江家村有个人,与我同龄,叫江橘白,我们曾是很要好的朋友,他性格单纯,为人仗义,不算十分聪明,性格棱角太重,我不是很放心,如果可以的话,烦请父亲将他作为我的陪葬品,与我一同葬于棺椁之中。”
“徐栾留。”
江橘白看完后,又将最后的日期确认了一遍,是在半个月之前。
“我跟他不是什么朋友,我不认识他。”江橘白把艺术折起来还给了徐美书。
半个月之前,所有人都还活着,一切都还很正常,江橘白那时候根本不认识徐栾,怎么可能跟他是很好要的朋友。
江橘白眉眼间浮上一层隐隐的恼怒,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徐栾玩的一个恶劣的把戏,他指的是死后的徐栾,不是活着的。
徐美书把徐栾的遗书收回到了手中,“的确,我拿到遗书的第一时间就去询问了徐栾的其他同学,他们听说过你,但都不知道你跟徐栾是好朋友,我想……”
面对着眼前眼神漠然的少年,徐美书竭力寻找合理的理由,“他应该是生病了,产生了幻觉,你不用放在心上。”
江橘白居然跟眼前的中年男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照不宣。
他看出来,徐美书也觉得这个理由勉强。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江橘白站起来,他朝门口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他怎么死的?”
“谁?”
“徐栾。”江橘白觉得徐美书这个人挺莫名其妙的。
谈起徐栾的死亡,徐美书旁边的女人捂脸哭泣得更加厉害,徐美书拍着她的背,回答道:“心搏骤停,具体是什么引起的,医生说是没有休息好又受到了惊吓,徐栾在遗书里说他总做噩梦,我想应该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什么都要藏在心里,我们是他的爸爸妈妈啊,我们难道会害他吗?”女人突然抬起头,哭着说道。
徐逵也过去安慰她。
江橘白悄然走了出去,外面正好就是徐栾的灵堂。
他记起江祖先的叮嘱,走到了桌案面前。
桌子上放着一盒香、一盒蜡烛还有几捆纸钱,比那天在仓库里遇见的灵堂要齐全完备得多。
徐栾没什么晚辈,来的人基本都只是鞠个躬,提前准备的蒲团成了多余的,被踢到了桌子脚底下。
江橘白蹲在地上,艰难地把蒲团够了出来。
他手指夹着蒲团,朝四周看了看,目前没什么人来,两边坐着的人也都在哭他们自己的。
江橘白抽了几支香,借着蜡烛的火苗,将香点燃后插进香炉。
接着,他把蒲团丢在地上,飞快跪上去朝前磕了三个头。
他不想回答为什么他要给徐栾上香磕头这个问题。
短短几秒钟,江橘白就冒出了一后背的汗,他屈起膝盖,正要起身再给徐栾烧纸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江橘白,你这是做什么呢?”
“就是,怎么还给徐栾磕起头来了?”
一群与江橘白年龄相仿的男生从后面围了过来,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你给他磕了,不得去给你那两个哥们儿磕一个?”
他们是徐家镇的,徐家镇的人基本上都挺有钱,总之比江家村的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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