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充分怀疑,如果真的坐马车出城,可能等抵达目的地,高岩喊他出来,就会发现他昏倒在马车内——因为太颠簸晕过去了。
他情愿骑马颠簸下屁股,也不想头晕。
而且骑马还挺有意思的。
裴清摸了摸身下的大黑马,入手柔软又温暖,还能清楚的感受到皮毛下方的紧实肌肉。
裴清顺毛撸了好几下,虽然毛发没有很滑溜,还带着点粗糙感,可还是很好撸。
大黑马显然也是很满意这次抚摸,脚步都轻快了一些,鼻孔不断地向外喷气,发出呼呼地声音。
裴清摸摸马鞍边上的袋子,这里面除了装了些黍米,还装了一小袋子饴糖,是准备在路上给马当零食吃的。
裴清有点想喂喂大黑马,可现在在路上,不太方便,裴清决定等到了目的地再喂。
裴清这还是头一次走出这么远的距离,以往他都是在谢府到东宫之间来回打转,并不怎么出门,而能在这条路上出现的人,大多身家都还不错。
以至于穿越这么久,出现在裴清面前的人大部分都是光鲜亮丽,哪怕是普通百姓,也都是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模样。
而走出这么远的距离,远离了京都的繁荣区,进入到村镇,再出现在裴清面前的人就不复之前的安乐模样。
大部分百姓衣着都比较破旧,补丁是一块叠一块,衣服上只有一两块补丁都算是体面了,路上的人几乎看不到衣服上没有补丁的。
而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身体状态,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眼神也很黯淡。
路上的人看到裴清一行人高头大马,身后还跟着护卫随从,都赶紧让到一边,甚至连头都不敢抬,生怕冲撞了贵人。
大人懂事,可是小孩子不懂事,看到这么多贵人骑马过来,眼神有些好奇。
大人忙着照顾另一个孩子,忽视了这边的情况,直到马匹在她身边停下,她才注意到小孩子直勾勾地盯着贵人瞧,一巴掌就把他的脑袋压了下去,脸上有些惊怒。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家娃儿惹来了贵人。
妇人嗫嚅着想要说几句请罪的话,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才不会惹怒贵人,一双手紧紧攥住两个孩子,隐隐颤抖。
就在林四娘忐忑到都要站不稳的时候,一个布袋落在她面前晃了晃,林四娘有些茫然地抬头,就听面前的贵人说:“我有些事要问你,这是酬劳。”
林四娘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到面前人疑惑地嗯了一声,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林四娘不敢接眼前的布袋,但是又怕不接惹怒了对方,只能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时刻注意对方的表情,确定没有问题,才将布袋收下。
布袋一入手,林四娘就发现这布袋里装的东西不少,沉甸甸的,晃动间还能听到里面的碰撞声,很像是粮食。
林四娘没忍住偷偷朝里面看了一眼,看到里面是黄澄澄的黍米,原本有些慌的心一下就定了,不管眼前贵人究竟想干吗,可这手里的粮食是实实在在的。
她这躺带着孩子出门也不过是想回娘家借点粮,只可惜娘家粮食也紧张,让她带着孩子吃了顿饭,给了些黄豆,便让她回去。
如果家中就她和夫君,吃也就吃了,可是孩子体弱,吃豆饭容易腹胀腹痛,可现在有了这么点粮食,和菽掺在一起,就算是孩子也能吃了。
现在冬日也要过去一半,省着点吃,这个冬天就熬过去了。
林四娘越想越欣喜,看向裴清的目光也在畏惧中带着丝丝感激,连连道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不知小公子有何事要问妾?”
裴清也想知道他要问什么,他就是刚才看到这个林四娘牵着两个小孩,小孩脸上冻得通红,但一双眼睛没有和别人一样彻底黯淡,就有点同情,一冲动就取下马鞍袋想送给对方。
倒不是不想给点别的,但是他身上也没有适合送人的东西了。
他倒是带了钱,但都是金银,并不适合给普通百姓,裴清怀疑如果给了,哪怕只是一点银子,可能他的怜悯就会给母子三人带来危险。
也只有马鞍袋里的黍米和饴糖似乎没有那么危险,毕竟就是一点吃的,也算不上多么珍惜,应该不至于出事。
高岩发现裴清这边的状况,掉头往回走,刚好听到林四娘的回话,顿时就误会了:“怎么,你要先问问她吗?”
听到高岩的话,小林四娘心底更加安定了,天上掉馅饼固然美好,可也让人有一些不安。
裴清一下子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对,我觉得我们之前制定的调研人群种类还是有点少,准备多问点人。”
高岩瞥了眼林四娘,不置可否,一行人便下马,找了个避风处询问起来。
一份调研是方方面面的,为了这次的调研,裴清还特意准备了调研表,虽然说好几十份调研表并不是他一个人抄写,但是第一份调研是裴清他辛辛苦苦想出的。
因为也只有他知道怎么做,如果要交给其他人去写调研表,可能花的时间比他自己写还要多,还不一定能写好。
因为林四娘并不识字,裴清只能将问题一项一项地说给她听,不过在让林四娘做选项的时候,裴清提前提醒,让她选择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不要为了一些面子,弄虚作假。
林四娘听了连连点头,她收了裴清给的粮食,怎么敢弄虚作假,那岂不是忘恩负义。
可是很快,林四娘就明白裴清刚才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有些选项,真的是让人会下意识地想要做假,想要展示自己好的一面。
真选择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会感觉自己怎么那么眼皮子浅薄,没有远见。
林四娘也想换个选项,可是她扪心自问,最后无奈地发现,想要选择有远见的选项太难了。
就比如其中一个选项,使用羽毛笔和原来相比,念书的费用会有所降低,勒紧裤腰带说不定可以供一个孩子念几年书,你会供他去读书吗?
林四娘仔细地想了想,最后无奈作出选择:不能。
哪怕她知道念书之后孩子会有更好的前途,也没有办法做到。
因为如果要念书的话,家里负担实在是太重了,只要稍微有一个不测,这个家可能就完了,与其冒险,还不如就这样平平淡淡,或许还能好过些。
或许这样会被认为没有远见,但那太远了,哪怕看得远,她也没有抗风险的能力,风一吹就倒下了。
林四娘做完选项,双唇紧抿,明明只是做一些选项罢了,她却莫名感觉身体像被人剖开来似的,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又感觉是做错了什么。
高岩刚才对裴清要询问林四娘羽毛笔的事还有些不解,甚至觉得裴清可能是在可怜对方,可是看到结果,感觉思路打开了一些,看到了自己很少想过的事。
裴清看了看林四娘的表情,心底叹了口气。
“你家住在哪?”裴清开口问。
林四娘紧张地报出住址,离这里并不算远。
裴清喊了一个护卫过来,准备让他把母子三人送回去,不过临走前,裴清问高岩:“你带了钱吗?”
高岩看出了裴清的心思,点了点头,让随从拿出一百文钱,担心裴清觉得这太少了,高岩还特意解释起来:“一百文也不少了,差不多够买两石米了,给多了也不好。”
这么多粮食够这一家吃过这个冬天。
裴清点点头,眼见护卫就要送走母子三人,裴清忽然喊住护卫,让高岩再给两百文。
高岩疑惑。
周凌一直注意裴清这边的情况,也有些不能理解,高岩刚才的话也说得很明白了,裴清也同意了,怎么又要多给。
裴清看了眼林四娘,对方还不知道裴清要给她钱,正紧紧抓着布袋,脸上满是喜色,只是眼神中还有一丝深深的迷惘,但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迷惘什么。
“如果她想让孩子去念书的话,这两百文也能起点作用。”虽说不可能供上很久,可好歹也能维持个一两年的,用来识字写字也够了。
高岩算是明白裴清的想法,让随从再拿点,然后让两人一起护送林四娘归家,他们则继续往目的地前进,两人办完事再去找他们,毕竟他们还要在目的地待一会,不至于错过。
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关系,护卫和随从都没有让林四娘上马,只是看两个孩子走在路上有些艰难,便让他们上马,靠着马儿,起码也暖和些。
林四娘本想拒绝,可是看到两个孩子好奇又期待的眼神,想到自己之前做的选项,再想到裴清温和的态度,还是点点头,让两个孩子上马。
两个小孩哪里骑过马,别说马了,连牛也没有骑过,因为耕牛都是借来的,不敢骑,怕伤了牛,上马之后很是兴奋,忍不住轻轻摸了摸马。
不过也就摸了两下,便不敢放肆,护卫看着笑道:“没事,你摸一摸也摸不坏,记着顺毛摸,别逆毛摸就好。”
有了主人的话,两小孩终于敢多摸一会,撸毛手法越来越成熟,让两匹马都忍不住发出呼呼声。
村子很快就到了,只有几个村民在外面,看看远远过来的两骑,一下子警醒起来,担心是哪里来的匪类,毕竟这冬日日子不好过。
不过在看清两人骑的是马,还是一看就知道很贵的高头大马后,又放松下来,毕竟有这么好的马,就算是匪类,也不太可能来抢他们村子。
“林四娘?”有人认出了跟在马后的人,惊讶出声。
林四娘点点头,见随从和护卫都没有停顿,也不好意思和村人寒暄什么,赶紧带着两人去了住处。
“这林四娘哪来的运气,还能结交这样的贵人?”村人完全没有在意这点,看着被随从护卫抱住的两个孩子,目瞪口呆。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那要不是结交了贵人,对方怎么可能让林四娘的孩子上马。
到家了,两个孩子才恋恋不舍地从马上下来,林四娘对两人连连道谢,护卫不在意地摇摇头,随从瞥了眼从屋内出来的男人,将裴清要给的三百文钱掏了出来。
“这是裴公子给你的。”随从道。
林四娘看着钱袋,犹豫着没有接,裴清的问话她已经收下了报酬,再要就贪心不足了。
“这一百文是多出来的报酬,剩下的两百文为什么给你,你想想做的选项就懂了。”随从道。
林四娘僵住,脑中回忆起之前做过的选项,或许是因为当时太难过了,这才过去一小会,她都感觉自己记不太清选过什么。
可毕竟才过去一小会,随从这么一说,记忆还深刻着,她又再次想了起来,想到自己当时的选项。
林四娘沉默了好一会,收起随从给的钱。
事情办好了,随从和护卫也都离开,林四娘目送两人走得很远,没有去看偷偷朝这边看过来的邻居,径直回屋,到了屋内才无言地哭了出来。
赵大郎以为妻子是被人欺负了,着急慌乱了一阵,就想要去找人算账,被林四娘拦住了,林四娘抽抽噎噎地将之前的事说了一遍,赵大郎也沉默,看着面前这三百文钱,不禁落泪。
“这位裴公子真是大善人!”赵大郎道。
林四娘跟着点点头,看看面前的钱,咬咬牙只分出了四十文,这一冬天,省着点吃,四十文买米完全就够了,剩下的钱,就让两孩子念书吧,不管能念多好,起码先识字。
如果真的全然没可能的话,林四娘也不会去冒险,可是现在目光放长远些,就能让未来好一些,甚至贵人都扶了她一把,她要是还和之前一样,那就真没救了。
第23章
一天的时间里,裴清一行人按照事先定好的路线,一路走过去,发表,填表,收表,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收获颇丰,几十份调研表到后面都不够用了,因为有旁观的人也想填一份表,最后不得不临时多抄写几份调研表,不过这新出的调研表就不能给人在纸上写写画画。
因为新表就这么几张,而且让人选过后,前人的选择也会影响后面人的选择,再说就这么几张表,根本就不够往上填的。
所以只能用另外一个小纸条,写出自己的选项来。
参考到之前林四娘的情况,裴清他们还找了一些普通百姓填表,当然,每个填表的人也都给了一些报酬,或是粮食,或是铜钱,只是不如给林四娘时得多。
而每个被找上的百姓,反应也大多和之前的林四娘相似,被找上的时候慌乱,以为得罪了贵人,后来得知是有事让他干,也是战战兢兢的。
而在得知有报酬后,那点害怕就被压住了,填表填得非常开心。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报酬,在工坊内,报酬就付不出去了,不管裴清怎么说,对方就是不愿意收下报酬,并且不是一个人不愿意,所有人都不肯收。
裴清不知道的是,在工匠眼中他就已经等同于师公或者师祖的身份了。
被当成师公是因为裴清教过工部官员,而工部官员又教过他们,这么算下来就是师公了,只是不好意思在嘴上喊,毕竟双方身份差距太大。
而师祖则是因为裴清发明羽毛笔,教授三视图,这也是堪比祖师级别的能力了。
不管是这两个身份中的哪个身份,工匠们对于裴清都只有感激的份,那给裴清干点活还怎么能收钱,更别说这也不算干活,就是选些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也能叫干活吗?
工匠坚持不肯收,可是裴清也不肯让他们吃亏,如果说对他亲近的好人反而要吃亏,那就太不公平了。
最后还是高岩不耐烦了,黑着一张脸,强行将铜钱塞过去,道:“你们这么折腾下去,裴清还回不回府吃饭了。”
高岩话音刚落,裴清的肚子也发出了咕噜声,显然是饿了。
他们这一天都在外面,吃得都不算太好,主要是路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加上骑马颠簸,也不敢吃太多,怕吐出来。
工匠也意识到自己这么推拒是耽误了裴清的时间,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下了报酬。
有了一个带头的,其他工匠也都收下了报酬。
忙完了一天,因为调研表是裴清写的,所以剩下的整理记录工作就交给高岩和周凌了,到时候总结出来抄写三份,一人一份。
不过虽然总结会是一样的,但是裴清并不担心三人写的文章会差不多,因为他们三个人每人的侧重点都是不一样的,写出来的文章肯定也各有不同。
因为有高岩和周凌那边整理,裴清晚上就能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天的马骑下来,裴清也感觉身上颠的有点酸痛,不由得庆幸还好自己答应了户部尚书,明天去户部看看,找找帮忙的灵感。
不然就这样去上课,文学课还好,下午的武学课,裴清怀疑自己打拳的时候会腿软。
裴清忍不住捏了捏腰,以前摸着还有点软绵绵的触感,现在就硬邦邦的,不用点劲还感知不到自己在捏,肌肉都僵硬了。
这种状态有点类似他刚学会骑马的时候,本来经过这么些天的练习,状态是好点了,但是今天骑马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裴清大力捏一下,酸酸胀胀,但又莫名地缓解疲劳,裴清捏了一下又一下,以至于谢云煜进来就看到裴清一只手扒拉在腰间,使劲捏着。
只是自己一只手捏着不太得劲,一是按压不到重点,二是手劲不够。
本来力气就不太够,加上骑马累着了,力气更不够,捏来捏去捏不到重点让裴清有些怀念以前常去的按摩店的时光,
裴清正怀念,忽然感觉腰上传来一股大力,正好扣在某个穴位上,一阵说不出的酸胀让他龇牙咧嘴,又感觉莫名舒爽,腰上轻松了一些。
“兄长?”裴清抬头就见谢云煜面带笑意的看着他。
“骑马太久,腰酸了?”谢云煜又帮他捏了几下,一眼就看出裴清这么做的原因。
裴清点点头,很利索的撒开手,然后蹭谢云煜的手用。
这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让谢云煜失笑,清儿这是真不客气啊,不过他又实在是喜欢裴清这种对他不客气的态度。
如果裴清真的对他太客气了,他反而不习惯。
“去榻上趴着,我给你按按。”谢云煜也骑过马,清楚就裴清这个状态,如果不按散来的话,第二天走路都能酸痛一阵。
裴清立刻喜滋滋地趴到榻上,顺便把厚实的外袍给脱了。
谢云煜摇头,叫裴清先披上外袍,然后让小厮多拿了几个炭炉来,毕竟这外袍脱了,不烧暖和点容易着凉。
“别着急,先等烧暖和了些再脱。”谢云煜无奈。
炭炉很快就烧得屋内暖烘烘的,裴清见谢云煜点头,麻利的把披着的外袍脱下,重新趴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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