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丹溪点头。
殷云度还是没有松开手:“你拿它……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岑丹溪微微眯起眼,笑得很乖:“放心吧,它有事我都不会有事。它这点凶性在我这里还算不上什么。”
殷楹还来不及阻止, 岑丹溪就已经将匕首自石像中拔了出来。
匕首落入岑丹溪手中,灼眼的白光猛地亮起,待光芒散去, 站在那里的人也不见了踪影,而匕首柄上蜿蜒的凹槽中却多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银龙。
匕首嗡鸣着,腾空而起,跃至殷云度眼前。
血液似乎烧灼了起来, 殷云度头脑一片空白, 没由来的一阵心悸,心口翻涌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世间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殷楹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半句都听不到, 他现在只能看到眼前的这把匕首。
殷云度伸手,握住了眼前的匕首。
罡风骤起,殷云度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不知多少年前的记忆一瞬间全部涌进脑海中,殷云度头痛欲裂, 蹲下身捂住头。
江鹤遇生于江氏王朝的暮年,他的父亲和这王朝一样,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他出生时, 有鹤鸟衔花而来,而他额间一抹红又似那仙鹤朱冠,老皇帝认为是吉兆, 故赐名鹤遇。
他出生后没几年老皇帝就殡天了, 皇室子嗣众多,本就风雨飘摇的王朝又陷入了九子夺嫡之乱, 胡人趁此时机发起战争,还在自相残杀的江朝人毫无抵抗之力,皇室迁都南下,守将也纷纷弃城而逃。
江鹤遇的母亲是异族送来的公主,在江朝并无母族可以依靠。老皇帝一死,她们便彻底沦为了弃子。
南逃的新帝只带了自己的亲眷宠妃,无可依靠的母子两人被舍弃在皇宫里,等待胡人的到来。
江鹤遇的母亲眼里噙着泪将五六岁的他塞进了柜子中的暗格,又将一柄匕首塞到了他怀里。
“这匕首……不是让你杀人的,你杀不了他们。”母亲的指尖寸寸抚过他的脸,目光从那张漂亮得不似男孩的面容上移开,泪水滚落,女人痛哭道:“你是天潢贵胄,死也要死得有骨气。如果被发现了……不要活着落到他们手里,知道吗?”
这种世道,哪怕是男子,有张太漂亮的脸也不会是好事,更何况他还有这样特殊的出身。纵使活下来了,也脱不开被胡人侮辱圈养长大,然后沦为脔宠倌人的噩运。
与其遭此羞辱,不若自行了断。
孩子握紧了匕首,却从没想过将利刃对准自己。
非他过错,为何要死的是他?
胡人将皇宫洗劫一空,他因为太小又躲藏得隐蔽而逃过一劫。
他的母亲不知去向,可能是被掳走了,又或者在将他藏起来后便投井自尽了,无人知晓。
大难过后,江鹤遇悄无声息的被皇宫中的老侍从救走。
新帝昏庸,残杀兄弟,割地卖国,搅得民怨沸腾割据势力纷纷兴兵讨伐。
而长大后的江鹤遇自然也在这一列。
彼时他已经不知杀了多少人,而母亲给他的那柄匕首他始终带在身侧,片刻不离。
第一次听到匕首说话时,江鹤遇觉得挺正常的,应该是自己杀人杀的太多终于疯了。于是他面无表情继续做自己的事,没有理那道多出来的声音。
可那匕首却仍锲而不舍的尝试和他说话,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后来,匕首中飘出一个模糊的虚影,蛇一样缠住了他。
温热的触感贴在脸侧,轻声对他说:“我终于能碰到你了。”
江鹤遇这才发现,居然不是自己疯了,而是匕首真的成精了。
自此之后,每到无人的深夜,那个虚影就会飘出来,自他身后撒娇似的虚虚环抱着他,或者飘到他旁边,倦怠的靠着他。
江鹤遇无聊时会和他说话。
“听你的声音,是男子吗?”
“男子?”虚影道:“大概吧,我只是在学你。”
“你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虚影问:“你喜欢什么样呢?你自己的容貌,你喜欢吗?”
江鹤遇放下手中的公务文书:“并不。”
虚影哦了声:“那如果有得选,你想长什么样子呢?”
“大概……眼圆一点,看上去温和乖顺一点。”江鹤遇道:“不要像如今这般艳俗。”
“为什么?”虚影道:“你很喜欢温驯的长相吗?”
“倒也不是。”江鹤遇道:“只是更方便杀人罢了。如果脸长得乖的话,没那么容易被怀疑到,可以少吃很多苦头吧。”
虚影似懂非懂。
江鹤遇停顿了好一会儿,忽然若无其事的冷淡问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是你最锋锐的利刃。”虚影又飘过来,靠着他:“自然要跟着你。”
江鹤遇的耳朵大概只选择性的听进去了“我是你的”,他点头:“那便跟着吧。”
多年的生存经验告诉了江鹤遇一个与人相处的真谛——不听话的,都杀掉就老实了。
无论是反叛的下属,还是他那在皇位上尸位素餐的哥哥,还是北边的胡人……通通杀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于是他身上的杀伐戾气越来越重,后来几乎到了鬼见了都要绕道而行的程度。
而他手里那把匕首的煞气也越来越浓,虚影越来越实,他靠在江鹤遇膝头时,江鹤遇几乎都能看出他面部朦胧的轮廓了。
不细看时,似乎很清晰了。但若细看,又像是始终隔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真切,却又隐约能看出五官大致的样貌。
江鹤遇有些出神,不由自主探出指尖想碰碰那人的脸。
“你怎么了?”那人伸出食指,跟他探出的指尖对了一下。
江鹤遇被烫到一样蜷起了手,不自在的收回目光,嘴硬道:“没事,魔怔了。”
后来他杀完了所有反对他的人,代替他哥做了皇帝。
如此还不够,他继续向北杀,誓要杀光北面的胡人。
做完这些事,他突然想起来从前只要煞气浓一分,那人的样貌便清晰一分。于是到了夜晚虚影又飘出来时,他急迫的抓着人看,却发现仍旧看不清。
江鹤遇有些气恼:“为什么还是看不清?”
虚影飘来飘去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我本就不该这世为人,自然不会有人能够看清我的面容。”
江鹤遇问:“不该这世为人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才刚生出灵智,要等投胎转世入了轮回后,才能被人看清。”虚影道:“你很想我变成人吗?人都有名字,那你先给我取个名字吧?”
江鹤遇隐约能看到他有双圆钝无害的眼,鬼使神猜道:“就叫阿圆吧……”
后来大概是他人杀了太多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上界有意要地府将他收走。可他身上凶煞之气太重,判官不敢审他,无常不敢羁他。又不能放任他不顾,于是一道接引天光照下来要引他上界教化他。
先让他飞升,飞升后又以他身上业孽太重,七情只懂一恨为由遣他重新下界,将喜怒哀惧恶欲恨七情全都参透了,再重新归位。
江鹤遇半点没犹豫下了界,路上负责接引的使者对他道:“好事多磨,仙君早去早回。”
江鹤遇道:“这倒是正合我意,我从上来就在想该怎么下去了。我的匕首还在下面,那是我的东西,我得去取回来。”
而他被接引天光带走后,他的那柄匕首也成了一把空壳,神魂入轮回转世。
大概是因为这份过于浓烈的凶煞之气,天道留意到了这个初次轮回的神魂,说要与他做个交易。
阿圆问,是什么交易。
天道说,祂算到几百年后人间会有一场大劫,希望他能成为天道留在人间的一把利刃,守人间几百年安定,在这之后可以直接成神。他将不死不灭,不入轮回。乱世则出,替天道清扫邪秽。盛世则陷入沉睡,等待下一个乱世的到来。
天道会给予他超出世间所有生灵认知的力量,但相对的,为了防止他滥用这份力量,他每次重新醒来都会失去以往的记忆。天道会不断提醒他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在完成使命的过程中渐渐记起从前的事,完成使命后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再度陷入沉睡。
阿圆听完,摇头:“这听起来对我并没有多少好处,我没有时间做你的任务。我要入轮回,然后修炼,飞升,去找他。”
天道对他说:“但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再度入了轮回了。”
阿圆微怔:“可是他已经飞升了呀……”
“天道不会说谎。”祂继续道:“不出意料的话,那个人还要再轮回七次。若你答应我的交易,我可以让他的每次轮回都能遇见你。”
阿圆犹豫。
“再加一条,只要人间能度过此次劫难,你们可以一起飞升……”
“成交。”
二十年后,与友人结伴外出的小公子看到了路边缠在树枝上的小蛇。
友人拉他:“你可别看了,快走吧,一条蛇有什么好看的……”
友人话还没说完,那小公子一摸蛇是凉的,眼泪哗啦哗啦落了下来。
“小蛇,你怎么是死的。”奚宴清满目伤怀:“你我相遇也算缘分,相识一场,我来把你葬了吧……”
友人大怒:“你这傻子又犯什么蠢,蛇本来就是凉的!”
奈何他根本不听,一边抹泪一边在路边挖坑,树枝上的蛇被他吵得受不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见蛇没死,奚宴清将蛇往手臂上一缠,高高兴兴带回了家。
后来小蛇化成了人,站在林边窗下,拿手指拨弄他种的花。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连心跳呼吸都要忘了,只觉得美人似曾相识。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第74章 是在索吻吗
殷云度第一时间给北茫和变宗各递了一封信去,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修真界,保险起见没有向东阙递信,而是亲自去找到了姜意绪。
殷云度将应如许相关的事全部如数告知, 又将两块紧紧嵌合在一起的红玉交给他,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前辈……”
“殷公子客气了,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姜意绪听完他交代的事后将玉佩收好, 躬身一揖:“是我应当多谢你们……”
“不必如此。”殷云度赶忙制止, 缓和气氛道:“今日不谈公只论私,应宗主与我父亲是故交,与阿圆父亲也是故交,四舍五入大家都是一家人。若真要论起来, 我和阿圆都该称前辈一句师兄才是。”
听他这么说姜意绪神色放松了许多,留意到这次来东阙的只殷云度一个人,于是问道:“岑公子呢?往日见你们都是形影不离, 怎么今日不见他来?”
“我正要去找他。”殷云度一笑:“他自去岁同我离开流云阁后还没回去过,有些想念。而且前些时日岑师伯受了些小伤, 在北茫修养,已经许久没有回去了。这样下去实在有些不合适,怎么说也是个不小的宗派,总要有人打理。他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姜意绪了然点头, 显然是听懂了弦外音,有些担忧道:“原是如此,只是岑公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打理宗门事务的性格……”
“没关系, 他会不会打理事务其实影响不大。”殷云度摩挲扇子, 微笑:“只要他的剑够快,就有的是会打理事务的人为他做事。偌大一个宗门, 总不能全都是吃干饭的。”
姜意绪也笑起来:“此言有理。”
和姜意绪最后寒暄几句,殷云度动身去了邕州流云阁。
不同于初来这里时的热闹,现在这里山门前静悄悄的,连个看守的弟子都没有。
殷云度左右张望一番,径直抬脚跨入。他御剑找了一圈,怪不得其他地方没有人,原来是众人都被集中到了演武场上去了。
而岑丹溪,正站在演武场正中央。
殷云度随便找了棵树,在树干上坐下,饶有兴趣的看戏。
岑丹溪脚边横七竖八躺了几个人,殷云度隐约认出了是那几个不做人事的长老。
岑丹溪看起来因为无处下脚而有些困扰,血流过来,他有些嫌弃的躲到一边,顺手在那几人身上将剑擦了擦,然后抬眸扫过演武场边沿的其他人:“还有不服的吗?你们其实可以一起上,一个一个来很麻烦。”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齐齐后退一步,低头像鹌鹑一样一大片,全都缄默无声。
“既然都没有意见了,那我来安排一下宗门内日后的一些职责调度……”岑丹溪看向某个方向,出言道:“崔师兄。”
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人群中默默无言的崔修平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被点中了,心情复杂的向前走了几步:“师弟。”
岑丹溪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从前这副模样落到旁人眼里只会觉得他呆滞迟钝,甚至软弱可欺。而现在,仍旧是这张脸,却再无人敢这么想了。
“崔师兄是我父亲的亲传弟子,日后若是我和父亲都不在,那崔师兄便是流云阁的代理阁主。”岑丹溪道:“阁内大小事务全权交由崔师兄处理,我会不定时回来查验阁内情况。”
说完这些,岑丹溪看向崔修平:“崔师兄,我虽不善此道,但是非对错还是分得清的。阁内灵石开销用度多一点亦或是少一点,只要总体数目相差不大,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阁内出了黑白颠倒之事,无论是行事者还是包庇隐瞒者,我的剑下不会有分别。”
事情显然无可转圜,崔修平只能答应:“我明白了。”
果决,冷硬,毫不拖泥带水。
系统初次告诉他,前世岑丹溪把四大宗门收拾了三个,连七大世家也被整治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殷云度还是抱有一点系统在夸大其词的想法。
然而现在看来……系统似乎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
岑丹溪安排完之后,众人散去。他将剑收起来,足尖点地三两下跃至树干上,坐到殷云度身侧,凑到他面前:“我做的怎么样?”
殷云度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很想亲他。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在岑丹溪看来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于是忍住了。
殷云度微笑,由衷道:“很厉害。”
说完,又问:“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这儿的?”
“你一来我就发现了。”岑丹溪说完,腿搭在树上,身子枕到他膝头:“你都想起来了吗?”
“嗯。”殷云度护着他的腰:“小心别掉下去了。”
“不会。”岑丹溪看着他的眼睛,拉着他的手滞在半空,又伸出一根食指,和他的指尖对上:“你当时,在想什么呢?我那时候不懂……”
“那时候不懂。”殷云度看着他,哑声问道:“那现在呢?”
“是和现在一样的眼神啊……你喜欢我。”岑丹溪抬手捧着他的脸,去摸他的眼眶:“眼睛里装不下,都要溢出来了。”
殷云度把他的手抓到唇边亲了下,然后捂到自己眼睛上,闭上眼只是笑。
“我一直在等,你怎么一动不动?”岑丹溪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呼吸勾缠:“明明从刚刚就想亲我,为什么不亲?”
殷云度眸光沉沉,却仍含着笑意,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怕你觉得我莫名其妙。”
岑丹溪靠的更近,只要殷云度一动,便能碰上:“你不理我那才是真的莫名其妙。”
在殷云度面前,岑丹溪总是一副任凭欺负的模样,耳垂被揉捻得有些发红也不吭声。殷云度松开了他的耳垂,换成掌着他的后脑勺,故意似的朝后一仰,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被拉开了些。
岑丹溪不太高兴的看着他,目光有些幽怨。
殷云度顶着他幽怨的眼神,含着笑意问道:“是在索吻吗?”
岑丹溪模模糊糊用鼻音嗯了声,再度凑上来,却因为殷云度一动亲到了脖子上。
岑丹溪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贴在了殷云度身上,殷云度搂着他的腰防止他乱动掉下去,继续问道:“这么想亲……是在求爱吗?”
岑丹溪为美色所误,被殷云度那张脸一恍,点头:“嗯。”
殷云度奖励似的在他颊边亲了下:“求的谁的爱?”
岑丹溪有些迷乱:“你的。”
殷云度笑意愈深,揽着他的腰同他接吻。意乱情迷间,岑丹溪隐隐约约听到,殷云度似乎低声夸了一句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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