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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白芥子)


傅逢朝随手脱下外套,回头见他神色不自在,示意他:“先去吃东西。”
饿过头了其实也吃不下什么,诸多心绪积压在心头,更叫人食不下咽。
梁瑾感觉到胃部一阵不适,放下筷子。
傅逢朝坐在他对面又在抽烟,在吞云吐雾里一直盯着他,眼皮耷着,眼底情绪难辨。
“不吃了?”傅逢朝的嗓音略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梁瑾踟蹰问:“你不吃吗?”
傅逢朝看着他,半晌才说:“先前吃过晚饭。”
梁瑾点头,不尴不尬的对话,好像也没有继续的必要。
“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傅逢朝忽然问。
梁瑾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好好跟傅逢朝聊一聊,想认真诚恳地向傅逢朝坦白道歉,祈求他的原谅,却又觉得今夜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他的脑子还很乱,耳朵里不时有杂音,情绪也不稳,怕说错话,怕表现得不好不能让傅逢朝满意。
“能不能……明天再说这些?”他问得很犹豫,只希望傅逢朝不要又生气。
傅逢朝的目光凝住,直直看着他,梁瑾有些难受:“我……”
“随你。”傅逢朝扔出这句,抖了抖烟灰,不再做声地继续抽完了这支烟。
吃完饭,傅逢朝先起身。
“去外面走走。”
出门梁瑾才发现这座山庄确实很大,但也空旷,处处冷寂萧条,仿佛世外之地。
脚踩在枯树枝上,不时吱呀作响,是黑夜里除风声外唯一的一点声音。
夜雪已停,寒意依旧彻骨。
“傅少,我们去哪里?”梁瑾实在不舒服,很想找个地方继续睡一觉。
傅逢朝停步回头看他,瞥见他被寒风吹得微红的眼,问:“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梁瑾说不出来,也不想让傅逢朝知道自己下午又遇上了交通事故,轻微的脑震荡过两天就能好,他不想小题大做。
傅逢朝盯着他眼睛片刻,抬起的手插进他发间:“打电话的时候还叫我的名字,现在又改口?”
梁瑾又问一遍:“我们去哪里?”
傅逢朝收回手,插回兜里:“去看夜景。”
山上有个小型通用机场,停机坪停着一架Kodiak100,已在此等候他们多时。
先前那场雪不大,并不影响飞机正常起飞。
登上飞机时梁瑾有些犹豫。
“不想?”傅逢朝偏头问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
飞机推出跑道,在尽头起飞。
雪停之后浓雾渐散,霍然开朗的视野下,是被都市夜火点亮的山川河海,纵横交错的光带晕散成片,如同一幅巨大的璀璨画卷在脚下缓缓铺展开。
他们逐渐远离城市,往更远一些的海岸飞去。
梁瑾有些眼晕,闭目靠着座椅背,心神飘忽不定。
“以前生日怎么过的?”身边傅逢朝忽然问他。
梁瑾睁眼,神思慢了一秒,回答:“很久没过过了。”
“为什么不过?”
“……没什么好过的。”
傅逢朝不咸不淡地说着:“因为觉得亏欠了别人,觉得自己不应该活下来,所以把这个日子也当做一个赎罪的借口。”
在心知傅逢朝已经洞悉一切后,梁瑾无法再争辩,他想解释,傅逢朝却不太想听,目光落向舷窗外停了片刻:“有没有兴趣玩一场?”
梁瑾不明白:“什么?”
“跳伞,”傅逢朝像是随口的一个提议,“夜间跳伞有尝试过吗?挺有意思的。”
梁瑾几乎立刻就白了脸:“外面天气不好,很危险,你别去。”
“我听说你以前念书时是跳伞协会的,有证吗?”傅逢朝自顾自地问。
梁瑾听懂了他又是故意的,出口的声音极哑:“我没有,傅逢朝,你别这样了,不要去……”
傅逢朝扔了一套跳伞装备给他,砸在梁瑾怀里,他下意识接住,又想扔掉,傅逢朝没给他机会,伸手过来用力拉开了他身侧的舱门。
高空的低压冷空气瞬间灌进舱内,肆虐狂风呼啸,梁瑾的心率飙升,一转头就看到舱外近在咫尺的高空,无处不在的黑雾似魍魉,张牙舞爪随时能吞噬一切。
极度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几乎被钉在了座椅上,死死攥住安全带,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嘴唇被他用力咬破,喉间发出的只有嘶哑破碎的哀求:“关门,傅逢朝你关门……”
傅逢朝欺近,一只手停在他颈侧,轻抚着上面因为紧张和惊惧而凸显的青筋,缓缓问:“你在发抖?”
梁瑾闭起眼,眼角甚至逼出了眼泪,他的大脑已经彻底无法思考,头晕目眩、呼吸中断,也许是脑震荡的后遗症,也许是过度的恐惧,让他几欲作呕。
他不断摇着头,在傅逢朝另一只手握住他时本能地回握上去,死死抓住傅逢朝的手,流着泪的声音哽咽,从胸腔间勉强挣出,又一次重复:“关门……”
几秒钟的僵持,漫长得仿佛几个世纪。
傅逢朝紧盯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这样的梁瑾可怜又可恨,折磨梁瑾并不能让他痛快,他心里的难受和煎熬不比梁瑾少一星半点。
“唰”一声响,舱门重新闭合。
风声和巨大的引擎轰鸣声一起被隔绝在外,机舱内的冷空气逐渐消融,梁瑾依旧在发抖,抓着傅逢朝的手不断收紧指节,几乎掐进他血肉里。
“睁开眼。”傅逢朝压低嗓音。
梁瑾的眼睫颤颤巍巍的,被泪水彻底浸湿,狼狈又无措。
“睁开眼,看着我。”傅逢朝再一次道。
梁瑾缓慢睁眼,迷蒙泪光里模糊看清傅逢朝的脸,冷漠的、严厉的、凶悍的,唯独不见半分从前面对梁玦时的温情。
“你在怕什么?”傅逢朝更迫近他,逼问,“是我让你感到害怕?”
梁瑾想要说话,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难再发出来,喉间带出来的只有一些含糊无意义的音节。
见他喘息困难,傅逢朝皱眉提醒他:“深呼吸。”
梁瑾很勉强地吸进气,却无法顺畅吐出,傅逢朝只能用力按住他肩膀,解开他的安全带,将他拉入怀。
梁瑾在他怀里终于泪流满面。
或许是这个拥抱的安抚起了作用,许久梁瑾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他依旧在流泪,傅逢朝将他按在座椅里,手掌停于他脸侧,擦到掌心一手冰凉。
“看着我。”
梁瑾空洞的双眼大睁着,眼眶惊红:“傅、逢、朝……”
傅逢朝问:“还想说什么?”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梁瑾终于说出口,一字一字说得格外艰难,几如呓语,“我是……梁玦。”
又一次的,潸然泪下。

傅逢朝停在他脸侧的手慢慢掐紧,喑哑道:“再说一次。”
梁瑾的声音发着颤,泪流得更汹涌,苦撑了这么多年的防线在这一刻决堤,这个名字终于自他嘴里亲口说出:“我是梁玦,对不起,傅逢朝对不起……”
傅逢朝定定凝视着他:“终于肯承认了?”
“对不起……”
除了重复这三个字,梁瑾再说不出别的话。
他的一双手紧攥住傅逢朝的衣襟,持续的头晕耳鸣让他分外难熬,急喘不断,模糊视野里傅逢朝的眉头不肯松展,对他一而再的“对不起”也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要怎样道歉哀求才能让傅逢朝再原谅他。
他想回去从前,却清楚知道绝不仅仅是他的一句“我是梁玦”,这十年间的所有便能一笔勾销。
他真的毫无办法了。
他被傅逢朝用力按入怀,勒紧的双臂死死禁锢住他。
分明当年狠心先放弃的人是他,如今可怜得像被抛弃了的人也是他。
梁瑾埋头在傅逢朝颈窝里,逐渐泪湿了傅逢朝的衬衫衣领,终于承受不住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又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他在迷蒙间听到声音,是傅逢朝在问别人:“他为什么还没醒?”
“应该快了,他之前出过交通事故,可能是有轻微脑震荡,加上受了刺激才会这样,看起来情况还好,先观察吧,要是之后他人醒来还是觉得不舒服,保险起见去医院做个脑部ct,没什么问题的话休养几天就能好。”
医生模样的男人交代完事情,收拾了东西离开。
关门声响起,梁瑾抬起手按住自己额头,之前的记忆回笼,他的身体僵了一瞬,缓缓睁开眼。
傅逢朝就坐在床边,垂眼正看着他,黑沉目光深不见底。
梁瑾的一只手被他捉住,傅逢朝慢慢摩挲着他的掌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抚摩过去,细细感知。
从前梁玦因为常年拉琴,手指腹上一直留有薄茧,现在却一点都看不见了。也许是他有意为之,将这些印子也弄掉,有意地遗忘从前,不留一星半点曾经的蛛丝马迹。
但即便是双胞胎也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没有谁与谁是完全一样的,他的体貌、他的声音、他的每一个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表情都是从前的那个他,自己却这样荒谬地被他骗了整十年。
何况梁瑾的演技并不好,甚至算得上拙劣,他却被一叶障目。
傅逢朝想着,自己这十年也不知道算什么,一场骗局、一个笑话,悲哀的或许只有他自己。
“傅……”
梁瑾只开口说了这一个字,便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刚有交警打电话来,告知你去办完事故处理手续就能拿回车。”傅逢朝的语调很低,放开了他的手。
梁瑾勉强点了点头,窗外落进的天光在昏暗房间里显得有些刺目,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飞机,又睡了多久。
“……什么时间了?”
“还早,”傅逢朝帮他掖了掖被子,缓缓说着,“想睡睡吧,这里没有别人。”
梁瑾有心想说点什么:“你在……”
傅逢朝先问他:“为什么又发生了交通事故?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梁瑾讪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傅逢朝的神色复杂:“怎么发生的?因为昨天我给你打了电话?”
“不是,”梁瑾小声解释,“昨天去苍临山上的庙里,听那里的人说你去过了。”
傅逢朝盯着他的眼睛:“去过了,然后呢?”
梁瑾嚅嗫道:“……你什么都知道了。”
傅逢朝一哂。
梁瑾有些心乱,动了动身体,发觉左手腕被禁锢住不能动弹,被子滑下去一截,露出他被钢链铐住连着床头立柱的左手。
他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傅逢朝:“为什么……”
“梁玦。”
只这两个字,梁瑾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逢朝的视线慢慢逡巡过他的脸,眼神像是指责,又似隐约有哀伤:“你是梁玦吗?”
梁瑾的心尖被揪扯住,呐呐说:“我是。”
目光沉默纠缠,梁瑾犹豫抬起手,想触碰傅逢朝的脸颊,被他用力按住。
傅逢朝的声音倏尔压下:“梁玦,骗我好玩吗?”
“对不起……”
梁瑾试图道歉,他彻底搞砸了,在最狼狈的时候被逼着承认身份,只会让傅逢朝更加生气。
“我不需要你说对不起,”傅逢朝咬重声音,近似咬牙切齿,“你的对不起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你骗了我十年,说一万句对不起也没用。”
“我……”梁瑾想出声,傅逢朝却不给他机会。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让我以为你死了,梁玦,你一定要做这么残忍的事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要怎么活,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个什么?”
一声一声的诘问在耳边,梁瑾泛红的双眼里又要落下泪,被傅逢朝粗鲁以指腹抹去,他粗声喝道:“不许哭。”
梁瑾不想哭,不想这样矫情软弱,他试图解释:“我不是有意的,我哥是为了救我而死的,我欠了他一条命……”
“你欠了他一条命,所以要用你的命来还?”
傅逢朝逼问:“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里人的意思?”
他的情绪并不激动,嗓音却格外的冷,看着梁瑾的眼神也是,梁瑾浸在这样的冷意中,像陡然间坠入深渊冰潭里,惊慌失措苦苦挣扎。
是他家里人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如果他坚持不愿意,没有人能逼迫得了他。
但在傅逢朝面前,他说不出口。
傅逢朝已经猜到了答案:“所以还是你自己的意思,梁玦,做别人,辛苦吗?”
梁瑾被他问住。
怎么可能不辛苦,这十年对他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捱的。
傅逢朝坚持要他说:“回答我,辛苦吗?”
梁瑾濒临崩溃,强忍住哽咽:“我没有办法……”
“是没有办法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也许是有办法的,可在当年的那时那刻,他选择了这条路,今日再怎么后悔,这样的苦果也只能他自己吞。
“告诉我,你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傅逢朝沉声一再追问。
梁瑾败在他这样严厉不容拒绝的目光里,终于流着泪说了实话:“我所有的身份证件都换成了我哥的,在那场葬礼结束的当天飞去美国,以他的身份开始新生活。
“我听不懂课,也不认识任何人,爷爷每天都会跟我视频通讯,教我怎么做我哥,我哥跟我的个性完全不一样,我必须收敛本性,不能给他抹黑。家中管家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会把我的一举一动告诉我爷爷,我只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才能让他满意。
“毕业回国以后我被爷爷安排进公司,在各个部门轮岗,每天不断地跟着爷爷学习怎么掌管格泰。我不喜欢,但不能抱怨,因为我哥就从来不会抱怨,他总能把什么都做得有条不紊让人满意,我要成为他,就必须像他一样,否则总会有人发现我是个冒牌货。
“我妈也不好应付,在她眼里是我害死了我哥,我必须把我哥赔给她,稍不如她意她总有一百种法子不断闹腾,让我不能安生。”
“我真的很难受,很多次都想放弃,但是不能,我这条命是我哥给的,所有人都说我欠了他,我只能这么做。”
这些话梁瑾从前从未跟人提过,第一次他真正说出这么多年自己内心的压抑,傅逢朝听懂了:“所以确实很辛苦。”
梁瑾不想诉苦,但在傅逢朝面前,哪怕只是这个人寥寥几句话,就已足够让他理智瓦解:“我也不想这样……”
“不想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傅逢朝质问,“你是非这样不可?”
“我——”
傅逢朝的眼里凝结了坚冰:“梁玦,你真伟大,你的伟大里是不是只有我是牺牲品?一句你不是有意的我就活该被你放弃吗?”
这一次梁瑾真切听清楚,傅逢朝的声音里确实是有恨意的,对他的恨意。
他有再多的委屈和辛苦,在傅逢朝这里都不无辜,傅逢朝理应恨他。
他艰难说着:“你不是牺牲品,不是……”
“不是牺牲品是什么?”傅逢朝可笑反问,“你如果真的考虑过我的感受,就不会那么决然地做出选择,连一个暗示都不肯给我。
“你知道我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我以为我的梁玦不在了,我像个疯子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走出来,用所有我能想到的方式去缅怀他,到最后才发现原来都是我单方面的自我感动,他根本不在意。
“这么多年我每天每天一遍一遍地给他发消息,他看过吗?如果十年都没有看过,那我这一厢情愿的独角戏是在做什么?如果他看过,为什么他能这样心狠,一次也不肯回复我,一点希望也不肯给我?”
梁瑾心脏疼得几近麻痹,他想到那上万条的消息记录,最早的那些他只看过一遍,因为不敢再看第二次。
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仅仅几张照片、几段视频,轻易就能窥见发消息的那个人那时的撕心裂肺和绝望。
他在时隔十年后延迟收到的那些消息,对当年的傅逢朝来说,其实毫无意义。
傅逢朝将他的无言以对当做了心虚和默认。
“你要做梁瑾,我不会拦着你,为什么连我也要骗?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死的那个人是你?
“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你还打算骗我多久?骗一辈子吗?看着我将你的东西都烧了、听我说要放弃你也不肯跟我坦白,梁玦,你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吗?
“还是你根本早就不在乎了,这十年都是我一个人在一厢情愿,你其实早就不想应付我了?”
傅逢朝说着说着忽然就笑了,他脸上的表情格外不自然,糅杂了愤怒、自嘲、失望种种情绪,无法自洽,呈现出一种近似怪异的不协调感。
梁瑾太难受了,他真的不想看傅逢朝这样,不知道怎样将自己的心剖开,才能让傅逢朝真正看到:“我没有,真的没有,傅逢朝,我做错了我不会否认,你想要我怎样道歉都行,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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