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抿唇角,见傅逢朝伤处的血迅速将纸巾染红,提醒道:“你伤口太深了,需要去医院缝针。”
傅逢朝伤得不重,没必要等救护车一起走,但他是自己开车来的,也不方便。梁瑾提议送他去医院的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大抵也是自讨没趣。
叫嚣的凶徒骂得太难听,被保安摁着头压在地上,开始痛哭嚎啕,怒斥新郎无情,骗他身和心又把他甩了,回头和女人结婚。
还没走的宾客闻言无不哗然。
徐家人或目光闪躲、羞愧难当,或震惊失语、不可置信。
傅逢朝眉头紧锁,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憎恶。
梁瑾看着这样的傅逢朝,忽然有些想笑。
他今夜来这里只为了看一眼傅逢朝,看到了也就满足了,还能见到傅逢朝这样生动的情绪,便算是意外之喜。
但傅逢朝受伤了,刺目鲜血迅速压下了梁瑾心头那一点冒头的谐趣,他的目光落回傅逢朝手上,又不适起来。
那句话便还是问出口:“你现在去不去医院?我带了司机,可以顺路送你过去。”
他看似问得随意,傅逢朝没有抬头,回答得更随意,仍是和先前一样的敷衍之言:“谢谢,不必了。”
说着“谢”时,傅逢朝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谢意,只为了拒绝一个同样让他厌恶的麻烦。
梁瑾听懂了,像心尖最软的地方被人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尝到一点酸意,但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
傅逢朝已与别人说起话,工作人员送来医用绷带,他在手掌上缠了几圈,勉强止住血。
救护车来得很快,傅逢朝跟车一起离开。
鸣笛声逐渐消失在夜雨中,喧嚣也随之散去。
梁瑾回过神,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他的目光忽而凝住,看到染血的地毯边缘处,一闪而过的亮光。
他弯腰捡起来,是一枚钻石袖扣,方方正正很优雅低调的款式。刚傅逢朝按住手上伤口时,另只衬衣袖子上露出的袖扣就是这款。
这是傅逢朝的东西。
司机把车开过来,梁瑾上车靠座椅里阖目养神片刻,吩咐:“你给这里的经理打个电话。”
司机问:“要交代什么?”
梁瑾慢道:“警察来之前,让他们好好招呼刚混进来闹事的那个。”
停云山庄本就是格泰的产业,梁瑾缓缓摩挲着指间那枚袖扣,沉沉目光如蛰伏黑夜里的凶兽。
他没有起伏的声调继续:“右手虎口,给他也划上一道。”
梁瑾回到柏琗已是晚九点半,电梯一层层往上,他疲惫闭起眼。
耳边响起一声轻响,梁瑾放空的思绪逐渐回来,电梯门缓缓打开——二十七楼,顶层公寓,他一个人的独居之所。
玄关处的感应灯亮起,梁瑾没再开别的灯,脱了鞋赤脚走去水吧,给自己倒了杯冰水。
客厅的落地大窗外映进城市闪烁的霓虹,投下一点斑驳光亮,是这座夜下都市的一隅缩影。
梁瑾握着水杯不时抿一口,静静看去。冰水的刺激让他头脑保持清醒,黑夜的迷离又让他忍不住想坠入其中,他已经习惯了并且享受这样的黑暗。
酒柜上的八音盒被他随手拨开,多年未调音声响有些滞涩,是那首《春之歌》。
过去种种被乐声唤醒,近十年的时间,梁瑾默默注视那个人,却从不去回忆从前。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如果不是这次傅逢朝回来,他或许可以一直这样,不问前尘、不求以后,只做一个旁观的过客。
到底做不到心如止水,平静表象下苦苦压抑的,是真正能翻江倒海的暗涌。
钻石袖扣自梁瑾掌心滑落,落在八音盒的玻璃盒盖上,慢慢滚过两圈停下。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跟随,直至停住,眼里的光随之暗下。
夜里梁瑾睡得不太安稳,被雷声惊醒,心脏跳快得厉害,一阵阵地抽痛。
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他闭了几闭眼,梦里的场景模糊一片,但他知道那是什么——漫天雨雾、尖锐的鸣笛刹车声,然后是血,铺天盖地的血。
这么多年他一直困在这个梦里,挣不开更走不出去。
梁瑾起身下床,才觉难受的不只是心脏,还有正不断痉挛的胃部。
晚上那顿他光喝酒,东西只吃了两口还是冷的,夜里遭报应再正常不过。
站在洗手池前他把先前喝的酒全吐了,到后面吐不出东西便只剩胃酸,从喉咙底一路灼烧到舌根。
窗外电闪雷鸣不断,倏然映亮身前镜子。梁瑾在抬眼间看到自己颓唐的眼,转瞬又陷入沉黯里,如朽木枯槁,不见半点生机。
“你是谁?”
心里有一个声音问着,但他给不出答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抬起的手挡住镜中人的眼睛,只要不去看,就能自欺欺人。
流水冲走那些秽物,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拉开旁边抽屉翻出止痛药,不管剂量地倒进嘴里。
这场雨下了整两日才停,之后真正进入了临都夏季最炎热的时节。
车开出公司的路上,梁瑾接到陶泊打来的电话,这小子开口便跟他打听徐家的八卦:“那晚我走以后徐笙是不是被人捅了?说是他的风流债,还是个男人啊?你那会儿还在吧?是不是看了现场?”
梁瑾拨了拨耳机,靠进座椅里:“嗯。”
“那就是真的?我听说他伤得还挺重的,被捅到左肾直接摘了,啧啧,婚礼当天碰到这种事情有够丢人的,好像女方第二天就给他们家送了离婚协议书,这下真成全城笑柄了。”陶泊乐道。
“你很幸灾乐祸吗?”梁瑾问他。
“那倒没有,不过也同情不起来,”陶泊实话说,“听说那位倒霉的傅大少还帮他挡了一刀,我比较同情那位,无妄之灾。”
梁瑾枕着椅背出神片刻,目光没有聚焦地落向车窗外,炽热阳光裹着热浪扑面而来,那夜的雨像只是他生出的一场错觉。
电话那头陶泊依旧在絮絮叨叨:“所以当时新娘没给我手捧花也不可惜,这不才结婚就离了,还见了血,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大表哥你是没什么关系了,反正你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陶泊,不要胡说八道。”梁瑾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本来就是,问你想不想谈恋爱你都说从没想过,看透你了。”陶泊坚持道。
梁瑾没兴致多说:“就这样吧。”
“行吧,不打扰你了,大忙人。”
二十分钟后,车开到目的地,闹市区清幽民居的四合小院。
梁瑾拿了盒茶叶独自进去,拜访主人家。
“还是你带来的茶合我胃口。”
喝着茶的人感叹,和颜悦色里不掩上位者的气质:“你爷爷以前每次来我这,都给我带盒这茶叶,就是这个味,别处买不到。”
茶是刚沏出来的,出自格泰的茶庄中的绿茶,品质最好的那一部分,一年产量不过几斤,梁瑾的爷爷向来留着自己喝和送人,从不外售。
“何局要是喜欢,我下次多带些过来。”梁瑾靠坐沙发里,姿态放松,丝毫不拘谨。
对方笑着摆摆手:“算了,一共也没多少,留给你爷爷喝吧。他现在退休了,在家颐养天年,每天不也就喝喝茶种种花的。”
梁瑾道:“爷爷也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那多好,我可羡慕得很。”
闲聊间梁瑾直言说起自己的来意,政府即将对临都北面的云琴岛做整体招标转让,将是未来临都新开发区的重点项目,格泰志在必得。
何佑民与梁瑾爷爷是老交情了,也不拐弯抹角:“格泰有这个实力我当然清楚,我也很信任你们,但上面领导有自己的考量,盯着这块地的人太多了,最终还得看招标的结果。之前的事情你也知道,领导对格泰还是不太放心。”
他说的是先前临都官场上的一些风波,领导换届,梁瑾的爷爷押错宝,对格泰影响不小,仓促退休对外说是身体不行,本质为了避风头。
梁瑾接手公司后立刻着手做补救措施,响应政府征召社会资本,投资四十亿入临都新机场建设,成功让格泰避过一场风浪。
梁瑾点点头:“还请何局指一条明路。”
何佑民今天既肯喝他的茶,必是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何佑民确实乐得帮忙,他也已五十出头,能借这个项目再进一步最好,若不行再过两年就该调去养老部门了。
“盯着这块地的人是多,但真正有实力的也就几家,华扬你知道吧?他们也想做这个项目,跟你们一样志在必得,而且领导还比较看好华扬。”
何佑民喝了口茶,继续说:“不过依我说,你们格泰资金实力肯定是在他们之上的,更有竞争优势。棋逢对手不如强强联合,要是你们合作一起投标,那我甚至可以打包票你们一定能拿下。”
这个提议出乎梁瑾的意料,他心下快速计算着可行性,真与别家合作利益分配肯定还得谈,确实好过投标失败,要说服公司董事会不难,但对象是华扬……
“就算我们愿意,华扬也未必肯吧?”梁瑾笑笑道。
“说到这个,我约了华扬的傅总一会儿来吃晚饭,你有没有兴趣一起?”
傅逢朝是在半小时后到的,看到闲适坐于客厅沙发里的梁瑾,他的目光只停了一秒便移向何佑民:“何叔。”
何佑民点头,示意他也坐。
刚何佑民说自己算是傅逢朝远房表叔,梁瑾虽觉意外但没往心里去,毕竟人情社会,只要想便没有搭不上的关系。
“小梁总说你俩认识,我就不帮你们介绍了,难得碰上,一起在我这里吃个饭好了,我刚还跟他说到云琴岛招标的事,正好你也来了。”
何佑民主动说起自己的提议,傅逢朝听罢没有表态,只道:“公司的事情我一个人决定不了,还得回去再研究。”
“你就是心眼多,还跟我打起官腔了,”何佑民笑骂他,“我还不是为你们好,真投标你以为你有几分把握赢得了格泰?”
傅逢朝淡道:“华扬也有华扬的优势。”
他与何佑民说话时,梁瑾注意到他的手,右手手掌包扎起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何佑民转头笑问梁瑾:“他这么自信能赢,小梁总你怎么说?”
梁瑾看着傅逢朝说:“格泰也会尽力而为。”
傅逢朝的神情随意但疏淡:“拭目以待。”
何佑民笑着摇摇头,倒了杯茶示意傅逢朝尝尝。
傅逢朝很给面子地喝了一口,茶香清淡、回味甘甜:“还不错。”
何佑民道:“这是小梁总送我的茶,他们格泰私庄产的最好的绿茶,不像你只会来让我生气。”
傅逢朝随手搁下茶杯,提醒他:“何叔你睡眠不好,茶还是少喝些。”
何佑民直接气乐了。
闲聊一阵,何佑民去书房接了个电话,客厅里只剩梁瑾和傅逢朝。
他们分别坐在两侧沙发里,皆没了话语。
傅逢朝长腿交叠,靠着沙发背看手机,毫不在意另一个人的存在。
梁瑾悠悠喝着茶,视线越过傅逢朝落向他身后墙上,那里挂着一幅行草。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梁瑾的目光落回傅逢朝。
屋中静谧,此刻虽是盛夏,傍晚的天光经过院中枝叶层叠雕琢落进来,曳出昳丽姿态,倒仿佛显出几分春意来——
如果不是坐于光中的那个人神色过分淡漠。
梁瑾暗觉可惜。
傅逢朝忽而抬眼,眉梢压下冷意。
“梁总盯着我做什么?”
傅逢朝毫无预兆地开口,冷然双眼直视梁瑾,仿佛能洞悉一切。
梁瑾沉默,有一瞬间他确实被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今日在这里碰上傅逢朝本就在他预料之外,傅逢朝的敌意他并非感觉不到,只是不太明白。
“傅少,我们之间有过过节吗?还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梁瑾直接问出来,无意费劲猜测,日后他们免不了公事上的交道,他不想傅逢朝难做,也不愿自己难做。
傅逢朝将他略显困惑的神态看进眼中,不予反应,视线落回手机屏幕上,显而易见地不想回答他。
梁瑾怔了怔,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触及傅逢朝冷淡耷下的眼,嗓音滞住——
傅逢朝并不想理他。
这个人周身的低气压清楚写着厌烦,是对他的,他刚才的打量只让傅逢朝觉得冒犯。
梁瑾终于意识到,傅逢朝的那些负面情绪甚至根本没打算掩饰。
如果是梁瑾,当初与傅逢朝仅有过一面之缘,是在梁玦的葬礼上,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梁瑾确实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过傅逢朝。
而傅逢朝显然不打算给他解惑。
梁瑾握着茶杯,手心分明是热的,却莫名感受到直冲脏腑的凉意。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是他高估了。
何佑民回来,丝毫未察觉他们之间气氛微妙,坐下拉着他们继续喝茶闲聊。
那之后及至吃晚饭,梁瑾始终有些不在状态,也食不知味。
何佑民注意到了,问他:“我这里菜色不合小梁总你胃口?”
“没有,”梁瑾勉强笑笑,“都是家常菜,味道挺好,是我自己这两天胃有些不舒服,不太吃得下。”
“年纪轻轻就胃不好,以后可得受罪咯。”何佑民说着摇摇头,“你别当我故意吓唬你,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这样,熬夜不当回事、喝酒当喝水,现在是没什么,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该后悔了。”
梁瑾无奈道:“何局说的是,我受教,以后注意。”
“还是你肯捧我的场,”何佑民笑道,“看看我们这位傅总,根本对我的话不屑一顾。”
傅逢朝吃着东西也一派温雅斯文,甚少出声,被何佑民点名了才淡淡开口:“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肆意挥霍糟蹋身体,何叔何必替别人操心这么多。”
“有你这么说话的?”何佑民好笑说,“我这不是好心提醒,你自己不听就算了,还管别人听不听?”
傅逢朝愈泰然:“那就当是我胡言乱语吧。”
他神情中的有一些轻慢,梁瑾看着,一时拿不准刚才那句是他的无心之言,还是另有弦外之音。
但傅逢朝不待见自己,这是肯定的。
何佑民笑了一阵,说:“小梁总如今肩上担子重,独自挑起公司大梁,也难怪这么拼命。我记得你还小的时候跟现在倒不一样,当年我见着你时你还是个学生呢,身上背个琴咋咋呼呼的,你爷爷还说你太皮了管不住,哪能想到如今这么稳重有本事。”
何佑民兀自回忆从前,兴致盎然,没有注意到饭桌上另两人同一刻的沉默。
梁瑾平静开口:“何局,你当时见到的人,应该是我弟弟。”
何佑民一愣:“你弟弟?”
“我双胞胎弟弟,后来车祸去世了。”梁瑾淡声解释。
何佑民惊讶之下倒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样吗……”
傅逢朝径直岔开话题,语气生硬:“何叔,还要不要添汤?”
“行行再来点。”
何佑民递碗给他,便不再说这个,另起了个话头。
六点半,他们与何佑民告辞,一前一后离开。
这个点天还没黑,晚霞低垂,迤逦浮沉于胡同巷道间。
傅逢朝走得很快,梁瑾跟在后方,安静听他的脚步声,以视线描摹他背影——
傅逢朝握着手机在回消息,另只手插兜,袖子挽起一截,露出极富力量感的小手臂。
他的身形似乎比当年更高大,黑绸衬衫和高定西装裤包裹住成熟男人的身体,从头至脚一丝不苟,连皮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的声音都恰到好处。
身后是被夕阳余晖拉长的影子,却无端显出几分寂寥来。
这一段不过五分钟的路,于梁瑾漫长得像走过了又一个十年。
至胡同口的停车场,他开口叫住了已经拉开车门的傅逢朝。
“傅少,能不能聊几句?”
傅逢朝回头看到他,手撑住车窗玻璃,神情中看不出情绪:“聊什么?”
梁瑾问:“云琴岛,华扬是不是真打算参与投标?”
“当然。”傅逢朝肯定道。
梁瑾沉下心绪,快速对比起两家的优劣势。
格泰是老牌公司资金雄厚,但华扬本身就是做工程起家的,既投资又自己承建,这些年发展迅速,经手过众多国内外大项目,一贯跟政府关系融洽。
他们真参与云琴岛投标,格泰有几成胜算,梁瑾确实心里没底。
北部新区是临都未来的发展重心,云琴岛日后的商业价值不可预估。格泰这么多年在海内外投资部署无数,反倒是临都大本营这里一直以来都没占到多少先机,所以云琴岛开发项目他们必须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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