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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嫌落水后(今州)


他背着昏迷的阿千兰走到他们身边轻笑:“我父亲一死,我母亲就把她送到这里来养成蛊母,想借着万蛊弄死晋廷几乎所有人,我很能周旋的,你看最后,也就搞了一个定北王……”
顾小灯眼里看着那一对蹚水跑来的双生子,视线有些不清,他轻声打断道:“你原本还想给我下蛊,不是吗。给森卿下控死蛊,给我则想下控生蛊,只是我一身药血克蛊,你的蛊碰到我就死了,连带着让你发现我的异常。少将军,你高尚得很,也可恶得很。”
葛东晨抿了抿唇,想笑但唇角耷拉了下去:“嗯,我一直是个死变态,就想搞你,可惜搞不了……小灯,你猜到我想请你帮什么忙了是吗?”
不止顾小灯,一旁的顾瑾玉都猜到了。
“她会死吗?”
“往生极乐。”葛东晨平静道,“万蛊除去,剩下的时间不多。晋廷太平,她也解脱,做个人,哪怕做个烂人,也比做只好蛊虫好。”
顾小灯感觉得出来,他未尝不是在说自己。
“她自己知道吗?”
葛东晨摇头:“她被迫成了工具,什么也不明白。蛊母不需要吃喝就能永生,她继承了上一个蛊母,下一个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你母亲不知道,阿吉呢?阿吉和她天生羁绊,她同意吗?”
“同意了。蛊母离不开万泉山,阿吉还是想带她出去,哪怕不去中原,南境千山,一座座玩,也是好的。”
“……怎么做?”
“其实不难,但需要你的血。”
葛东晨低声说起如何杀万蛊。
葛东月背着葛东朗水花四溅地跑来了,异瞳的葛东朗迫不及待地伸手摸顾小灯的发顶,好奇又喜欢的样子,口中咕噜噜地说出一串异族话。
葛东月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觉得此前一直瞒着顾小灯不厚道,一边翻译一边严肃道:“不许你因为定北王吃痛就讨厌蛊母哦。”
顾小灯只说:“我考虑一下。”
葛东月顿时泄气,扭头怪起葛东晨:“哥,都是你没用!”
葛东晨直接对上了她的脑回路:“是是是,哥没用,讨不到他当你们嫂子,不然他就无条件喜欢你们了。”
她们俩同时哼哼。
葛东晨笑:“东朗,解一下控死蛊,解完他就都很喜欢你们了。”
年轻的蛊母有些犹豫地看向昏迷的阿千兰,葛东月哄她一会,她便点了头,手朝顾瑾玉伸去。
她身上披着的是葛东月的外衣,虽然双生,但她个子小了许多,那外衣套在她身上,原本的劲服窄袖竟显得宽大起来。
葛东朗把手放在顾瑾玉头上,大概是想捶他,但怕顾小灯生气,便只比划个虚势。
她最主要的受蛊者不过就是顾瑾玉,喜欢顾小灯,来源于顾瑾玉的情意,讨厌顾瑾玉本人,也先源于顾瑾玉的自厌,再接力于葛东月的倾吐。她知道的不多,能模仿的对象都少得可怜,便在葛东月和顾小灯之间来回不停地看。
顾小灯看到她手背上的皮肤规律性地鼓动着,万蛊以她为巢,她不知道当没当过女儿,就成了异类的万母。
葛东朗拧着眉操纵了足足一炷香,顾瑾玉不住呕血,顾小灯捱得煎熬,吴嗔也放下了舀水大计过来护持。待葛东朗将手收回去,仨中原人乱成一团,吴嗔和顾小灯一块解顾瑾玉身上其余的傀儡余蛊,顾瑾玉则不住地嗅顾小灯,久哑难言久瞎难视,便先努力地试图嗅一嗅顾小灯。
“六、六时辰……就好。”葛东朗比出六根指头,说起中原话来拗口生涩,“顾山卿,不急。”
“小公子,你忙去。”吴嗔低声朝顾小灯说话。
吴嗔方才听得仔细,这位热爱研究巫蛊的中原蛊师面对即将湮灭的古老万蛊没有感到任何可惜,他最初不怎么顾人死活,如今倒也愿意顾一顾,沾一沾烟火气,干呕仙人往后得是干呕凡人了。
顾瑾玉默默拢了顾小灯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了“随心”二字。
葛东晨轻笑:“没关系,小灯想帮就帮,不想就不勉强。”
葛东月巴巴的:“山卿。”
葛东朗有些呆:“?”
顾小灯想说话,发觉自己吭不出声,眼前也模糊,深呼吸几下,便伸手去解开顾瑾玉蒙眼的黑缎,用顾瑾玉的血和泪绑住了自己的泪意:“我来咯。”
“谢谢。”
“谢谢!”
顾小灯清醒地感觉着自己的掌心被轻轻划开一刀,葛东晨带着他的手,按到了葛东朗额上划开的口子。
顷刻之间,万泉山里的水剧烈翻涌,葛东朗孩童一样大哭起来,葛东月不住地哄她,她的哭声便渐弱,叽里咕噜地说着话。
大抵是她的哭声动静大,葛东晨背上的阿千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茫茫然却先唤了别的名字。
葛东晨握着顾小灯的手,又按到了葛东月的手背上,葛东月咬牙忍住没出声,一尾红绿交加的蛊虫从她指尖破口飞出来,她眼疾手快地用早就备好的水晶吊坠容器关住那蛊虫。
顾小灯觉出不对:“你们在做什么?”
葛东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红绿交加的蛊纹如同根须一样长到脖颈,他用纱布裹住顾小灯的手,葛东月便红着眼圈把水晶吊坠放在他手上。
“没事,小灯,回去吧。”他揩过顾小灯腮边的泪痕,“我们要去千山,中原就不回去了。”
顾小灯避开他的手,没说话,也没解开眼睛上的黑缎。
当初他从葛东月那听到他们要返千山时,就知道葛东晨回不去了。命里的事,无甚退路。
葛东晨私德再烂,他也见过他少年时读圣贤书、习晋军武。
自古忠孝难两全。忠也罢,孝也罢,这一生就这样了。
他摸着手里拇指指节大小的东西,想问这是什么,想了想觉得还是走为好,不问为好。
“放在你手里的东西是指引你们走出万泉山的小玩意。”葛东晨绿着眼睛,事无巨细地碎碎交代,“你带着它,它会在水晶里撞着,你就看着它撞的方向,走一条和它反方向的路,一直走,也许日落前能离开。外面的异族人会留下两个可靠的带你们回中原,是走快还是当散心一样慢赶,都看你的心情。你已经累了,回程不如就慢一些……”
他背上的阿千兰有清醒过来的倾向,恍惚的眼神看到双生的女儿都在流泪,便喃喃着用巫山族的话追问她们发生了何事。
葛东晨便用异族的话忽悠她:“母亲,父亲的骨灰瓶似乎磕碰到了,您要不要仔细检查一下?万一坏了漏了,父亲便不完整了。”
阿千兰脸色煞白,当即去检查那个进入千山后,一直挂在脖子上不取下来的瓷瓶。
瓷瓶里的家伙生时关了她很多年,现在她也想要以牙还牙,她要把死了的家伙关在他的异国他乡,努力关上很多很多年。倘若瓷瓶里的骨灰还有残魂,那就更好了,让他日日盘旋陌生异地,不得安息,不得……不得离去。
葛东晨沉默了一会,斟酌着,他看到眼前的顾小灯还是乖乖的样子,握着那水晶吊坠站在跟前,虽然一言不发,但他知道他在认真地听着。
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顾小灯也常这样乖,亮晶晶地坐在一旁,话唠时生动活泼,拌嘴时伶俐不饶人,他其实很少安静,很偶尔的时候,会短暂地黯然几瞬。
现在他这样安静,忽然叫他想起那四年里混账的无数哄骗。
顾小灯醉后软乎乎地靠在他身上,他亲吻他无暇的眉目,流连他的唇瓣,他解开他的腰带和拨开素白的学子服,无耻下流又庄重小心地抚摸他的身体,永远浅尝辄止,永远悬崖勒马,也永远不得宽恕。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想在初次见到他时,便郑重认真地自我介绍,不搞虚头巴脑的虚伪刺探,不搞可恶至极的欺凌哄骗,他想走好每一步,赶在所有人之前正大光明地带他走出顾家。他不想当他的妾,他想和他堂堂正正地做一对世俗良配。
葛东晨被自己的遥想扯得浑身剧痛,被迫中断这种撕心裂肺的妄想,他斟酌结束,眼睛绿得厉害,继续和顾小灯轻声细语,说此生最后一番话。
“我死之后,身体会融化成泥土,长出一棵树来,那棵树会长得分开茁壮。往后你在其他地方,看到长得分外翠绿的树,那些翠绿便都是我的眼睛,是与绿树同气连枝的我在看着你。”
葛东晨尽力把死亡夸张化,夸张到好像无可畏惧一样,他轻笑着问他:“你东晨哥变态吧?”
顾小灯什么没多说,他点点头,转头:“走啦。”
“好……不送了。”
他们转过身,一行人向千山,一行人向万水。
水晶吊坠里装着葛东月原先以身养着的御下蛊,它和附上蛊连接着,一离了母体,便加速衰亡,跟着它一损即损的附上蛊自然也不例外。
万泉山中的蛊母一经剔除万蛊,满山泉水和大雾中的蛊卵便像疯了一样加剧涌动,使得离开的路途愈显艰难。他们的离开之路靠着葛东晨塞来的水晶吊坠,里头的御下蛊在大雾中悠悠发着光,顾小灯看着它在水晶吊坠里往哪个方向振翅飞,他们便反其道。
大雾中穿行一半,他的眼睛便睁不开了,没骨头似地伏在顾瑾玉颈窝里,浓雾勾出零星遗忘了的记忆,放大离别的艰涩,顾小灯明知道感受到的都是幻痛,依然疼得有气无力。
待艰难出了黑山白雾,顾小灯便高烧不断,浑噩迷糊了半月,红扑扑地离开了千山。
此后顾小灯再也没有见到过葛家的人。南安城往北延绵二十九城,城中不少商产的拥有者易改成了“顾山卿”的名字,似乎因着隶属于他,苏岳两派争金抢银的程度略有减弱。
顾小灯没有在南境逗留,他也没有打开那水晶吊坠,去查验御下蛊的生死,只托顾家的人把它运回长洛,埋在葛家世代的坟冢里。
因此他便也不知道,葛东晨是哪一日死的。
只知道他在千山之中,慢慢变成一棵树。
兴许……树枝上还挂着一缕断发吧。

六月十一,正是盛夏烈烈。
南境因着云麾将军葛东晨的“叛逃”而乱起来,以南安城为中心向外辐射,惹得官道关卡的秩序有些混乱,顾瑾玉任南安城动乱不休,那头留下了人浑水摸鱼,更有顾守毅带着精锐骑兵虎视眈眈,他便直接把那地方半拱半搅地留给顾守毅见机行事。
一出千山,顾瑾玉稍作整顿,火速带着人策马赶往西境的西平城,再不回去,那头的顾平瀚快要兜不住底了,幸而南境的混乱引去了中枢的一半注意,让西境的纸还包着火。
晋国百年前疏漏了战败国云国的亡命徒,没想过那群人酝酿数十年后,酿成了西境混乱不堪的江湖成势,竟成了一派国中之国。
顾平瀚带着晋军跑西境驻扎了十二年,起初是存心想着远离长洛,加之有追望的人在,没过几年才发现西境如沼泽,一涉入便沾了一身腥泥,不仅洗不掉还得继续往深处沾,便是想走也不好抽身而退了。
这两年来,西境不仅拖税少供,派去的户部官吏还接二连三地暴毙,惹得晋廷中枢对西境忍无可忍,一早力求西伐。中枢和女帝当初想派出最精锐的武力过去,顾瑾玉大可继续留在长洛,但如今来了,来了无功即是有过。
顾瑾玉一出异族回到中原,西境的信笺便不停飞来,西南都不太平,南境全线二十九城人心惶惶,西境全川却是人心守一,只是守的不是晋廷,却是个邪魔外道的千机楼。
这两年千机楼因着所谓的“圣子现世,万民得救”而大揽民心,口号沿着大河临川传遍西境,信众恒河沙数,不少晋臣不是视若无睹,便是暗地苟合,与千机楼一起做些悚然营生。
顾瑾玉揣着顾小灯,天天收到催命一样的信笺,眼底始终冷漠,直到花烬前两天捎来了西平城的信,信上两种笔迹,一个口吻镇定地问他是不是死了,另一个口吻破口大骂,声称他要是没死,待见面时便要直接把他钉进土里大埋特埋。
顾瑾玉单眼一目十行看完,前面内容看得冷漠淡定,后面字迹一看,当即觉得头顶发寒,默然震碎信笺,随即抱紧怀里的顾小灯,自他身上汲取点力量。
顾小灯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的体质不易生病也不好愈合,一病便有些煎熬,谁也医不了他,只能自己硬撑慢愈。他八天前才从千山里出来,如今还是有些低烧,一天有近半时间萎靡不振。
虽然没有去年寒冬从水里出来那会病得严重,但这回好得极慢。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疾驰,偶尔颠簸两下,恍如睡中摇篮,顾小灯时睡时醒,梦中事惹得他精神不振,葛家的人不定时入梦,无脸的陌生人常常徘徊不散。
盛夏是热的,但他总觉得冷,愈发软若无骨地黏着顾瑾玉,生怕梦中面目模糊的人踏破梦境,又把他摁进水缸里。
不知昏睡多久,顾小灯在声声唤里醒来,睁眼就见天色已黑,顾瑾玉单手拢着他,哄他喝点水,一旁还有碗热气悠悠的芋头粥,是他以前爱吃的。
他愣了好一会,才昂了一声。
“森卿喂……”
“唔。”
顾瑾玉尽力轻缓地吻他,鼻尖轻蹭着,好似黑狼舔舐小狐崽。
顾小灯病中干什么都慢悠悠的,待把粥喝完天都黑得没边了,他攒了力气,便想起来走走。
他们一行人夜宿在僻静客栈,屋子大得很,他揣着手在屋里慢腾腾地散步,走了一会把自己都走笑了:“昂,我现在是一只乌龟。”
顾瑾玉摸摸他的发顶:“小乌龟。”
顾小灯哼哼两声,但又忍不住笑意,走累了回床上,抬手便去摸摸顾瑾玉的喉结,摸得那地方滚动。
顾瑾玉身上的控死蛊剔除净了,吴嗔给他引入的蛊也分批除尽,离开万泉山的第三天,他才艰涩地恢复了三感,一说话便沙哑得厉害,当时顾小灯还昏沉在他的马背上,一听他说话,顿时嗷嗷哭。
他的视觉最晚恢复,只是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后遗症,他眼角眦开的血红蛊纹缓慢消失了,瞳孔的颜色却半保留了下来,这会左眼瞳孔还是红色的,他便戴了单边的黑眼罩。
吴嗔研究了他的眼睛几天,讪讪说道他来日情绪一激昂,双眼大概便容易变回血红色,将近半年的种蛊到底让他的身体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十指指甲的黑色也没能恢复如初。
因这些,顾瑾玉直到现在也在心里默默消化,觉得自己本就不好看(?),还多了些怪异表征,愈发丑不拉几。
顾小灯只开心于他的健康无大碍,倒不知道他背地里自卑蹲墙角,不时就去摸摸他的喉结和脸,独处时便喜欢去揭他的眼罩,看他一血红一鸦黑的异瞳,觉得他这样子也挺养眼。
这夜也不例外,他从顾瑾玉滚动的喉结摸到左眼去,掀礼物一样揭去眼罩,对上顾瑾玉有些闪躲的眼睛,不仅要看,还要细细近看,便凑上前去左看右看。
看了半天,成功把顾瑾玉的耳朵看得通红,认输地把眼罩团皱了:“小灯……你还是让我戴回去吧。”
顾小灯脸泛着低烧的粉,靠他胸膛上蹭蹭:“不。我要看你,看到睡着为止。”
顾瑾玉伸手想捏捏他的脸,伸手看到自己黑色的指甲,又觉被自己丑到了,恨不得把十指都剁了去。
他无言地把手垂下,改成团住顾小灯摩挲他的脊骨:“好,都依小灯,现在身体舒服些没有?”
“不得劲。”顾小灯实诚地唉声叹气,“我还以为我很皮糙肉厚的,原来我身体脆脆的,心里也不够坚强,我知道我迟迟好不起来,有心病所困的原因。”
顾瑾玉声音有些沙哑:“因为……姓葛的?”
“啊,有点,他们一家,到底是离谱,又崎岖。”顾小灯慢吞吞地说着,想什么便坦然说什么,说了他近来做的连串梦魇,多少提到了葛东晨可恨又可怜,言谈之间多是平和,提到自己的记忆时,身体则是忍不住发抖。
“我好像记起了七岁前的一些记忆,不是什么好经历。”他鹌鹑似地往顾瑾玉怀里钻,“我们要去西境,是不是……是不是迟早和那千机楼牵连上?”
顾瑾玉轻拍着他后背轻哄,顾小灯慢慢止住了战栗,碎碎念了半晌,蹙着眉睡着了。
顾瑾玉戴回眼罩,放他回被窝里,守在床前怔怔地看着他,指尖不时便勾住他短发的发梢。
自从千山出来,顾小灯醒时再没精打采也会说说笑笑,但一睡着,眉间就总是蹙着的。
原以为他是因千山而神伤,原来是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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