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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嫌落水后(今州)


顾小灯指尖一动,自忖顾瑾玉所说的或许套到他身上也能适用。
他在长洛尊卑的下位,以前是,现在也没有变,他大抵也是顾苏葛等人眼中争斗的添头。
这便能把如今这些人大变样的态度解释得通了。
“你或许会问我顾如慧有无喜欢谁,我想是没有的。”顾瑾玉平静而冷漠,“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只怕是双亲给她的评断,尤其安若仪,顾如慧由她一手养大,根本不会拒绝她,只会竭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景,她是被她捆在一起扎在屏风上的一对绣鸟,死气沉沉也能活着。”
顾小灯转头看向他:“你说得很厉害……”
顾瑾玉心中一振,正以为是夸赞,就见他扭回头去,再渴也没喝下茶水,放到一边后两根手指绕着圈。
过往顾小灯鲜少对周遭任何人提过异议,如今坠过水,灰心后无所顾忌了些。
“我听着既觉得你凉薄,又觉得你本该如此。当然了,我没有资格评断你的冷眼和冷血,毕竟你们顾家几位手足,好像都是这么互相薄待过来的。亲缘也好,感情也罢,在你们眼中想必都不可与自己的所求一较高下。顾家也好,长洛也罢,多的是你这样的人。”
称谓从“咱们”到“你们”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顾瑾玉心弦一勒,因骤然紧张而指尖发抖:“我不是。我从前习惯了,后来会学,想改,我不知道怎样算康健的感情,周遭没病的太少,我见得最多的只有你。你要是觉得我冷眼旁观过于见死不救,那我现在就想办法把二姐摘出来,就像……”
他绞尽脑汁地找例子,还真让他找着了:“就像长姐,你看我,我把长姐捞出虎口了,我不是你眼中的异类,我身上也有你喜欢的人情味的,对不对?”
顾小灯两根手指直戳,有些讶异和震惊:“你在说些什么?又在紧张啥?我不是叫你去做和皇帝抗衡的危险事。”
顾瑾玉有些艰涩地说:“我怕你讨厌我。”
顾小灯:“……”
顾瑾玉说着走去桌案前鼓捣,从一旁的暗格里摸出一把名琴,郑重地摆放在桌案上,当着顾小灯的面弹奏了一首曲子。
顾小灯还有些纳闷:“你怎么在这弹起琴来了?”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顾瑾玉吟了句诗,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能风雅。”
“牛头不对马嘴的。”顾小灯只觉得莫名,但被他逗到了,便举起双拳在胸膛前锤锤,“顾瑾玉,你不适合风雅,你这体型适合这个,胸口碎大石。”
顾瑾玉的手便缱绻抚过琴弦,指尖停在弦音微震的末端,认真地凝望着他:“那以后若是小灯当卖货郎,我就去当卖杂耍的手艺人。”
余音袅袅中,顾小灯呆了一瞬,蓦然想起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混沌光景,昏沉之间隐约听见了“我当货物,你先卖了我”的怪话。
他低头去摸小配,小配的脑袋趴在他大腿上,通人性地抖着耳朵吸引他注意。
顾瑾玉只是看了一会,便恨不得那对狗耳朵是长在自己头上。
“我在顾家生活的五年里,鲜少人告诉我‘以后’这回事,我的‘以后’是由别人做的主。苏明雅曾说,待我多读几年书,辗转秋考入仕,他便调我到周遭去;后来顾家说想把我送到高鸣乾去,说是给我安排了俗世的好前程。”
“顾森卿,你是头一个,虽然你别有用心的,装腔作势的,还捉摸不透的,但你肯对我花点哄哄的心思,我领情了。只不过,咱俩就这样了,谎言在前,我很难信你。”
顾瑾玉手一抖,拨动了琴弦,锵的一声如此时的心海。
顾小灯转头看向揽月楼的窗外:“我什么时候能去找我哥?”
顾瑾玉的心海更乱了。顾家剩下的几个血亲留不住顾小灯,就连方才见到的苏明雅,爱与恨都留不住他。
他明白顾小灯厌恶起整个长洛,这比讨厌包括他在内的几个杂种更可怕。
在此中生活五年,就算一定要离开,顾瑾玉也希望他能对这座城留下些好的记忆。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安排送你走,最快月底,外面没有那么安全,但你不用担心等晴兄的安危,三哥平瀚在,你哥就出不了事。”他巴巴地看着他,“正月热闹,小灯,你不妨多在长洛走走,你看,长洛如今更繁华了,和七年前有所不同。”
顾小灯点点头,有确切时间心里便安定几分,透过高楼俯瞰了几眼隐隐绰绰的外界,提不起什么兴趣:“我怎么觉得始终大同小异?朝朝琼树,家家朱户,这是长洛的西区,大族纵横贵胄扎堆,莫说只是过了七年,就是七十年前和七十年后,西区应该都是这样堆金砌玉。”
“过去和未来不知如何,眼下长洛的繁华有我督建的一份,也有你牺牲的一份,你真的不打算再看看它吗?长洛何其之大,你只见到它最不好的一面,何其可惜。”
顾瑾玉的言语像一兜酒,不停地顺着毛,顾小灯也许不好糊弄,但他很好哄。
他抱起小配,贴着它的脑袋,小配的耳朵便竖竖垂垂地弹在他两颊:“那从不好的开始打量起来吧。那个谁,就是苏明雅,好些年了,他怎么看起来更病弱了?我记得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身体明明变好转的。”
顾瑾玉凉凉地说:“贱人自有天收罢了,病该病,弱该弱,他自得受着,谁叫他那生身父母执意要高龄生他到人世间,换做家底薄些的,哪能容他把灵丹妙药当饭吃苟活到今天。”
顾小灯心想,那我治他的血岂不是白流了?也罢,听天由命了。
“苏家是什么境况啊?他病歪歪的,竟还当了宰相,苏家没落了吗?”
“没有,苏家是一股绳,很难撬墙角,不像顾家这么好分化。”
顾瑾玉又弹起琴,拨的是越人歌。
“他的长姐是后宫之中的贵太妃,膝下所出的女儿高鸣曜在去年封王立府;他的二姐苏明良,也就是你小舅安震文的妻子,主攻苏家文治;他的三姐苏明韶,则主掌武权,手里有并非虚衔的兵权。苏明雅一个人不可怕,麻烦的是他背后这群团结一致的人,从他们本家到旁支,无一不秩序森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百年大族。”
顾小灯隐约觉得曲子抓耳,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他们还是第一世家?”
“没事,第一权臣是我。”顾瑾玉拨着琴,努力突显出文雅的一面,“我一个顶他们一窝,见了我都得夹好尾巴。”
顾小灯上上下下地看他:“哦!”
顾瑾玉:“……”
“对了,苏小鸢如今怎么样了?”
顾瑾玉神情一言难尽:“跟在苏明雅周围,很恶心。这人以前会易容成你,但现在他比你大五岁了,易不过来了。”
顾小灯听了脸色也是精彩纷呈:“他画了那么多我的画,该不会是对着易容的苏小鸢画出来的吧。”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对他低估自己的分量无可奈何。
顾小灯又想到一事:“刚才听到他说,守毅在他们家,他和他们的关系很好吗?”
“守毅和那四王女高鸣曜同岁,他这几年在宫里进出的多,和高鸣曜接触的也密,自然而然就熟络了。苏家又还有安震文,他那个蠢货,自然不免被亲缘友伴拉扯着去。”
顾小灯抱着小配凑过去看他:“守毅哭诉你弃顾家,你也在顾家土生土长了小半生,你要是给他几分温情,也许他也不会想往苏家跑,看你也没长一副薄情相啊。”
顾瑾玉屏住呼吸,想着自己的脸除了尚未消失的淤青,不知是否有污秽,是否不戳他审美:“我……也不是一味薄情,我心中自有一本账。”
顾小灯顺口就问:“成,那我在你大将军的账本上是个什么情况?”
“山有木兮”的调子弹错了,顾瑾玉低头假装专注,脊背僵直:“记得密密麻麻的。”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蚂蚁?!”
“是我用词不当。”顾瑾玉立即改口,“是星星点点,从萤火之辉,到日月之灿。”
顾小灯莫名其妙,心想谁家账本会发光?
日暮之时,顾小灯和顾瑾玉回了顾家,他心中半是因苏明雅惹出的郁卒,半是外出透气的松快,原本整体心情尚可,谁知刚回到东林苑,一见必经之路上杵着一个不待见的高大身影,心里的火便又蹿了起来。
葛东晨在这路上等了一个下午,狗一样蹲坐在路旁的灌木前,拨着脖颈上戴着的什么项链出神,忽然像嗅到气息一样抬头,一双眼睛锁定了顾小灯,顷刻就变成碧色了。
他不太利索地起身来,身上和顾瑾玉斗殴出的外伤看着吓人,半张脸青紫交加,险些变成一个对称的猪头。
他拖着骨裂的腿朝顾小灯而来,还没说什么,只是唤了声“山卿”,顾小灯就大步朝他过来,气鼓鼓地使出一招铁头功,把脑袋往他胸膛上一怼,自己后退两三步,成功把葛东晨撞翻。
葛东晨栽在地上没能爬起来,就听顾小灯咬牙切齿的驱赶:“这里不欢迎你,你滚,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见他要走,葛东晨立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刚要抱住他小腿,默不作声的顾瑾玉便冷不丁地给了他一踩,几乎碾碎他几根手指。
葛东晨咽下喉咙中的呻吟,他没有躲避,千钧一发之际,袖口中钻出两只细微得难以察觉的蛊虫,红色的一瞬小心翼翼地附上了顾瑾玉的靴子,碧色的则钻进了顾小灯的衣服里。
顾瑾玉并没有察觉到细微的变化,他一手拎着路上顾小灯看中的的零碎东西,一手勾着两个木面具,安静地跟在顾小灯身旁。
葛东晨摊着扭曲的手起身,无声地凝望着他们,直到半晌之后,碧色的小蛊虫夹着翅膀虚弱地飞了回来,虫蝇般停在他肩膀上,很快便融化成了一点污迹。
葛东晨盯着肩上那本该无坚不摧的罕见蛊尸,死气沉沉的心海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顾小灯身体里……难道流着什么血?

第61章
新春第二日,顾小灯早早就起了,身体一好便恢复成了从前读书的早起时辰,起来时下意识整装待发去学堂,来到书桌前看到趴在桌底下的小配才停住。
他捏捏仍未习惯的空荡耳垂,踮脚去打开东窗,深呼吸一口天蒙蒙亮的初春冷气,在冻得打寒噤时,心里一片清宁。他想,今天竟是洪熹八年的正月初二,颇有些不真实。
顾小灯弯腰在书桌的抽屉里掏出了以前的小本本,落水前的最后一本见闻录还没写尽,他准备续在后面叙上,记录到离开长洛为止,等到离去那日就把所有见闻录都烧去,没有那么多前尘值得记住。
顾小灯边想边摸出了本子,不甚唏嘘地摩挲着泛黄变皱了的见闻录,疑惑于它变得这么古旧,想来七年的时间确实不短,万事都能作假,唯有时间不能吧。
他在天铭十七年之后的空薄上写下第一句:【噫吁嚱!大江东去两千日,百浪淘沙三千尘,怪哉人世间,幸哉我未死】
顾小灯一口气不带喘地写了三页,直到脚边的小配蹭衣角,破晓鸟鸣声和门外问候声一同把人拉出思绪,他这才停下滔滔不绝的倾诉欲,放了笔提了条理,内化一番,从容几分去开门。
奉恩和奉欢都在早膳前关切起他最近的打算,大抵都以为他会趁着年节时分多多出去游玩,岂料他应道:“我读书去,哪也不玩谁也不见。”
“……”
顾小灯说干就干,吃完早饭就趴到书桌前,找出从前的医书孤籍,自己裁纸穿成新薄,边温书边鬼画符似地记东西。医术他自学得尚可,虽然不够精深,但对自己一身药血的探索较为精细,怎么取血制药的法子都在他脑子里自己记着。
今早在见闻录里捋思绪,他对科考入仕已经没了兴趣,圣贤书读来正心就够了,来日走到外头去总得有些防身的伎俩,不好拖义兄后腿。只是他文不成武不就的,思来想去,不如试试医毒不分家里的毒,过去他能鼓捣出一堆瓶瓶罐罐的药,反其道弄出点毒应当不难。
笔走龙蛇地勾画了一上午,晌午一顿大吃特吃后,顾小灯便直接向奉恩他们问些顾家的药材,只道拿来做些试验,众人对他自是无有不从,只是悄摸摸地问了问:“公子一点也不想出去么?呆在这里不冷清么?”
“冷清?我好像一直都这么过来的吧。”顾小灯摸了把小配,随心随意地说着,“以前除了固定的那几个人,几个地方,我大多时候都是见不到人和不挪窝的。昨天在西区闲逛了一遭,也就那样,我没甚兴趣。”
“那还有东区,东区比西区大了一半,百业俱兴,万人热闹,公子都不想去看看吗?”
“听你们说得我都心动了。”顾小灯笑了,屈指弹一把小配嬉皮笑脸的脑壳,“那过几天我再出去看看好了,再过几天的话,顾瑾玉他们应该也会忙起来吧?上朝的上朝,经世的经世,应该就不会巧合地出现在我跟前了。”
奉恩和奉欢干笑,心想“巧合”只怕仍会不少。
顾小灯伸个懒腰,眉眼和睫毛都弯弯的:“不过你们怎么是想的?以前师长似的管着我,现在反过来了,从前听命王妃,现在是听了顾瑾玉的什么命令吗?现在四下无外人,不妨大方告诉我,顾瑾玉都吩咐你们做什么了?”
奉恩两人顿住,忽又听到顾小灯问起:“对了,有个事我忽然想了起来,当初苏小鸢易容进来换我出去,你们从旁协助着,当时是你们自己想助我,还是送我出去原本就是顾家的命令啊?”
奉恩缄默,倒是奉欢忍不住凑到了顾小灯跟前半跪下:“公子,对不起……我当初愚蠢,以为顾家待你不如那位苏公子好,以为你出了这个坑能有其他造化,还以为,若是把你送出去成了苏公子的‘外室’也不失为好去处……可笑我自贱,竟把公子也看低了。”
自贱二字勾出了顾小灯心里的波澜,他眼睛圆滚了些,暗想难怪自醒来之后,再看奉欢时,觉得他那如蛆附骨的柔顺风情不见了。
他们陪伴在他身边五年,风情难祛,也以风情熏染调教他。如今他越过七年,醒来后感觉着他们走出了色侍自贱的藩篱,这未尝不是他们、乃至他的解脱。
奉欢握了他的手,絮絮地说起这经年的懊悔和自责,奉恩也悄悄过来了,小心地问他当初落水冷不冷,身上疼不疼,如今还怕不怕变样的人世,以及——
“公子怪我们吗?”
顾小灯始终没回答这句怪与不怪,一连数日专心闭门鼓捣自己的事,不再觉得窒闷,充实自在了不少。
至于里里外外其他人,从上到下如何因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而辗转反侧,他倒是故意不管了,于是眼见周遭人一个个日渐憔悴,眼周青黑。
顾瑾玉天天差花烬捎信来,顾守毅天天到窗外送些宫中或苏家的珍奇来,顾仁俪和祝弥听闻他研究药理便翻找内库天天送药材来,便是先前狗皮膏药一样的葛东晨,也唯恐惹他不平而离开了顾家。
愧疚感能不能杀人不知道,磨人倒是有的。
他磨人,别人倒也愿意给他磨。
周遭人好似变成了马,自己戴上嚼子,盼望着受他鞭笞与鞭挞。
新春之后不久就是上元节,顾小灯惦记着东区的热闹,特意赶在朝臣休沐的前三天,也即是正月十二这日出去溜达。
西区为官宦世族居处,东区为平民寒族所在,八十年前东区扩建,比西区大了一半,佳节一至,满眼目不暇接的琳琅。
顾小灯穿身自己选的布衣,为免不测,在袖口和衣襟里塞了些自己鼓捣出的防身小药包,随后戴个小面具再背个小包袱,兴冲冲地便出了顾家大门去,身后跟着一串暗中护着的暗卫,都听了嘱咐不敢轻易打扰他。
他不要谁作伴,手里拿着东区各街坊的简易地图,早晨拎了头小毛驴出门去,驴倔,还得他顺着毛牵着晃晃悠悠走一遭。等晃悠到东区,顾小灯都累笑了,赶紧牵着它找卖驴饲食的小店,花上五个铜板揣了一袋好吃的出来,这才哄着倔驴低头。
东区熙熙攘攘,他便好奇地和慢悠悠的小毛驴一起张望,看到有中意的小玩意,就自己买了塞包袱里,挂到驴颈上,摸它抖着耳朵的脑袋瓜,自己在面具下乐呵呵地直笑。
晃悠到晌午,顾小灯随兴地晃到一家热烘烘的馄饨铺子里坐下,摩拳擦掌地等着上菜。
这时暗中跟着他的暗卫们发现有个不速之客极具巧合地来了,首领赶紧现身到顾小灯面前:“公子,有个您讨厌的人过来了,属下带您去别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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