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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嫌落水后(今州)


顾瑾玉点了头:“行。”
姚云晖倍感欣慰,忽然看到顾瑾玉轻笑,他觉得这侄子笑起来的时候不像生父云暹,也不像生母小腰……不对,像小腰的,像她临死前那半个月的笑意,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同时并现。
“子不教,父之过,二叔,你该管束好云正。你看他,未见其嫂,却比你还恋嫂,学着你的恶心,也成了个恶心。”
姚云晖忽然觉得他和说话的人隔出了千山万水,山水那头不是顾瑾玉,是两手交叠在剑柄上支撑着站立的小腰。
她也笑着说他恶心。

顾小灯做了个漫长的噩梦,日出时是昏头涨脑地爬起来的。
他一动关云霁就醒了,从屏风后探头望进去,看到他迟钝笨呆地揉自己的脑袋,迷糊得很,像个戳一下就留印的糯米糍。
关云霁心里不由得想到侍儿扶起娇无力,于是走进去想扶一把:“小灯,头疼吗?”
“啊……我缓一下。”
关云霁蹲到他面前,伸手想帮他揉揉,可他脑袋一偏就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关云霁便抿了抿唇,心想要是顾瑾玉在这儿,他肯定不会拒绝亲近,只会歪倒在男人的胸膛上咿咿呜呜地撒娇。
偏心眼!守什么男德?
顾小灯抱头哄自己,大口呼吸了半晌,才放下手抬起潮红的眼睛破涕为笑:“缓好了,早上好。”
关云霁顿觉心头挨了个闷棍:“脑袋真的好了吗?昨晚你小腿一直蹬,做什么噩梦了?”
“我一直蹬腿的话,像不像一只大青蛙啊。”
关云霁的难过被击穿了,一下子笑出声来:“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你?”
顾小灯莞尔,抬手去束发,学了两声青蛙叫,梦靥归梦靥,太阳都晒脑门了,他才不要苦大仇深。
他梦见了黑漆漆的群山,梦里他跑得飞快,连滚带爬的,一连跑过了九座山窟,潜意识里知道呛血奔逃的尽头是天光大泻的光明,可他还是恐惧万分,生怕逃跑到半路的时候被抓住。
还好中途噩梦掺进了一点甜,顾瑾玉忽然出现在梦境的阴影里,但他是熠熠生辉的。
顾小灯不好意思地捏捏耳垂,边和关云霁说话边下地:“确实梦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事,我扰民了吧?不好意思关小哥,真对不住。”
他不怕热,入睡时身上衣服就穿得严实,关云霁杵在跟前也没扭捏,大大方方地掠过他去拿外衣披上,只是展臂时感觉胸膛前有块小圆点的地儿酸痛,是颈链上的小香薰球硌出来的。
不是趴着睡硌出来的,就是抱着硌出来的。
他摸摸胸膛,回头看了眼逆着光的关云霁,想问点什么,关云霁身上就已经散发出心虚的味儿。
顾小灯心里嘶了一声,暗骂自己睡得跟死猪一样,快速地默念了一串药名,速速保持住了心平气和。他扫了两眼关云霁的手,发现没被毒伤,那便是至少没把手伸到他衣襟里去。
罢了,又不是所有狗都像顾森卿一样自缚的,狗总是改不了坏脾性的,他这会有求于他,容他吠两下又没掉块肉。
关云霁见他安静下来,像只鼓起来的小河豚,心虚得大气不敢出:“梦、梦到什么了?还怕么?”
顾小灯摇头,瘪了瘪嘴:“现在忘光光了!”
“那也好……”
顾小灯往外走,关云霁紧跟着,看他像只挥舞钳子的小螃蟹,如果可以让他高兴,他不介意被钳子夹一夹的。
吃完早饭后,小螃蟹问他能否走出祀神庙到外面看看,关云霁立即答应了,小螃蟹就又变成了块糯米糍。
关云霁带着顾小灯优先去老旧些的街区游走,让他看看是否有印象,能否和七岁前的记忆续上。顾小灯带着好奇小心翼翼地探天地,对有关祭祀奉神的建筑都有点熟悉和抵触,但外面比祀神庙好多了,待在庙里时常让他脑瓜子嗡嗡疼,疼到有时眼前出现幻觉。
关云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苏明雅也跟过来了,两人的气氛能维持出个勉强的和平,全靠一方眼瞎的迟钝和另一方周全的伪装。
顾小灯有时听他们说话,总能感觉出奇妙的滑稽。
比如现在,三人到了靠近码头的一座东城客栈里,这等城郊地带在高鸣乾的管控之下,这客栈就是他在这鬼地方督建起来的,安全干净得多。一落座,三人就都感觉到周围的视线消失了个干净,千机楼的耳目止步在此,总算能放心地说点话。
关云霁不忘在夹缝求生中给顾小灯整点好吃的,掏完身上的银钱点了当地特有的鲟糕给他尝两口,放松些许后就和对面的苏明雅说点私事。
“话说我弟竟然会放你走,他倒是舍得,出息了。”关云霁是真把他当苏小鸢,以为他说服了关云翔放手,“我走之前骂过他,让他放你离开,葛家的人都走干净了,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不需要他的保护了。可他一副打死都不撒手的样子,叨咕叨地说把你的腿养好之后要娶你,还要去找苏明雅提亲,你倒是有决断,能让他放弃执念。”
顾小灯一听这些话,差点把鲜甜的糕点咳出来,心中五味杂陈。
苏明雅尽职地扮演着苏小鸢的角色,从容地回答:“在下无福消受公子恩,辜负了关二公子的美意,来日若是有缘,一定向他谢恩。”
“谢什么,不用,逢年过节传信给他说一声你还活着,别让他以为你死了就很好了。我家里零落,我们哥俩都改姓更名了八年,我原先了无牵挂,他是一直惦记着你。”关云霁倒了盏茶代酒,“苏小鸢,你不喜欢他无所谓,往后让他知道你还好好活着,他心里就踏实,这就还了他在南安城保护你的情了。”
苏明雅没出声,只端起茶盏与之碰杯,关云霁一饮而尽,再倒满,举起看顾小灯。
顾小灯怔忡了一会,关云霁的眼睛就有些红了,好像下一秒就要哭给他看。
顾小灯幽幽地想,项庄舞剑,云霁饮茶。
他只得倒满一杯青玉色的茶,举起和他触盏,满足了关云霁对昔年共饮青梅酒的感怀。
喝罢,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客栈里是不会有苍青大树和浓绿树叶的,但他就是忽然想了起来。
转眼三天过去,来到八月十四,祀神庙里开始显露热闹。
这三天里,顾小灯在梁邺城里粗略走了半圈,和西平城相比,两地的建筑一样色彩纷繁奇形特状,街上往来皆男人,钗裙黛影几乎绝迹。不同的是梁邺比西平城多了锐利,人们脸上的神情高度相似,日出群出,日落群归,擦肩接踵时也听不到多少交谈。
满城的沉闷在祀神前夕大变特变,鼎沸的人声让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
顾小灯一整天都躲在屋里,入夜之后祀神庙里似乎更加喧嚣,他躲到床里抱膝埋头,略有些自闭,关云霁午后带消息来,说顾瑾玉没从千机楼里出来,来的是高鸣乾和姚云正。苏明雅守了他一下午,入夜后要去和高鸣乾会面,配合关云霁一起整些多面间谍的活。
顾小灯想着顾瑾玉,掰着手指头细数分开的这三十二天,想到心窝疼,那疼意一路蔓延到脑袋里,难受得他抱头喘气,本能地想把脑海里即将破土而出的记忆摁回去。
头疼得厉害,他小声地嘀咕:“嘁!怕什么?过去十一年……不,我跑出山里十八年了!”
说些话能缓解要炸开的脑袋,没有人陪他他就自言自语,自夸自赞。
顾小灯埋在膝盖上弱弱地哄自己,有些话不经脑子自然而然地迸出来,自然到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怕什么啊云错,两朝更替,沧海桑田了都。世上没有神,就算有,祂也站在你这边。你看你好好长大成人了,神明没有惩罚你,叔父也没能吃了你,你没有犯错,你是小灯,一家灯火烛芯是我,烧吧烧吧,诸邪避退,平安百岁。”
顾小灯碎碎念地哄着自己,哄得得心应手,卓有成效,嗡疼的脑袋逐渐正常,他躺到床上打滚了两圈,劫后余生地大喘气。
还没喘完,关云霁回来了。
他是翻窗进来的,像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一时顾不上明面的边界,风一样掠到床边。顾小灯正躺平缓神,他就两手撑到他身上,着急忙慌地和他对视:“小灯,不好了,我们遇到狂野的真变态了!”
顾小灯刚清空的脑袋又填满了:“发生什么了?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关云霁遇到别的事都能镇定,生死都能谈笑,偏偏这会是冲着他和顾小灯来的,他怂得结巴了:“我遇到那个姚云正,之前见过三回,并没有不妥,可是这变、变态今晚见到我之后问起我和你的事,呃呃确切的说是问我顶替的这个鬼刀手和佰三的事,而且是床床床上的事,他问我断袖怎么断,还……”
关云霁说不下去了,顾小灯脑海中划过一些细微的记忆碎片,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关云霁没有说完的后话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拍拍关云霁撑在身边的手臂:“关小哥,你先起来。”
关云霁立即直起来,局促不安地半跪在床边,脑门上好像散发着烧焦了的热气。
顾小灯慢慢支棱起来,盘腿坐好,捏着小腿骨看他:“姚云正不止问你床笫间的事,他是不是还说,想到现场看你怎么做?”
关云霁像被雷电劈中,彻底焦了:“对对对的,你怎么知道?那这这这怎么办?”
顾小灯抬手去揉揉后颈,头疼地想,他也不想就这么猜中了,只能说父子一脉劣根一辙。
关云霁逐渐冷静了下来,胸膛起伏却更大了:“小灯,今晚祀神庙里的敌人太多,那姚云正又武功高强,他要是真的要来看一对下属行周公之礼,我们肯定会露陷,我得想个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表面镇定,其实内心依然沸反盈天,从前以为葛东晨就是死变态了,没想到这鬼地方的畜生才是一窝真牲口。更让他崩溃的是,不说顾小灯铁定不会答应跟他睡觉,退一万万步,就算顾小灯真愿意,他关云霁一个死处男,肯定还是会在这事上暴露身份的。
“想个办法啊……”顾小灯敲敲脑袋,也觉得麻烦至极,末了有些迟疑,小声和关云霁说了几句。
关云霁寒毛一竖,本想一口回绝,但看顾小灯握着小拳头朝他猛猛点头的坚定样子,他只得咬咬牙:“苏小鸢在高鸣乾那,我待会先去问高鸣乾办法,如果他也不能制止姚云正,那就找你说的做。”
顾小灯点点头。
临近子时,忙完手上正事的姚云正手里转着个唱戏用的面具,哼着小曲准备去看俩断袖奴仆的活春宫,半路就被高鸣乾拦下了。
整条左臂都束着竹板固定骨头的高鸣乾笑着问他:“云二,我刚得了个重磅讯息,你听不听?”
姚云正心情好,好得想拆了对方的右臂:“一个时辰后再听,我要去看好戏。”
“和你那位小义兄有关,你确定不现在听?”
姚云正手里的面具停止转动,眉眼弯起:“听,给你一盏茶的功夫。”
高鸣乾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我那里说。”
姚云正兴致勃勃地去了,心想能有多重磅呢,小义兄生前的事迹,死后的消息,他都打听得差不多了,他还收藏了一柜子他的话本,如果杜撰里有两分真,那他就把那么一个人隔空摸得差不多了。
一盏茶稍纵即逝,姚云正捏着手里的面具,罕见地呆滞住了。
一刻钟,两刻钟……原来一夜的时间这么短暂,发发呆就过去了,明明以前要发很久的疯才能让太阳升起来的。
姚云正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消息可靠不可靠?”
高鸣乾看这小畜生的样子,畅快淋漓:“我说,有长洛苏家的人泄露了风声,你那小义兄顾山卿没在八年前溺死,而是被苏明雅窝藏了。现在苏明雅身死族乱,这消息就瞒不住了,真品就在长洛,不是你亲哥养的那种小替身能比拟的。”
姚云正眼里浮现血丝,母亲最爱的义子,亲哥最爱的男妻,千机楼曾经最看重的圣子,没死。
天上掉馅饼了?
姚云正疑心馅饼掉到手里了,低头啃起了手里的面具。

第139章
十四夜这天晚上,关云霁和苏明雅都心神不宁,顾小灯也跟着熬夜,抱着个触手清凉的瓷枕靠着。丑时三刻时,高鸣乾的人过来汇报,说姚云正不会来了,紧绷的三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苏明雅没忍住闷咳了几声:“我会致信苏家,倘若姚云正派遣千机楼的人在长洛动作,苏家会妥善料理。”
顾小灯摸出药给他:“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关云霁摇头:“哪的话,女帝自病愈后就把苏家压制得抬不起头,他们要是在长洛抓获千机楼的贼人,运作妥当,来日少说也能分一杯西征胜利的羹。”
苏明雅默认着接过他的药,温声一句谢。
顾小灯摆摆手,下巴靠在怀里的瓷枕上,倦意涌了上来,困哒哒地耷拉着。
苏关两人同时伸手摸了他……的瓷枕,两人俱不爽,但和平共处,忧虑也是一样的。
关云霁抚着瓷枕渡来的温度:“小灯,如果你真潜进了千机楼,中途身份不慎被姚云正这一类人发现了,那该何其凶险!”
“不会的。”顾小灯掀起眼皮冲他笑了笑,“顾瑾玉在里面呢。”
关云霁不太服气:“万一他自身难保呢?”
“那我去保护他,我努力噻。”
两人心头一哽。
顾小灯靠在枕上眯缝着眼睛,困得咬字不清且温吞:“我在想,这里是祀神浓厚的地方诶,喔,我可是身上有奇迹的人,嗳呀……”
关云霁听得不妙,谁知苏明雅反应更快,一抬手就捂住了顾小灯的嘴巴:“你累了,先去睡觉好不好?”
顾小灯昂了一声,避开他的手后仰,猫一样打了个大哈欠:“好,抱歉两位,我太困了,明早我们再聚吧……枕头,枕头好重。”
关云霁干脆抢走了他的瓷枕,想扶一把,顾小灯不给,他晃悠悠地走向软床,又歪头多看了两眼姓苏的:“记得吃药。”
“好,我没事的。”
关云霁忽然感觉他们两人微妙,正警铃大作,顾小灯的小手伸到了他面前:“击个掌不?庆祝我们今晚跨过一劫。”
关云霁不争气地心花怒放,猛虎舔花一样碰碰他的手。
顾小灯困得没力气,小手柳枝一样离开他的大手:“明天见。”
两个男人同时应了:“明天见。”
顾小灯摆手跟他们道了好梦,躲到床上之后虽困但失眠,哄了自己半夜才睡着,他做好了再做噩梦的准备,谁知梦里除了扭曲的憧憧鬼影,竟然还有一个眉目清晰的故人。
十七八岁模样的葛东晨坐在他面前微笑。
顾小灯嗷了一声,迅速后退,但没退出几步,腰上一勒,葛东晨指尖缠着腰带把他拖了回去。
顾小灯抱头鼠窜,没窜成功,后颈被捏着,左眼被葛东晨用腰带遮住了,他低头亲在腰带上,顾小灯还是觉得眉目烫着了。
葛东晨的嘴唇摩挲在他眉目上:“小灯,我觉得变态都是虚弱的。”
顾小灯努力地蛄蛹着远离他。
“死变态没什么好怕的,都是阴沟里的臭蛆而已。”葛东晨像蟒蛇一样又松又紧地缠着他,鳞片在扑簌簌地掉,“我们之间,我比较怕你,怕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顾小灯鼓起勇气怒视他,不管是不是在梦里,他都抵触他亵玩似的触碰,于是他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通。
而后他看到葛东晨的眼睛慢慢成了碧色的眸子,这死鬼捂住了他右眼,在黑暗里亲吻他耳垂上的双耳洞:“对,就这样,骂死我就可以了。你是常态,我是变态,我爱你,我也怕你。”
“……嗷!”
顾小灯大叫着醒来,一睁眼方知怪梦一场。
刚卯时,关云霁早起了,闻声飞快到他床前,团团转着问他哪里不舒服,只见顾小灯奋起,搓了半天耳垂,忿忿然气鼓鼓的,浑身透着股腾腾的鲜活劲。
关云霁怂住了,他昨夜恰好偷亲了他几次耳朵。
他不敢说但会在心里乱吠,压力大!亲几下解解压怎么了!不给亲,顾小灯是个小气鬼!
顾小灯把怪梦的内容赶出脑海,卯时四刻时,天才蒙蒙亮,外面就传来了喧哗,他走到窗前去听,外面的人声穿过紧闭的窗扉扎进来,天光照到眼睑上,刺耳又刺眼。
关云霁一直陪着他,出门也好,躲在屋里也好,反正他要争分夺秒地守着他:“是不是觉得外面很吵?天刚亮,朝天台那的祭拜仪式就开始了。梁邺城里的民众分着批次到这里面跪拜,现在还不算吵,听说晚上会比白天更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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