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吒来找他,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当一个送子娘娘呢。
果然,哪吒跨进门的第一句便是,“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
杨戬都不想接话。哪吒继续道,“这回太离谱,我真不能再惯着他了。”
半年前,盛夏某一个夜,山中虫鸣不绝,蛙声成片。因私宅住了神祗,山中生物虽不通灵性,但趋利避害是天性,私宅周遭充溢的仙气像黑夜中簇亮的火光,将它们全吸引了过来,虫鸣蛙响渐近,点点萤火闪在屋子周围,着实热闹。
也着实吵得叫人无法好眠。哪吒手持长棍,将屋子外面的虫蛙驱远些,才回屋沐浴。
虽是炎夏,但山风湿润清凉,夜间睡觉需得搭一条薄毯。哪吒已换了一套胭脂色锦绸敞袍式寝衣,轻薄如蝉翼,以一条细长金线履带在腰间慵慵懒懒系着,衣摆随着走动,如朦胧云雾浮月而过。
看到床上薄毯里微微隆起的包,嘴角的笑先忍不住露了出来。他走过去,刚到床前,自薄毯里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臂。他的笑更浓了,正要弯腰握住,敖丙从毯子里钻了出来,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本墨蓝封皮的书,目光澄澈淡然地将他望着。
哪吒呼吸一滞,无论何时,他都看不得他如此无辜无害的神情,在那样干净的目光里,自己会情不自禁答应他所有要求。
敖丙将书翻到某一页,递到他面前道,“南海此处水湾特产白尼参,听说品质绝佳,肉质厚嫩,鲜美多汁。”
说完,又用清澈目光看着他。
有那么一忽儿,哪吒似乎听见涎水吸溜的声响,他拿过书,翻到书封一看,《六界美食品鉴》。这意思不能更直白,他当即保证,明日就去集市,抢最新鲜的买,买一锅。
敖丙蹙了蹙眉,道,“书上说要现抓现做,方才能体会其中绝妙滋味。”
他身上是与哪吒式样相同的寝衣,只颜色不同,月白中夹杂轻微缥色,颜色素净,形容却妍丽,哪吒想,六界再无人能将混白穿出此等出尘之姿,清雅秀丽得如月晖下翠竹。如此绝色之人此时坐在床中央,正仰着头,旁敲侧击自己带他出海去捞白尼参。
他怎能拒绝?
天蒙蒙亮,鸡狗都仍熟睡的时辰,哪吒起身,到后厨米缸处,米缸旁边还有一个大瓦缸,他揭开瓦缸盖子,露出里面满满一缸的珍珠。珍珠有黑有白有粉,粒粒饱满硕大,晶莹剔透,他随手拿起一颗,发现是黑珍珠,想了想,又扔回去,捡了一粒白的,不大不小,揣进怀里。
乘着清晨的露水赶到城里,陈塘关一些赶早的商户虽未开张,但已经点亮了烛火,炊烟袅袅,烟火气初升。城东的典当行大门紧闭着,哪吒不客气地上前敲响了大门,小伙计显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只着中衣,对于大清晨就被惊扰好梦十分愤愤,憋了一肚子火正准备发作,开门看见来人,登时什么怨气都没了。
哪吒是他们典当行的大主顾。但凡来典当行典物换钱的,不是穷酸就是走投无路,只有哪吒,每次出现,必是拿着他们几辈人见都没见过的珠宝,爽快阔气,从不在意一二两银钱的零头,也不多噜嗦,典了物便走。
哪吒也是无奈,在凡间住久后衣食住行都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珍珠是他东海老丈人送的,老丈人送东西的习惯是整斛整斛送,家里都快被东海的特产堆满了。最初哪吒还觉没甚大用,嫌占地方。后来意识到过日子少不得钱币,本以为他天帅府里有不少厉害的仙家法宝,随便拿一件出来,搁在其他仙家眼里,都能让人眼馋得紧,换几个钱使使更不在话下。谁料由于过于厉害,凡间消受不起,他若是轻易掏出来,必引起腥风血雨大动荡。只好打消念头,这时候就发现了老丈人这些东西的妙处。
各类珍宝都被他当成银钱使过,后来发现还是珍珠好用,小巧,不需要使仙术收纳,价也好估。都是从许多失败的教训里得来的经验。很久以前,他曾拿着一粒粉珍珠,那颗珍珠据说后来被嵌进了当今凡间统治者的皇冠上,去集市买一匹菜叶子,结果把卖菜的老妪气哭了,非说他是某家少爷,特特地过来集市消遣她们这些平头百姓。
他便学乖了,先去典当行换好银钱,再去买他所需之物,甚至还知道了,不同颜色珍珠价值也是天壤之别,白的,是相对便宜的。
换好了银钱,他慢吞吞地来到码头,在船商那处赁了一艘带乌棚的小木船,出的价可买载三百人的黄底龙骨楼船。船商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情真意切地要为哪吒免费提供一个摇橹船工,被他严词拒绝,只要求船商派人在晌午时分将船划进九龙湾里。
做完这些,正是早市热闹之际,哪吒顺手在街市上买了两笼虾仁蟹黄馅小笼包子,配了店家秘制的鲜香蘸料,熬得浓稠的小米粥,用油纸包包好新炸的金黄的油条,点了香油绊了葱白香菜末碎虾皮的咸口豆腐脑,又去隔壁街零嘴铺子,将每样零嘴都买了一遍,有各类瓜果干片,点心糕类,炒熟的干货。
他做这些的时候,整条街探寻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百姓们想象不出天神般容止的人物,拎着菜篮子上街采买。百姓们还知道,他住在不远处的山头上,那山头还有一位常穿素色衣服的公子。这位红衣少爷已经很让人惊艳了,素衣公子更令人拍案叫绝,如果将红衣少爷比作雍容华贵的世家子弟,那素衣公子就是翩若惊鸿的出世谪仙。尤其当两人一齐拎着菜篮上街时,几乎整个陈塘关好热闹的人都会出门围观,看他们徐徐行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一璀璨一素雅,一火热一温淑,像一副惊世绝艳的画卷,在他们眼前缓缓展开,美的不可方物。甚至会有大胆的姑娘们往他们的菜篮里丢修剪的精细的时令鲜花,他二人涵养也极好,从不以为忤,素衣公子甚至还会拾起花朵,向抛花的姑娘微笑点头示意。其实百姓也看到了,长袍底下那双十指交扣,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仍觉得美,花也只代表祝福。
哪吒拎着采办的东西回到家里。
敖丙已经醒来,正在收拾屋子,其实本不必亲手动作,就像也不必吃什么,但既然在凡间住了,和凡人一样的烟火气,更具人情味一些。
哪吒在桌上将早点一应摊开,敖丙收拾完便到桌边坐了,与他一起用饭。敖丙喜欢虾仁蟹黄小笼包,多食了几个。
饭毕,哪吒收拾桌子,再去后厨将碗筷收拾了,一切弄妥后,敖丙坐在院中等他,脚边另有一个大包裹。哪吒笑了一笑,走过去,一手背起包裹,一手牵着他,出门去。
船商收了钱,事办的亦漂亮,早早就将小船靠了过来。哪吒先将包袱丢进船舱,再跨进去,走到船尾,试了试双桨,还算趁手。
出发去南海那个盛产白尼参的海湾。哪吒执桨慢悠悠地划,敖丙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马扎,坐到他身边。
浆铲进海里,水被浆一道道分开,又合拢,推着小船悠闲往前荡。
敖丙起身回到船舱,在包袱里翻来找去,先抓起一本书,然后对着一包瓜子和一包果干纠结,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份,索性两包都捏在手里,回到马扎上,将瓜子放在哪吒身边。
哪吒很自然地再化出四臂,两臂剥瓜子仁,两臂在另一边扇着小火炉烹茶。
划了一时,哪吒问,“大约要多久到?”
海里是敖丙的天下,他更清楚方位。
敖丙边看书边啃果干,果干核丢进海里,围在小船四周的鱼虾叼住壳便沉到水里去,他头也未抬道,“不遇风暴,约半载。”
“……”这大大出乎了哪吒的预料,都是海,谁能料到东海与南海隔得那样远,还以为两三日就能到。
若是腾云驾雾,一日就能到。但哪吒不愿,敖丙也不勉强,在海面上飘着,也颇得闲情逸趣。
海上日头正灿烂,照的海水泛着蓝光,无垠宽阔的海面只有这挺小船,如一片浮萍,悠悠然飘荡着。虽说划桨是个苦力活,但哪吒心情很不错,随口问,“丙儿,你看的什么书?”
敖丙翻翻书皮,眯起眼睛道,“柳生孤庙夜欲狐仙。”
哪吒忙碌的六只手臂齐刷刷顿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动作。
夜晚两人歇在船舱里,白日继续赶路,敖丙有时也会化出龙尾拍打水面,帮着加快船的进度。但是他不会划船,他此生也未料到自己身为海的主人竟有朝一日需要乘船,划船这项技能他从未考虑过,于是尾巴用力一拍水面,渐出一连串的水浪,除了让船在水中央打了个旋差点倾倒之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哪吒只得无奈道,“丙儿,书很有意思,你读我听一听。”
赶紧收起你那兴风作浪的尾巴罢。
敖丙立刻兴致勃勃地读起那本《柳生孤庙夜欲狐仙》。
于是哪吒知道了一个穷酸书生在破庙里与一只母狐狸颠鸾倒凤的故事。念完这本,敖丙又从包袱里翻出一本崭新的,书名念给他听——《玉魂与狼大仙二三艳史》。
哪吒只觉得后槽牙一阵发酸,麻木地听完一位闺阁小姐与偷潜入府邸的狼仙胶乳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