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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神为邻(温泉笨蛋)


“你不是要销毁完蛋吗?”他催旁边的郁白,“那你把它放进去啊,都到炉子旁边了,怎么开始舍不得了。”
郁白立刻说:“我没有舍不得。”
这个小球完全没有保留下来的必要。
高温火化是让它彻底消失的最好方式。
严璟说:“哦,那你倒是放进去。”
……但是,一个神奇到能保存记忆的储存球,应该不可能被人类制造的火炉烧掉吧?哪怕是八九百度的高温。
郁白便说:“我担心它烧不动。”
旁边的火化工听乐了,忍不住插话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担心这个的,这炉子连骨头都能烧,你那小球肯定行。”
严璟也跟着乐:“你先烧嘛,不烧怎么知道能不能烧动?“
“万一烧坏了怎么办?”
“啊?什么怎么办。”严璟茫然道,“那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郁白一时语塞,只能别过脸去。
见状,严璟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你果然还是舍不得完蛋嘛!直说不就好了。”
郁白瞪他:“都是因为你给它起了完蛋这个名字,我才觉得烧它怪怪的。”
“什么?明明是你跟我说它叫完蛋的!”
“我才没有,我那是——”
两人小声争论的时候,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匆匆过来,对火化工示意,要准备下一炉了。
郁白和严璟立刻往后退了一点,把空间让出来。
刚才在告别厅里举办完仪式的家属们,跟着搬运遗体的推车一道过来。
有几个家属在看到郁白和严璟时,投来了充满理解的哀切目光,还有个人走过来,特意拍了拍他们俩的肩膀。
郁白一愣,随即通过对方的视线落点,注意到自己捧在手里的黑色方盒。
……他这里看起来像是刚烧完。
比起隔壁浩浩荡荡一行人,这个只有两人送行的盒子显得特别孤单。
火化工已经在往炉子里搬运遗体,周围又响起哭声,陌生的家属在一旁叹气,同他闲聊道:“真不好受啊,是吧?”
郁白和严璟都有点站立难安。
他们本来想先离开的,但现在走好像很奇怪。
郁白只好含糊地应道:“是。”
一想到这个小球可能会完全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他似乎确实有些舍不得。
这到底是一份以永恒为名的珍贵礼物。
陌生的自来熟家属长吁短叹着,继续问他:“你这个盒子看起来很朴素啊,是哪一档的?我刚才好像没见到这个款式啊。”
……他没烧!这不是骨灰盒!
郁白觉得自己有点听不下去了,实在接受不了这番古怪的对话。
他刚要找借口离开,旁边却发生了意外。
早已启动了焚烧程序的火化工正纳闷地检查着毫无反应的机器:“这火怎么点不起来?”
立刻有家属抗议:“你们机器是不是坏了啊?这种时候怎么能坏呢!”
“不是,上一炉还烧得好好的,不可能突然坏啊!我马上叫人过来看,你们别急啊!”
“别急?这谁能不急!你们负责人在哪里!”
一片骚乱中,严璟压低声音,紧张地对郁白道:“不是吧这种事上也能出意外?我们俩刚才就应该直接跑……”
小白的戏剧性事件体质实在非同凡响。
可郁白却没理他,无声地将手中装着完蛋的方盒塞进他手里,自己则面色恍惚地拿出手机,本能般地按了些什么。
“你干嘛——”严璟一惊,“我靠怎么这么烫!”
装着小球的黑色盒子里,突然透出不知从哪来的古怪热意。
面前盛有遗体的火化炉却离奇地怎么也点不着火。
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就有鬼了!
而此刻他不能直接一走了之,这是严璟爸妈开的殡仪馆,眼前没法火化的遗体也完全是无辜的倒霉蛋。
郁白在想到这一点之后,身体迅速先于大脑动了起来,直到严璟跟他说话,他才反应过来。
严璟正在像拿烤红薯一样时不时颠一下滚烫的小盒,无助地问他:“难道完蛋会发热?你快拿回去——你在手机上盲按什么呢!”
“我没……”
郁白下意识要否认,低头却看见了自己的手机屏幕。
屏幕正显示着短信界面,咻的一声,一条短信已经发了出去。
这一瞬间,郁白的心头像地震般浮现出硕大且崩溃的三个字。
完!蛋!了!
这条信息的收件人是那个他如今倒背如流简直刻进了DNA的手机号码。
信息内容则是他曾经无数次在循环世界里发过的一段话。
——小谢我有麻烦了!快来!!

郁白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身体本能。
以前在循环里的时候,这种把手机放在桌子下面盲打都能发出这条消息的肌肉记忆,帮他化解了不少麻烦事,所以越用越熟练。
即使谢无昉没有过来,或是解决不了,他也可以等时间重启。
反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不可逆的后果。
但现在的郁白是在不能重启的世界里。
而他给自己明明想要远离的那个非人类存在,发了一条语气熟络的求助短信。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他以要睡觉为借口把人推出了家门,仓促告别,顺便饱含深意地告诉对方:衣服的种类那么多,以后不要再穿讨厌的白色了。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以后不要再靠近住在隔壁的那一个人类了。
别烧完蛋了,把他自己烧了算了!
还跟手中的滚烫小盒作斗争的严璟,眼睁睁地看着好友紧握手机,神情不断变幻,过分白皙的皮肤上显眼地泛起微妙的红。
严璟纳闷道:“你很热吗?火化炉都没烧起来啊,完蛋也在我手里呢……”
紧接着,他看到快被郁白捏碎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新来电,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郁白挣扎了一秒钟,最终壮士断腕般按下接通键,并且抢在对方开口之前道:“你慢点过来,不要瞬间出现!”
眼前发生的怪事超出了科学常理,又跟谢无昉送的小球有关,或许只有他能解决。
而曾经见识过什么叫瞬间出现的郁白,绝对不希望已经在为天空异象惊惶的普通人类们,又发现一条能佐证高维外星人入侵的新证据。
他语速很快,电话那端静了静,熟悉的磁性声音才恍然道:“是你。”
谢无昉曾经在厨房隔着窗听郁白打了很久的电话,又记忆力绝佳,当然记得他的声音。
所以郁白每次在循环里给他打电话,无论理由有多莫名其妙,都能成功把人骗出来。
这也是郁白在得知两人真正的初遇后,才意识到的事。
然后,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另一端的男人又说:“好。”
郁白便迅速挂掉了这个比完蛋还烫手的电话。
他完全不需要告诉对方地址,毕竟是能把天空变成湖泊的非人类,大概只需要稍加感应,就知道他在哪里了。
严璟一脸狐疑地望过来:“你刚才是在用短信报警吗?但你怎么让警察慢点来啊……不是,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脸红了?”
郁白一脸想原地去世的表情:“因为我的心是凉的。”
严璟当即趁机把烫手小盒塞回他手里:“那你拿着暖暖!”
他说:“我的心才是凉的呢,这里这么大动静,我感觉一会儿我爸妈就要被叫过来了,我肯定得挨骂,到时候我应该怎么解释啊?我请假不上班是为了陪你……烧完蛋?”
郁白试图把小盒推过去,生无可恋道:“要不还是过继给你吧,你不是觉得它很亲切吗?”
等下谢无昉就来了,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对方解释。
他为什么要把这份珍贵的礼物拿到火葬场——不对,殡仪馆里来?
如果他说是带完蛋出来旅游观光,这个对人类世界一知半解的家伙会信吗?
……他都给这个小球起名字了,怎么可能是要烧了它!
郁白现在简直快分裂成两半。
他既希望对方慢点来,他好再打会儿谎话的草稿,又希望对方快点来,赶紧解决眼前火化炉烧不起来的诡异场面。
严璟又客气地把小盒推回来:“不不不,亲切归亲切,我不能夺走你的抚养权,我才不要被厉叔叔抓进局子里呢。”
他还以为这个小球是郁白从非人类邻居那里偷来的。
旁边那个原本在跟郁白一起伤感的陌生家属,见两人来回推着这个朴素的小方盒,表情渐渐变得茫然。
茫然之余,他好心地提醒道:“小心别洒了啊!烧出来给你们装回去的就那么一点,洒了多可惜呀!”
“……”郁白神情麻木地叹了口气,“这不是骨灰。”
他今天就不应该来火——不,殡仪馆!
那个好心家属本来还要说话,旁边浩浩荡荡的家属堆里,突然爆发出哭天抢地的声音:“咱爸一定是遗愿未了!他不想走啊!”
郁白等人便齐齐望过去。
殡仪馆里不止一个火化炉,工作人员怕事情闹大,连忙启用另一台炉子,还先测试了一下,看到里面正常燃起火,才把那具遗体搬过来。
结果,等这具呈现双手抱胸姿态的遗体进了炉,又打不着火了。
满头大汗的火化工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声如蚊呐:“咱们这个炉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亲眼见到这灵异一幕的家属们,先是安静了几秒钟,紧接着,倒抽冷气的声音、哭喊声全都来了。
“咱叔当然不想走,他走得那么突然,连句话也没留下,在天之灵看到你们就盯着他的钱——”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想要还是没盯着?葬礼之前都说好了,起码今天别争这些,让他安安静静地走!”
“张叔这就是看不下去,他不愿意走!”
吵闹声中,炉门开着,冰冷的遗体孤零零地待在炉板上,几乎无人再在意。
郁白听见身边的好心家属叹了口气:“唉,又开始了。”
几句争吵听下来,他无端地为这个素不相识的逝者感到一丝难过。
同时,郁白隐约觉得,这个双手抱胸的姿态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正在努力回忆,突然听到一个同样耳熟的苍老声音响起。
“你们再吵试试看!”这个声音中气十足地骂起来,“一群王八羔子!老张就是让你们给气死的!”
这道有些佝偻的身影刚从告别厅里闻声赶来,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棋罐,眼角皱纹里还挂着泪,却已经是一副暴躁的样子。
郁白瞬间认出了这个老人,面露惊讶。
是在他带着谢无昉去下棋的那次循环里,在公园遇到的那两个下棋老头。
脾气很坏的臭棋篓子袁老头,被谢无昉那一手棋惊得当场晕过去,直接让救护车拉走了。
而总是双手抱胸淡定围观的张老头,被他从救护车里赶下来,特意来派出所找郁白他们,说他们俩都想跟谢无昉学棋。
在现实世界里,没有那场现学现下的棋,袁老头应该没有为此进医院,与郁白等人也从未见过。
没想到,仅仅过去一周,看起来明明更健康的张老头却去世了。
郁白的心情忽然十分复杂,下意识转头,想跟身边的人说话。
要是谢无昉知道这件事,会产生一种人世无常的感慨吗?
他转过头,就看到严璟双眼发亮,认真地听着家属们关于财产分配的狗血争吵,还拿手肘撞撞他,小声八卦道:“哇,这家人好像很有钱哎。”
郁白顿时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想说的话。
……算了。
小时候上课都没见他听得这么认真过。
在袁老头的大嗓门训斥下,家属们短暂寂静之后,又爆发出更大的冲突。
“这是我们家里的事,袁叔叔你来掺和什么!”
“什么叫我们给气死的,你把话讲清楚,不要以为你是爸爸的朋友就可以这样乱说!”
气急之下,坏脾气的老人守在火化炉旁,索性抓起手中棋罐里的云子,怒气冲冲地砸向这群掉进钱眼里的不肖子孙。
“不让老张清净是吧?我打死你们这群龟孙,快滚蛋!”
一时间,惊叫声和棋子砸在地上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嘈杂声中,人群之外的郁白其实想做些什么,但又觉得无能为力。
这个世界里的袁老头并不认识他。
他想了想,看见刚才那个过来搭话的好心家属正默默蹲在地上捡棋子,便也俯身弯腰,帮忙捡起那些滚落出来的棋子。
落进掌心的棋子质地温润,好像已经用了许多年,应该就是两个老头在公园里用的那副棋。
郁白清晰记得同样的黑色云子曾停在谢无昉的指尖,在棋盘上落下绝妙一步的那一幕。
……这家伙怎么还不来。
距离他挂掉电话已经五分钟了!
仍在看热闹吃瓜的严璟,看他忽然帮着捡起散落一地的棋子,错愕之余,索性也蹲下来一起捡,顺便跟好友吐槽:“这个凶巴巴的老头骂这家人是龟孙,那是不是把他朋友也骂进去了?”
圆溜溜的棋子在地上滚动,严璟正追着它们跑,余光里瞥到光线明亮的入口处进来一道身影,顿时面露惊奇。
他低声对郁白道:“你快看,这家人还有国外血统呢!怎么来了个蓝眼睛的家属,不过他是不是来得晚了点啊?要是炉子没坏,这会儿只剩灰了。”
郁白闻言,忽然松了口气。
他跟着望过去,同时道:“他不是家属。”
“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就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家伙。”
在这个世界里,严璟只在郁白送他下楼那晚见过谢无昉一面,当时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还下意识躲到刑侦队长身后去了,除了确定对方不是肌肉男,其实不太记得长相。
所以听到这句话,他惊得手一抖,本来已经捡起的棋子啪嗒一声掉下来。
“我靠不是吧,他为了完蛋都追到这里来了啊!”
棋子骨碌碌地在地面上滚动,严璟刚要去追的这一刻,又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个双关词。
他转头看向郁白,目光殷切道:“小白,你知道我突然想……”
郁白深吸一口气,迅速打断他:“我知道,别说出来。”
“你也想到了啊!说明它特别贴切。”严璟声音颤抖地憋着笑,“对不起,我忍不住,虽然这个梗很烂,这个场合也很地狱,可是真的好好笑。”
“闭嘴!不准说!”
严璟觉得不说出来的话自己会当场憋死,因此勇敢地一意孤行道:“难道这就是追——”
在“追棋火葬场”一词要出口的瞬间,头皮发麻忍无可忍的郁白当机立断地朝那个方向喊:“谢无昉你快让他们停下来!”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周遭吵闹的一切竟真的静止了。
除了郁白以外的所有人,都如雕塑般凝在了原地。
家属们保持着面红耳赤互相嚷嚷的模样,严璟的烂梗停在嘴边没能响起,连滚动的棋子都定格在空气里,如同一枚枚恰好竖起的温润硬币。
唯一不受影响的郁白,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对严璟的生动恼意,就这样直直望进了那双灰蓝的眼眸里。
时间停止了流动,声音一并消失,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站在异常明亮的日光里,越过漫漫风景望过来,凝视着五分钟给自己发来短信的人。
“抱歉。”
男人的声音在蓦然变得极其安静的空间里响起。
他认真地说:“我已经尽量来得很慢了。”

郁白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一脸恍惚地看了看左右。
一切景物与人类都一动不动,圆滚滚的黑白棋子、本该随风飘动的花圈挽带、恰好飞掠过门口的小鸟……全都定格在这一瞬。
陷在震惊中的郁白,下意识伸手戳了一下严璟的脑门。
保持着兴奋傻笑的严璟像真人蜡像一般毫无反应,眼神中凝结着清澈的愚蠢,皮肤仍散发着正常的人类体温,会随着他戳的动作微微陷下去。
时间真的停住了。
……其实他要的不是这种停下来。
能让周围的骚动平息就行,但这实在平息得有点过于彻底。
郁白重新望向那双阔别一整晚的灰蓝眼眸,果然看见了那里面漾开的歉意。
所以他反射性开口:“我不是在对你生气。”
这家伙肯定以为自己脸上的恼怒是因为他。
“你来得……不快也不慢,刚刚好。”
虽然他主观上觉得是有点慢,但客观上确实又不慢,毕竟只是五分钟而已。
郁白说得很小声,但在此刻极致安静的空间里,依然格外清晰。
闻言,谢无昉似乎放下心来,向他走近一点,问:“那你为什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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