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棋老头实在没法反驳这个问题,只好使出倒打一耙模糊焦点的绝招:“你们不懂的人就知道瞎说!知道围棋有多难吗,就会在那动嘴皮子……”
 可惜这招对谢无昉完全没用。
 他找到这段话里的重点,认真地问:“有多难?”
 “……”
 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家伙,黑棋老头的胡子都快气歪了。
 “反正换你来你也一样输!就有这么难!”
 “是吗?”他严谨地说,“但你说的事还没有发生,你是怎么确定结局的?”
 黑棋老头忍不了了,拍案而起:“不信你就试试看,反正规则简单得很!不会下是吧?我现在就教你!”
 双手抱胸的白棋老头叹了口气,默默起身让位,像是早已习惯这种场面。
 郁白则在左右张望,看哪里有瓜子卖。
 一盘围棋可是要下很久的。
 他第一次知道,谢无昉这种直来直往有话就问的风格,原来这么适合拿来气人。
 片刻后,郁白抱着由热心保镖买来的瓜子零食,坐在树荫下,围观他的非人类邻居和一个不知名的人类老头决战围棋之巅。
 公园里有其他相熟的老头路过,见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纷纷好奇地望过来几眼。
 “哟,老袁你今天改欺负外国人了?多少有点过分了啊。”
 “难道连老张都受不了你这个臭棋篓子了?”
 姓张的白棋老头仍双手抱胸站在一边,幽幽道:“唉,我本来都要赢了。”
 姓袁的黑棋老头立刻反驳:“哪有的事,我明明有翻盘的机会,都让这小子给搅和了!”
 “还有,这小子才不是外国人!中文顺溜得很!”
 而处于话题中心的那个“外国人”,正垂眸看着手机,屏幕上是郁白帮他搜到的围棋规则和入门攻略。
 本地产老头和蓝眼睛年轻人对弈的场面实在罕见,一些原本在看别人下象棋的路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还没开始?这小伙子在看啥呢……啊?入门规则?”
 过路的老头在张望中发出吃惊的呼声:“哎哟,袁老头你还说你不是在欺负人!”
 袁老头多少有点心虚,犟嘴道:“他非说围棋不难,我就让他见见世面呗!”
 他说着,咳嗽两声,对面前的年轻人道:“你执黑子先下,我再让你几子,别说我欺负人啊,反正输了就输了,让你试试而已,你要是真对围棋有兴趣,以后慢慢学就是了。”
 谢无昉没有应声,他收回视线,将手机还给郁白:“我看完了。”
 正在吃薯片的郁白用掌心夹住手机接过来,问道:“怎么样,学会了吗?”
 “应该学会了。”谢无昉看着他说,“规则都记住了。”
 他的语气很认真,额前微卷的黑发被阳光浸染着,望过来的目光依然波光粼粼。
 郁白无端地想起那只曾经被他放在沙发上孵蛋的崭新玩偶,毛茸茸的白色大笨狗,有软趴趴的毛绒耳朵,和一动不动的安静。
 他在看什么呢?带他出来体验城市生活的奇怪人类,还是人类手里正散发着奇妙气味的食物?
 在浓浓的薯片香味里,郁白晃了晃手里鼓鼓的袋子:“这个会弄脏手指,你现在不方便吃,等你们下完这局再吃,我给你留一袋。”
 阿强他们去旁边的商店给他买了一堆吃的,现在自己也在一边嗑瓜子。
 谢无昉便点点头:“好。”
 “加油。”郁白鼓励他,“输了也无所谓,围棋是挺难的。”
 反正他是不怎么会玩,看也只能看个大概。
 结果他又认真地说:“不算很难。”
 “……”对面本来在考虑要不叫停算了的袁老头当即大力拍案,“来,现在就开始!你落子!”
 谢无昉看了他一眼,随即从棋盒里拿起一个黑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
 他没有接受让子,只是执黑子要了先手。
 围观的人们当即安静下来,懂的人看棋局,不懂的人就来回瞅两人的神情看热闹。
 而似懂非懂的郁白则哪里都看,同时津津有味地吃着薯片。
 谢无昉的表情始终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落子的速度相较常人要快不少。
 袁老头起初下得很谨慎,誓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渐渐地,他原本尚算克制的神色里,难以自制地冒出得意之色,连带着落子速度都快了起来。
 局势简直是一边倒的明朗嘛。
 围观的人群里渐渐有了小小的议论声。
 “黑棋要输了吧?这明显占下风啊。”
 “是啊,不过这年轻人是现学的,已经下得很好了,都不像初学者,真有天赋啊,多学一段时间那还了得。”
 “不说技术,光是这心态也赢了,天生适合玩这个啊,一直落后还这么冷静,老袁只是赢在一点经验嘛。”
 “对!还有脸皮!”
 嘴巴正忙的郁白赞同以上的全部议论。
 这群爱棋的老人们对这个有天赋的年轻人很是宽容,怕他真输了觉得不好意思,打击到学棋的积极性,都在那里提前批评老袁。
 郁白也觉得输了没什么,能这么快掌握一门博弈型的新知识,已经很不错了,他觉得只要做一点基础常识培训,谢无昉肯定能独自烹饪出完美的炸鸡。
 不过,他总觉得眼前这方黑白相间的棋局看上去有点眼熟。
 与此同时,坐在袁老头旁边的张老头,渐渐松开了原本气定神闲抱在胸前的双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臭棋篓子袁老头难得稳稳地占据了上风,心情正好,头顶冷不丁地覆下一大片阴影,他连忙飞过去一眼:“你突然站起来做什么?少影响我!”
 在上一局执白子的张老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了此刻正执黑子的年轻人半晌,连连摇头:“不可思议……”
 袁老头烦不胜烦:“什么不可思议,你别说话!”
 张老头这才转头看他,见他仍浑然不觉,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坐下:“唉,你又要输了。”
 “你放屁!这局摆明了是我马上要赢了——”
 袁老头说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重新打量眼前的棋局。
 鹅黄色的棋盘上,连成片的白色棋子之间,散落着一些势单力薄的黑色棋子。
 和上把他和张老头未完成的对局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上把他是被包围的黑子,这把他是占尽优势的白子。
 两者的体验天差地别,以至于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熟悉的棋局走势。
 袁老头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一脸震惊,手里松松握住的白子都啪嗒掉进了棋盒里。
 而坐在对面的蓝眼睛年轻人还惦记着他之前说过的话。
 “现在你也说白色要赢了。”谢无昉提醒他。
 袁老头瞠目结舌,脸色渐渐涨红。
 郁白用零食袋子挡住自己的闷笑,开始郑重考虑让非人类邻居学习世界级数学难题的可能性。
 围观人群渐渐意识到不对,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导致闻声而来的看热闹群众越来越多。
 袁老头脸色红得像猪肝,不停大喘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
 张老头立刻熟练地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倒出一颗塞进他嘴里,然后安抚他的对手:“没事,别担心,你继续下,你打算怎么翻盘?”
 袁老头忙不迭地吞下药,震声道:“这个黑子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
 谢无昉有些困惑地看他:“可你刚才说有翻盘的——”
 袁老头迅速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连珠炮似的道:“我是臭棋篓子!我那么说是因为不想承认自己要输了!这把我是真的找不到翻盘的机会,你接下来打算怎么下?”
 “……”谢无昉已经屡次听到这个复杂难懂的名词,便问,“臭棋篓子是什么?”
 袁老头又想吞药了:“不是,我都认了,你能不能放下这个先不提,可怜一下我这把老脸。总之你快落子!我要看你是怎么赢的!”
 谢无昉说:“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臭棋——”
 袁老头破罐子破摔道:“就是我下棋很烂!又烂又爱耍赖,还死乞白赖地非要跟人下棋!哎呀你这个小伙子真的是!行了吧?快点下给我看!”
 谢无昉:“……”
 他低下头,不再说了,默默落下一枚黑子。
 唯一能听懂这段对话的郁白笑得头都有点晕。
 稍远一点的花坛边上,穿着花衬衫的凶悍保镖们整齐地坐成一排,神情复杂地望着那片人群越聚越多的树荫。
 “至少得有十一二年吧。”一个保镖掐指数着,深深叹息道,“真是有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郁少爷这样笑了。”
 正在嗑瓜子的阿强一时没有防备,还是让弟兄们说出了这句经典的小说对白。
 他头皮发麻地把瓜子壳丢进垃圾袋里:“闭嘴!你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说话的弟兄反应过来,“你不看是怎么知道的?”
 “……”阿强沉默了一下,移开目光,“这围棋有这么好玩吗?那么多人看。”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个蓝眼睛的小子下得特别好。”
 “他不是现学的规则吗?有这么厉害?”
 保镖们议论着,好奇地问他:“强哥,这小子跟我们郁少是什么关系啊?之前也没见过他啊,怎么今天突然一起出来玩了?是网友吗?”
 “你问我?”阿强愣了愣,然后和善一笑,“我平时是不是都跟你们一起行动的?”
 “是啊!”
 “那我他妈问谁去!”他没好气地抓了几粒瓜子砸过去,“我也不知道啊!郁少平时又不跟我聊天!”
 “哦。”
 其他人动作敏捷地接住瓜子,嗑掉,然后老实地装进垃圾袋里。
 忽然间,有个寸头男盯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神情渐渐严肃:“强哥,你看那里是不是……”
 此时的围观人群里,懂行的棋友已经在连拍大腿:“这太厉害了,不可能是刚学吧?”
 “老袁老张,你俩是不是合起伙来诓我们呢!怎么可能第一次下棋就能这样复原你们俩的残局?而且为啥要这么干啊?真这么牛的话,直接赢了你不行吗?”
 袁老头紧盯着棋盘头也不回:“收声!别烦人家,到最关键一步了!”
 郁白已经看不太懂棋盘上的局势,不过他倒是能猜到一点谢无昉这么做的原因。
 这家伙的记忆力显然是打印机一般的过目不忘,而他只见过那一盘棋。
 第一次下棋,当然会下意识参照已有的经验去摸索和学习。
 一局下来,他已经彻底熟悉和掌握了规则,在普通人手里大概率要落败的黑子,到了不能以常理推测的非人类手里,很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在即将要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郁白也不吃零食了,专心地看着棋桌前手执黑子的谢无昉。
 光泽温润的黑色云子停在清瘦有力的指尖,将要落下。
 其他人也都屏声静气,眼睛都不敢再眨,等待着那很有可能逆转局势的一步。
 就在这个瞬间,忽然有几道花花绿绿的身影气势汹汹地扑进了人群,顿时掀起一阵惊呼的声浪。
 黑色云子在鹅黄棋盘上落定的一瞬,人群里一个行踪鬼祟的男人也被按翻在地。
 弯腰凑在棋盘旁的袁老头瞪大眼睛:“真是天外飞仙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恍然大悟,一捶胸口,渐渐滑坐到石凳上。
 张老头惊叹之余,抬手帮他捋捋后背顺气,同时不忘安抚他的对手:“没事,别担心,可能药效不够,去趟医院就好了。”
 人群里惊呼伴着尖叫,在喊什么的都有。
 “哎呀老袁又晕过去了!快打120!叫车来!”
 “这里怎么打起来了!这几个冲过来干嘛的——报警啊!”
 被按倒在地贼眉鼠眼的男人拼命反抗:“你们干什么!打人是不是!”
 保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制住,阿强从他手里夺回一个手机,塞给旁边一个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年轻人:“在我们眼皮底下造反是吧?胆子真大!”
 陌生的年轻人原本被他的刀疤脸吓到,猛地后退一步,直到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手机,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裤兜,终于反应过来,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这人偷我手机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那个,不好意思啊。”
 阿强大手一挥,并不介意他本能般的防备:“小事,下次看热闹的时候注意着点啊。”
 “哎?我的包袋也被拉开了——”
 “这儿有小偷!快叫警察啊!”
 被当场制服的小偷则当场倒打一耙,努力搅混水:“救命啊!打人了!!他们才是抢东西的!”
 阿强这下是真想打人了:“你有种再说一句!”
 一时间,人群闹哄哄一片,混乱到了极点,报警的、喊救命的、叫车的,在干嘛的都有。
 乱七八糟的杂音里,郁白倒很淡定,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想起来,原来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他看着刚刚赢下一场残局的谢无昉,有些抱歉地开口。
 “忘记告诉你,这场体验之旅有时候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意外。”他有点无奈地说,“我们可能要去警察局做笔录了。”
 远远地,传来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
 郁白对即将发生的事很熟悉,也对此刻的混乱闹剧不陌生。
 在他走进那部注定会急坠的电梯之前,这就是他习以为常的每一天,永远充斥着意外和不确定的日常。
 虽然他本意是想折腾一番非人类邻居,但并不包括这种时刻:他亲眼看着对方认真学习了陌生的事物,好不容易到了享受胜利的时候,却要被莫名其妙地卷进其他事里去。
 在这片一下子变得秩序全无的公园树荫下,谢无昉是另一个完全不关心身后混乱动静的人。
 他听完郁白透着歉意的话,并不在意,只是颔首道:“好。”
 然后他看了一眼那张已成定局的棋盘,低声说:“白色输了。”
 郁白点点头,赞同道:“你很厉害,学得很快。”
 同时,他又从这句话里琢磨出了某种意味。
 这家伙好像不太喜欢白色。
 所以一开始才会从许多顶棋桌里留意到这张白子比黑子多的棋盘吧?
 郁白紧接着想起那件曾被厨房着火的烟气熏得脏兮兮的白衬衫。
 搞不好非人类会觉得那样更顺眼一点。
 他在走神时,又听见眼前的人轻声说:“这局结束了。”
 郁白愣了愣,下意识道:“嗯?”
 他知道这局结束了啊。
 他有些茫然地收回思绪,对上谢无昉的目光,那片灰蓝的湖水轻轻晃动着,仿佛在等待着奖励。
 忽然之间,郁白想起了什么,藏在宽大镜框后的眉眼间霎时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从身边拿起那袋留到现在还没拆封的薯片,塞进谢无昉的怀里。
 “给你。”他说,“是我最喜欢的番茄味。”
 记性真够好的。
 一刻钟后,浩浩荡荡一行人出现在附近的派出所里。
 贼眉鼠眼的男人抵死不认,还在无耻地把偷东西的事推到阿强几人身上。
 几个弟兄正拼命拦着手臂青筋暴起的阿强,劝他不要在警察面前动粗。
 第一次进警察局的谢无昉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顺便初次品尝人类的食物:番茄味薯片。
 而郁白正在一一回应警员们热情的招呼声,仿佛回到老家一样。
 “小白又来了啊,等着,我给你倒杯水。”
 “今天是什么事哦?”
 “我看厉队长刚好在附近,要不要通知他啊?”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坐下写笔录的时候,年轻的警察看向他,努力回忆道:“这是在我们所的第几次了?我想想啊,应该是第四十九——”
 郁白纠正他:“第五十次,前几天也来了一次,你不在。”
 仅仅是在这间派出所而已。
 虽然郁白不太想承认,但人生经历丰富多彩的他,确实很可能是整个群星市做笔录次数最多的男人。
 而且每次做笔录都不是因为他自己犯了事。
 年轻警察笑了一声,开始询问,他身边的搭档则熟练地打开电脑文档,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
 “虽然大家都很熟了,但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哦。”他例行公事地问,“被询问人的姓名是什么?”
 郁白正要例行公事地回答,忽然看到一旁的谢无昉停下了吃薯片的动作,侧眸看过来。
 对了,在这个循环里,他还没有自我介绍过。
 所以他难得一本正经地说:“郁白,忧郁的郁,白色的白。”
 分别负责询问和记录的两个警察同时乐了:“倒也不用这么详细,闭着眼睛都不会打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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