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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半晌,张鄜收起书卷,目光缓缓移向了矮桌的围幔之下。
只见那青绿色的帐幔兀地鼓出了一大坨,一截油光水滑的大尾巴从底下遮不住地露了出来。
他端详了片刻,握着烟斗起身,不紧不慢地将卧房的门把落了栓,只闻“咔”地一声,那垂在地上的大尾巴蓦地竖成了一根炸毛的铁棍——
“还不过来?”
其声如冰销雪解,全无白日里渗人的冷意。
只见桌幔窸窣地动了片刻,好半天,下头才小心翼翼地钻出一个火红的大圆脑袋来。
胖猫儿被唤了之后似乎仍心存着什么芥蒂,大半个身体躲在桌幔后,双爪紧紧地攀着桌脚,只犹豫地露出半个脑袋来,漆黑溜圆的眼睛不声不吭地凝望着张鄜。
张鄜垂着眼看了他一会,随即将烟斗搁在桌上,往矮桌走去。
谁知那胖猫儿又“哧溜溜”地转身藏在了木凳底下,过了一会才偷摸摸地把脑袋探出来,暗中观察他的动静。
“怎么,不认识我了?”
钟淳望着眼前那只向他伸出的手掌,望着掌心上深深浅浅的凹痕,好不容易才被平复的落寞与惆怅忽然又卷土重来了。
——分明是你不认识我了。
他撇过头,酸酸地想。
“桌上有冰镇好的绿豆马蹄糕,真不过来?”张鄜又问。
……绿豆马蹄糕!还是冰过的!
他在宫中可鲜少吃过这种精致的点心呢……
回想起那丝丝清甜绵密,入口即化的冰凉口感,钟淳已经不自觉地咽了好几下口水。
不一会儿,张鄜便见那胖猫儿在桌底兜了几圈,才试探地迈出脚步朝自己谨慎地走了过来。
“张嘴。”
钟淳感觉自己被那人抱了起来,嘴边被斜斜地塞了一块冰冰凉凉的绿豆糕。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舔了几口,后来发觉这青绿色的小糕实在可口,还散发着一股草木的清香,于是便全然卸下心防,趴在张鄜怀里捧着豆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感觉到那人的掌心顺着自己的后颈一直抚到尾巴根,钟淳喉咙蓦地一噎,脸也慢腾腾地烧了起来。
奇怪,先前小魔头抱着他又搂又亲时自己都没什么反应,怎地被手指轻飘飘地一摸,自己就成这样了……
还好他本来皮毛便是红的,才不教别人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张鄜见那胖猫儿一会偷瞄自己,一会又捂住脸,毛蓬蓬的尾巴还甩来甩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低头摸着它的脑袋问道:“怎么,在这儿待的不舒坦,想回暄儿那了?”
不不不——
钟淳瞬间老实了,一动也不敢动地窝在张鄜怀里。
过了良久,他仰起头看那人的脸,只见那漆黑如明镜一般的眼瞳中静静地映着自己的身影:
圆脑袋、白眉毛、黑眼睛、红皮毛。
这是他吗?
不对,这是“它”,但不是“他”……
钟淳的心中蓦地升出一股近乎渴望的焦躁,还伴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如果自己变回人时,那人也能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就好了。
他想肆无忌惮地看他的眼睛,他还想千遍万遍地握他的手,想知道那双历经刀剑风霜的手摸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往后的几日,钟淳终于掌握了自己“魂穿两物”的规律。
说来想必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每当日头升起,他的魂魄便回到了十三皇子的身体中,白日里与其他皇子一般上朝、上学、用饭,可到了黄昏日落之时,他的魂魄却又穿到了张府那只胖猫儿身上,从此过上了“半人半兽”的生活。
为了防止被秦姑姑和小良子发觉,每回用完晚膳后,钟淳都会将侍女打发走,再将窗子一闭,对外宣称自己要用心研读功课,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扰,而后便将鞋袜全踢了,蒙着头躺到了床上。
再次睁开眼,他便成了传闻中丞相的爱宠。
而在张府众人的眼中,丞相养的那只胖猫儿自从一次大病之后便开始日日嗜睡,每日只有傍晚时分才开始悠悠醒转,大快朵颐一顿之后便又倒头睡了,是个十成十的“懒猫”。
时日不知不觉来到咸元三十五年的八月初四,这一日,四皇子钟戎与乔府小姐于府中成婚,满城上下红绫遍布,锣鼓暄阗,宫里宫外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光景。

屋中的象首金刚锡炉中燃着瑞脑香,气息清冽,质如冰雪。
乔敦支着头卧在榻上阖目养神,窗外隐隐传来家仆们搬弄箱箧嫁妆的嘈杂动静,但他平静如水的面色却未被外头的满堂喜气所沾染半分。
乔忠跪在地上安静地替自己的叔父扦腿,时不时用余光观察那人面上的神色。
与其他直系乔氏子弟相比,他的出身并不显赫,乃是金墉乔氏于江左一带的旁支。咸元二十年破天荒地中了二甲进士,这才千里迢迢地从山穷水恶的圻州前往京城来投奔这位贵极一时的叔父表戚。
乔敦虽有三房妻妾,但命中福薄,膝下子嗣凋敝,家中除去一位待字闺中的大小姐乔荷以外,便只剩下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子乔松。
于是乔忠抓住了契机,每日如亲子般侍奉于秦国公身侧,不仅一口一个“叔父”的嘘寒问暖,甚至将偌大一个乔府的上下家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乔敦在官场上修炼多年,若是人情练达能化作修为,只怕他身后早就长出九条尾巴来了,乔忠这点微不足道的道行在乔顿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俗话说得好,平白送上来的好处谁不肯要,这乔忠不仅是自家远侄,能帮他维系与乔氏旁支的关系,平日里办事也靠谱利落,该装孙子的时候也舍得抛下脸面,商量事情的时候也靠得住,乔敦便从心底里将他当作自己半个儿子养在身边。
乔忠正替乔敦殷勤地按着腿,他手法得道,技巧娴熟,没两下便将秦国公紧蹙的眉间给抚平了几分,轻声道:
“叔父,江左那些人听说小姐与四皇子婚期将近,好几个月前便遥遥地托我送了几件贺礼来,叔父可有心情一观?”
乔敦闻见这话,才慢条斯理地将眼撑开一道缝:“都是些什么东西?”
乔忠继续低着头按摩道:“东阳郡守赠了盆南海琉璃血珊瑚,西陵太守赠了枚莲叶累丝金如意,圻州刺史赠了蝴蝶牡丹金头嵌宝银簪、金镶九龙点翠竹镯……”
乔敦又将眼闭了:“尽是些俗物。”
“俗人便只能送些俗物了,但这也是他们孝敬您的一番心意。”
乔忠屈起膝,转而去按捏乔敦的肩膀,笑道:“若要说不俗的,桂州刺史刘荀这一回送了副《千骏鸣沙图》,据传还是闻鹊生前流传于世的真迹之一,刘大人可是费了重金才好不容易求到的。”
“噢?”
乔敦起了兴趣,坐直了身子:“那可确实不俗。”
他身为金墉乔氏的家主,平日除了与朝中上三家的旧臣结交以外,还喜好与些隐士名流聚会清谈,自认比其他士族要“风雅”上一头,府中更有专门的藏室来收集历代各朝的稀世字画。
因此这桂州刺史的礼可算是送得正对胃口、恰如其分。
“这刘荀与你似乎关系匪浅?”
乔敦半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乔忠。
乔忠亦是直言不讳道:“回叔父,这桂州刺史正是我府中二房丽娘的父亲,算是我的老丈人。”
“嗯。”
乔敦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些许温意:“你们有心了。”
“取来我看看。”
乔忠见他叔父收了这礼,顿时喜形于色,朝下人吩咐道:“快取来给老爷看看。”
不一会儿,仆人便将一卷裹得严实的布轴呈了上来,乔敦大手一挥,只见万马奔腾于沙场的画面尽数淋漓于纸上,右上角还行云流水地提了一行诗: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趁着乔敦俯身看画的空档,乔忠左顾右盼了一会,再三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在一旁小声地道:“听闻……桂州这几月的田税不由监察御史管了,丞相要亲命邢狱接手复查此事,叔父可知这传闻的真假?”
乔敦睨了他一眼:“兜了一大圈子,原是为了这事。”
乔忠陪笑道:“我也是担心江左那些地,万一真被邢狱查出了个什么……”
“不必担心,即使张鄜亲自派人去,也查不出什么。”
乔敦抚着手中栩栩如生的血色骏马,悠然道:“从上到下的人早就打点过了,那些个刺史郡守油水也没少捞,嘴巴闭得比死人还紧,放心吧。”
乔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乔敦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是默默地将嘴闭上了,只在眉间浮起一丝隐忧之色。
八月初四,宜嫁娶。
四皇子钟戎头戴冕冠,着纁玄礼服,乘四驾黄金骈车于乔府迎娶新妇过门,二人于宫外祭坛受清酒降福,最终乘舆轿一同返回王府之中行拜堂之礼。
慎王府的庭前铺着蒲禾粟米等五谷珍稷,阶前遍洒着驱邪赐福的香草与兰酒,阁下悬着两顶黄金九龙琉璃宝珠灯,就连吹奏喜乐的器具也样样是金昭白玉、场面气派得有如天上仙人的宫阙殿宇一般。
小良子被府中随处可见的琳琅珠玉给闪瞎了眼,艳羡地砸吧嘴道:“难怪说洞房花烛是人一生中的三大喜事之首,一个男人一辈子能有过一次这等惊天动地的排场,可也算是无憾了。”
“殿下,你说皇上何时会给你指婚啊?”
“急什么,我还未加冠呢……”钟淳的心思全放在寻人上,左耳进右耳出地随口敷衍了几句:
“再说了,成亲能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么,哪有人赶着上趟的?”
小良子提着贺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念念有词道:“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了,俗话说‘男有分,女有归’,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白头携老,享受儿孙满堂、子女承膝的天伦之乐……这难道算不上好事吗?”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所能幻想出的最圆满的一生了,但彼时的钟淳还无法体会小良子敏感又纤细的心情,抬起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笨小良子!谁告诉你成婚便是同自己的心上人成的婚,九皇姐去伽罗和亲的时候可是快哭得背过气了,怡妃娘娘抹了大半年的泪才缓过劲来。再说了,就算同心上人成了婚,能白头偕老的又有几人呢?”
小良子摸着额头连声应道:“殿下说得是,殿下说得是。”
当瞥见钟淳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又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在寻人?”
“……”
“可是殿下的心上人?……唉哟!怎地又敲我——”
钟淳望着梁上依风而动的红幡,心中生出了一股徒然的无力感。
他头一回知道,接近身为丞相的张鄜是一件如此难的事情。
那人与礼部尚书一道在堂前为四皇子与皇子妃宣读谒文,他只能在堂下默默地看着。
那人与三台八座上的重臣们于宴席间推杯换盏之际,他也只能与其他皇子坐在隔着半个厅堂的旁桌。
甚至连那人饮完酒躬身去给四哥贺礼时,身侧都是熙熙攘攘的一群人捧着围着,钟淳只能跟在人群的最末头,眼睁睁地望着那玄衣身影渐行渐远。
不过也是,如若不是有了魂穿胖猫儿这等独特的因缘际遇,他与张鄜的一生本就应当如同泾渭分明的两道江河,一道入川,一道奔海,此生都不复相交。
——就如同所有皇子与臣子一般。
“小良子,你将这贺礼送去前厅,我去四哥府中后苑转转,一会便回来。”
“是,殿下。”
遣走了小良子,钟淳一人来到慎王府的后苑散步。
大抵是先前端午血宴的前车之鉴,此次四皇子大婚府内府外均添了几百禁卫,个个生得人高马大,腰间配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将来后苑赏景的宾客们生生吓走了一半,偌大一个池塘便显得空空荡荡的。
而今暮色四合,松月生凉,还有林间蝉鸣与池中蛙鸣作伴,似乎也不算太凄清。
钟淳望着他四哥拜堂的地方,那儿的楼阁好似被闷在红炉里炼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丹一般,每一扇窗格皆透着朱光,连水中的倒影都冒着赤霞般的烟,
一副喜盛荣灿的模样。
到不知怎的,他望着却莫名感觉那景如同镜花水月一样,虚幻得好像一触就要散了。
“啪——”
脑袋忽地一痛,钟淳蹙着眉转过身去,从地上拾起一颗带刺的松子。
“啪——啪——”
接二连三地,那顽固的松子不知为何只瞄准了他的脑袋落,且一个落得比一个狠。
“谁!出来!”
钟淳咬了咬牙,蓦地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斜斜地指向了苑中那株深墨色的千年松。
半晌,只听头顶的松叶间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钟淳仰着头去望,却见一人正慵懒地卧在虬节的枝干上,腰间系着一个葫芦瓢状的酒壶,面上还遮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傩面,长长的衣袍在空中垂了半截。
钟淳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但当看到那人腰间的酒壶时,整个人却瞬间放松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道:
“装神弄鬼是你的个人喜好吗——”
“……三哥?”
半躺在树干上的钟曦这才卸了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出尘的面容来,一双含情凤目极其出挑。
他低着头饶有兴味地端详了片刻,摸着下巴道:“几日不见,小十三变得愈发苗条,三哥都快认不出了。”
钟淳却不理会他的逗弄,斜着眼瞧他:“你不是被父皇禁足了三个月吗,怎地今晚会出现在四哥府上?”
“今夜可是你四哥的人生大事,我这种爱凑热闹的人又岂能缺席?”钟曦朝钟淳勾了勾手指,意味深长道:
“站得高看得远,你要不要上来看看?”
钟淳看了看即将落山的日头,预感自己再没过多久便会便会胖猫儿了,于是下意识出口道:“我不……”
“用”字还未说出口,整个人就被他三哥提着后衣领给拎到了树杈上。
“……”
对着钟淳鄙视的白眼,钟曦笑着揩了揩他的脸蛋,低声道:“你若现在走了,朝其他人告密说我偷跑出宫可如何是好?”
“难道我晚一些走便不会告密了吗?”
钟淳撇了撇嘴:“你刚刚说要我上来看,看什么?”
钟曦高深莫测地勾了勾嘴角:“人家的新婚之日我还看什么——”
“自然是看洞房花烛夜了。”
钟淳闻言往树下望去,从这个方向果不其然能恰好望见慎王府的主屋,连屋前的鸳鸯海棠大红灯笼都瞧得一清二楚。
房内喜烛高燃,从窗纸上勉强可窥得两个相依的模糊人影。
“小十三,我们来打个赌罢?”那声音又贱兮兮地在耳边响起。
“赌什么?”钟淳没好气地问。
他三哥就是只成精的狐狸,整天除了坑蒙拐骗以外没个正经脑袋,但偏偏读书骑射剑术样样精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就赌——”钟曦扬指一伸,别有深意地笑道:
“就赌那花烛熄掉几个时辰后,你四哥会从里头出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始闻秋风》刘禹锡

……不愧是三哥,如此缺德的赌约也能想得出来。
见钟淳白着眼一语不发,钟曦侧过身揽住他的肩头,低声调侃道:“噢……我差点忘了,小十三还是个‘童子身’,对这天下这最快活的事还一无所知,啧啧,真是可惜——”
“谁……谁说我一无所知的。”
钟淳下意识地辩驳道,脑中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夜的诡丽绮梦来,白皙的脸像蒸包子一样腾起了红色。
“噢?”
钟曦来了兴趣,凤目狡黠地一挑,凑到钟淳面前看他的脸:“怎么,终于有通房丫头了,高的矮的胖的还是瘦的?颈子软不软,小腰细不细?”
“不过我瞧你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想必连一炷香都撑不过吧,这样可是尝不到其中最销魂的滋味的,可惜可惜,要不要三哥教你几招?”
钟淳气恼地将他贱兮兮的脑袋推开:“这种事、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不重要?”钟曦撑着头笑,手指虚虚地往树下一指:“若真的不重要,你瞧你四哥偷偷摸摸地在房外作些什么?”
钟淳随着他的指尖往下望,只见原先灯火辉煌的卧房已然熄了大半烛火,只余下一根龙凤烛映着昏晦的屋子。
他四哥神色紧张地站在廊下,身上那件玄婚服甚是显眼。仆人端来了一碗不知什么东西熬的汤药,被他端过一饮而尽,随即便掩上门回到了屋里。
“四哥喝的什么药,怎么一副怕被人看见的模样。”钟淳不解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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